“前后短短几个月,人看着倒是稳重了不少,”真宗皇帝拍了拍裴无洙的肩膀,复又略有些不大满意道,“就是太瘦了……看着怎么比先前还要瘦一些?”
“你母妃原先说你是光长个头不长心,现在瞧着心性倒是沉稳了不少,怎么这膘却是一点也没了啊?都这么大人了,还挑嘴忌口不好好吃饭呢。”
裴无洙这些日子的变化明显到叫人想看不出来都难为。
一是她神情沉郁下来之后,原先脸上惯常一直挂着的笑脸没了,整个人看上去都严肃端庄了不少,有时候乍然一看还显得颇为吓人,再没有什么小丫鬟大宫女敢在她面前随意顽闹嬉笑了。
二是她在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人又清减了两成。
裴无洙的身板原就没有多厚实,年少单薄,再这么一减下来,脸上先前未消掉的奶膘和婴儿肥是彻底没了,脸上瘦得好像只剩下那双遗自宓贵妃的杏子眼,那眼睛被衬得都大得近乎骇人了;下巴尖下来后,下半张脸上圆润的线条丢了大半,整个五官都被呈现出一种锋芒而锐利的光泽。
总而言之,就是显得阴郁,更显得莫名消沉了许多。
这可把宓贵妃等人心疼坏了,旁侧敲击无数遍,可不论谁来问,裴无洙永远都只是一模一样的标准答案。
“儿臣苦夏嘛,”裴无洙敷衍地笑了笑,这也不完全算是谎话,她如今确实是没什么心情吃东西,心事重,就看着什么都不大有食欲,“等到了贴秋膘的时候就好了。”
这时候,裴无洙就不禁敬佩起原作男二来,一想到东宫太子死前可能将庄晗安排给了自己作后盾,而庄晗又能在整部小说中从头到尾保持着这个秘密、并不动声色地在男主阁下面前为裴无洙美言开脱……裴无洙就不得不佩服他们这些人的心智之稳、心思之深。
裴无洙现在只憋着一个秘密,都要让她难受得快要疯掉了。
实在是难以想象那些双面间谍类的人物在漫长的卧底生涯中,每日每夜都是如何安眠入睡的。
但偏偏这回这个秘密牵扯之深远、事态之严重,逼得裴无洙不能跟身边的任何一个人说,宓贵妃不可以说,赵逦文也不可以说,七皇子更不能去跟他说……而唯一能说与听的东宫太子,裴无洙清醒之时,每每准备说起,又总是张不开嘴。
她要该如何去与东宫太子说:哥,其实你不是我哥,郑皇后当年是与外男私通诞下的你,你并非父皇亲子,按照宗亲律法,甚至也不应该、不可能坐到如今这个位子上……而且这件事你一定要瞒好别叫父皇察觉了,不然他必得动手杀了你。
至于你亲爹是谁,你也别问我,我也不知道,大概也许似乎可能是平远侯吧……不然你亲自去问问郑皇后?
那场面,裴无洙只略略在自己脑海里想过都觉得快要窒息了。
有时候裴无洙也会忍不住去想,也许让这件事就烂死在自己肚子里、把这个秘密带到坟墓中去,从头到尾都不叫东宫太子和真宗皇帝知道……那当然是最好的情况了。
或许自己就真能做到了呢?
但理智回笼后,裴无洙自己也明白,这个想法并不如何现实。
——她能运气很好地解决了左思源,不是因为她自己有多么聪明厉害,而是因为左思源本人对她并无防备、反多有巴结示好之心。
毕竟左思源先前已被裴无洙逼到走投无路、四顾无援的窘迫地步。人在骤然跌落困境之时,难免心态失衡,容易做出不甚理智的选择来。
或许之后裴无洙还能再顺风顺水解决香山寺的那对师兄弟、也能再去毁了那个破碗……但她无法改变东宫太子并非皇室血脉的事实,也无从完全消除任何一个世人心中、在日后的任何一个时刻都有可能生出的怀疑猜测之心来。
所以从长远来看,让东宫太子本人知情并有所防备,才是最妥善的选择。
只是事情毕竟暂时还未到火烧眉毛、急不可待非说不可的地步,裴无洙难免拖延症发作,只在心里默默祈祷着:如今飞六已经回洛阳了,她哥无论如何也得把人叫过去问问之前的事情吧……
只要他问了,只要他一问,那就什么都能说开了。
也不用裴无洙再纠结犯难。
好在从六月到七月也不是事事都不顺心,值得庆幸的是,在裴无洙开口谈及左家父子之死、并直白地表达了自己的意图后,赵逦文并没有与她深究其中内情,只默默在人前将这个凶名替裴无洙背下了。
但这也几乎是这段日子以来唯一能叫裴无洙舒心的了。
而香山寺之行,即便是在裴无洙再如何“周详”、“细致”的计划下,也避无可避了。
为免夜长梦多,裴无洙本计划今日一大早就出宫、亲自过去探一探情况。
却恰好逢赵逦文入宫,非得拖着裴无洙一起过去,在宓贵妃那里用了顿漫长而程序冗杂的早膳。
屏退四下后,两个女人还一边用膳一边谈笑风生,半点没有往日里“食不言、寝不语”的大家规矩。
对她们聊的半点都不感兴趣的裴无洙也不得不被迫接受骚扰,把事情听了个囫囵。
“皇后娘娘可真是好大的排场,”宓贵妃用两只手指拈着银制的汤匙,有一搭没一搭地舀着,舀起来了也不喝,只似笑非笑地盯着那其中乳白色的汤品相,漫不经心地淡笑道,“本宫只粗略听人提了两嘴,就听闻里面有楚襄侯府的外孙女、贤妃胞妹的女儿;那个一门四进士的永州柳家的姑娘;虎威军越家将的女儿、紫金光禄大夫舒齐振的嫡孙女……”
“还有沈家、简家……五姓七望、关陇豪族,全都齐聚一堂,可真是熠熠生辉啊。”宓贵妃语意不明地感慨道,“那些往日里把世家贵族的荣耀看得比什么都重,开口闭口组训都是‘不为人妾’的大族,这时候倒是一股脑地前仆后继着往承乾宫赶,唯恐哪个迟了半步、再错过了什么。”
“既是给太子殿下选妃,”赵逦文也笑,不过语调克制一些,“那自然是不一样的。天家的妾哪儿还是妾了。”
“本宫听陛下说,皇后这回是要同时选一个太子妃、一个太子良娣,”宓贵妃撇了撇嘴,眉宇间藏着几丝外人不易察觉的刻薄,“两个良媛、两个承徽,再选昭训、奉仪三四个……拢共算下来得一次性挑出近十个女人来。”
“皇后这可真是十年不迈宫门、一出宫门直选十人啊,”宓贵妃淡笑道,“这倒是有够轻省的,挺会给自己省事……就是不知道我们的太子殿下受不受得住了。”
裴无洙一口汤闷在喉咙里,差点喷出来,被呛得惊天动地地咳嗽了起来。
赵逦文起身给她顺背。
“你作什么怪模样,”宓贵妃眯着眼睛瞅着裴无洙笑,“怎么,你瞧着人家还羡慕上了?”
“不过你羡慕也不行,别想了,本宫可是把你许给阿文了,你这辈子就围着她一个过吧。”
赵逦文听得抿嘴直笑。
“不是,母妃您说话能不能有点顾忌啊,”裴无洙哭笑不得道,“到底谁才是经常在外面欢场上混的……怎么你们两个都这么镇定啊。什么受不受得住的,母妃你说这话都不避着阿文,是想害她脸红么?”
“我脸红什么,我倒瞧着了这里有个现成的大红脸,”赵逦文拿手指划了划裴无洙的侧颊,乐不可支道,“我待会儿陪贵妃娘娘去那边瞧瞧热闹,毕竟可是二十年难得一遇的‘盛景’,你要出宫去作什么,需不需要人陪你?”
“不必,我自己出去有事,顺便散散心,一个人多自在,后面跟着一堆小尾巴成什么样子,”裴无洙放下碗筷漱口毕,一边拿着边上备好的巾帕净手一边忍不住吐槽道,“不过你们也真是有够闲得无聊的……人家那边正经选儿媳妇呢,你们过去瞎凑什么热闹。”
“到时候人多眼杂,是非也多,”三个女人都一台戏了,听宓贵妃方才所言,郑皇后这一口气请来的至少得有三十个女孩儿了吧,再加上她们的母亲长辈、丫鬟仆妇……这还是不算承乾宫本来的宫人太监们,裴无洙都已经感觉头皮一阵发麻了,“万一闹出什么争端来,你可小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殃就殃吧,再说了,谁说我们是‘瞎’凑热闹了,我们也是去正经选儿媳妇的啊,”赵逦文见裴无洙惊讶扬眉,偏脸冲她使了个眼色,忍笑道,“你这当人兄长的没心没肺、指望不上,我这日后给人做嫂嫂的可不得多想一些补上了。”
裴无洙这才恍然大悟,吃惊地去看宓贵妃,讶然道:“母妃这是要给小七选正妃?这是不是有点太早了……”
“早不早的,走一步看一步,先相看相看再说吧,”宓贵妃倒不否认,微微颔首应道,“毕竟机会难得,那孩子……母族不显,若是能趁此时机给他选个得力的妻族来,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毕竟东宫太子的名头虽响,但太子妃只有一个,就算加上太子良娣、良媛,也不过只才四个女人……下面多得是最后要不甘落选的,总有那抱着“宁做鸡头、不为凤尾”念头的高心气儿姑娘,若是能顺势拿下,倒也不失为一桩便宜买卖。
以郑皇后这夏宴上请来的世家贵女,任哪一个,都不是宓贵妃将来为七皇子选妃时能轻易请得来的……
“母妃您还是少乱点些鸳鸯谱吧,”裴无洙听得啼笑皆非,忍不住泼宓贵妃冷水道,“这种事情,难道不要问问小七自己的意见么?万一你最后精挑细选一个他不喜欢的,那可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而且是宓贵妃同时把两边的人都给得罪到了。
其实只要七皇子最后不娶女主郑惜,他娶谁裴无洙都是无所谓的,如果性子能再好一些,能与宓贵妃、赵逦文相处顺当,裴无洙自然乐见其成,但不能也无妨。
——毕竟李才人在长乐宫中住了这么些年,与宓贵妃和裴无洙的情分都淡淡的,说来她才是七皇子妃的正经婆母,她们自己相看得顺眼就行了。
裴无洙不禁在心里微微纳罕,她母妃往常可不是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怎么突然就越俎代庖地关心起七皇子的婚事来了……这要放以前七皇子相关的事情上,两人的立场得颠倒个个儿才对。
宓贵妃不是总教导裴无洙“斗米恩、担米仇”么?她而今招了这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来,做好了是锦上添花,日后未必有谁会特别感激她;但一旦出了什么岔子,绝对是遭得头一份的埋怨。
“你这孩子,”宓贵妃不高兴地瞪了瞪裴无洙,“说话可真是有够口无遮拦……难道母妃还会有意害他不成?”
“母妃肯定是给他选一个知书达理、端方持重的大家闺秀来啊。”
“这大家闺秀归大家闺秀,但也未必是人人都喜欢的啊,”裴无洙无奈叹息道,“您就没有想过,万一小七以后遇到了自己喜欢的,却又被您定下了婚事不好出言毁诺……”
“娶妻娶贤,他以后遇到喜欢的自己收进来做小就是了,”宓贵妃反而觉得裴无洙这话说得很离谱,难以理解道,“难道就为了他以后可能会遇到的喜欢的,现在就拖着一直不给他相看啊?”
“您这话说的,万一人家就希望‘一生一世一双人’呢,”裴无洙深觉宓贵妃思想觉悟太低,点她道,“您把弄个安排好的正妃放进去,跟个摆设似的,搁在那里还碍事,看着多糟心啊……说不定小七好好的一对姻缘就叫您现在的任性给最后毁完了呢。”
宓贵妃被裴无洙这寸步不让的反驳噎得胸口直发闷,正好这时候有宫人来报,说七皇子过来给她请安了,她当即坐直了身子,拍着桌子扬声道:“快快让他进来!”
七皇子一进门,还未行礼,便听得宓贵妃指着裴无洙与自己半嗔半怒地抱怨道:“你这五哥,话里话外全是念着‘小七喜不喜欢’、‘小七满不满意’……合着本宫忙活一场,反忙成了你们兄弟俩的仇人了,好似这宫里就他一个是全心全意念着你一般。”
七皇子听得微微一愣。
裴无洙被宓贵妃这明贬暗褒的话臊得脸红,忍不住出言为自己辩驳道:“您也得自己说说是什么事儿吧,您要给小七选妃,可不就得看看他自个儿喜不喜欢么?”
“这人是以后和他躺一个被窝过一辈子的,又不是跟您过日子,”裴无洙撇嘴道,“您光选着自己一个人瞎乐呵有什么用?”
宓贵妃捂住胸口,作出一副被裴无洙气得说不出话来的模样,唉呦唉呦地直喊闷。
赵逦文起身走到她身后,附在她耳边小声劝慰安抚着。
七皇子一看这情势,当即摆手表示:“我没有什么意见的,贵妃娘娘看着喜欢就好。”
“你这,”裴无洙无言以对,“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最后我娘要是选瞎了你可别哭。”
“贵妃娘娘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米都多,”七皇子回头对着裴无洙安抚地笑了一笑,诚恳道,“我自然更相信贵妃娘娘的眼光……再者,以后她们相处的日子说不得还有很多,自然得选个娘娘、郡主都满意的来。”
裴无洙听得略显茫然。
“五哥,”七皇子有些羞涩地笑了笑,轻声解释道,“先前父皇正好问起,我便向他请命,选了玉泉做封地。”
——雍州已经算是大庄北境,玉泉则在尚且比雍州还要偏西北一些的青州。
不过却是紧邻西河,骑快马的话,半日就能赶到建安侯在雍州城中的老宅。
“玉泉?这也太靠北了吧,”裴无洙微微愕然,心里其实有些明悟,但还是不能理解道,“怎么就选了这么偏的地方?”
“我觉得很好啊,”七皇子笑得眉眼弯弯,柔声道,“到时候你和郡主住在甜水井那边,我就在玉泉那里寻处庄子住,大家以后还能常来常往呢。”
“长嫂如母,”宓贵妃坐直了身子,轻轻拍了拍身侧站着的赵逦文的手,缓缓地笑了起来,“到时候本宫和才人不在你们眼前,有什么事,你们可都要多听听阿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