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文,你知道那些人都做了什么、贪了多少么?”裴无洙有些受不了旁人拿这江南府的事来给东宫太子泼脏水,颇有些不忿地恼火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只觉得他手段残忍,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他们那些人,本就没有一个是干净的。”
“淮河道下游洪水滔天,死了多少无辜百姓,你怎么不先看看那些人呢?”裴无洙咬牙道,“他们才是最无辜的,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辛苦苦一辈子求得个饱腹度日而已。结果呢,一场大水,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恨我哥杀得还不够多,换了我也不会留他们性命的。”
“我只是随口跟你说说而已,又不是要跟你吵架,你突然这么凶作什么,”赵逦文被裴无洙陡然激动的语气吓了一跳,蹙了蹙眉,不怎么高兴了,“好好好,他是你的好哥哥,旁人是半句坏话都说不得,对吧?”
“不是不让你说他坏话,可你说也至少得有理有据吧,”话赶话的,裴无洙也不免带了些情绪上来,“你也不能空口白话地往人家身上泼脏水吧?”
“好好好,”赵逦文被裴无洙的偏颇生生给气笑了,赌气道,“他什么都对、什么都好……他做事只要但凡遮个大义的幌子,在你眼里都绝对是好的、对的、半点毛病都没有、一句坏话都不能说的,是吧?”
“什么叫‘遮个大义的幌子’,”裴无洙很有些不能理解,“是为了大义就是为了大义,不是为了大义就不是为了大义,有就是正义的,没有就是非正义的,这有什么不对么?”
“何为幌子,你又知道那些事都是幌子了?”
赵逦文被裴无洙字字句句堵得心烦意乱,冷笑一声,口不择言道:“那我们家的‘义’呢?”
“我父亲忠君卫国、戎马一生,得到的是什么,我姐姐的被迫失贞?我们家的大义,又有谁想来给我们家伸张过么?”
“但是阿文,”裴无洙眉心紧蹙,顿了顿,还是没忍住,明知道这话说了会叫赵逦文不痛快,但还是缓缓道,“珺姐姐的事情,你心里很委屈,我知道。但那并不是太子的错啊。”
“首先你得承认,东宫行事确实一向有个‘义’字在;而这并不代表着,全天下的‘义’都合该由他来伸正了,”裴无洙轻轻道,“你这埋怨和迁怒,其实是很没有道理的。”
“哈”地一声,赵逦文别过脸,隐忍地咬了咬唇,深吸了一口气,平息自己胸膛翻涌的怒气,忍了再忍,才面无表情道:“我一开始,只是想提醒你小心他一点,他并不像外人称赞得那样德行完美,或者说,外面人把他夸得那都不是人了,得是个圣人。”
“我没想到最后你竟会反过来与我说教这许多,”赵逦文疲惫道,“好了,你既然对他深信不疑,那我也不好挑拨你们什么……今日你过寿,先不说了。”
裴无洙张了张嘴,心里也有些后悔了。
也就是二人静默的这一会儿,遥遥听到外面有宫人来报,说是六皇子带着八皇子过来与裴无洙祝寿了。
他们怎么过来了?
裴无洙满脑门问号,转身就要出去迎人。
“我是不好与你说什么,”赵逦文最后拉了她一把,低低道,“但你自己长脑子想,六皇子今天为什么来?你请他了么?不请自来、自降身段,他又是何苦突然来贴着你了?”
“我是不知道太子这个人究竟如何,”赵逦文冷冷道,“但我想,你那些兄弟们,应该是感触最深的。”
“洙洙,如果一个人,大家都深深地畏惧他,不只限自于彼此身份差距的那种畏惧。”赵逦文缓缓道,“那你也至少得承认,他绝不是一个你能轻易看透的人。”
第71章 狼来了 她是被欺负的。
“反正我觉得, ”赵逦文顿了顿,最后总结道,“你也不要太过一厢情愿了……还是长点心吧。”
裴无洙半晌无言。
六皇子带着八皇子过来, 在长乐宫门前撞上了带着九皇子至此的仪贵人, 八、九皇子一个七岁一个六岁,年纪相近,很快便抛下了旁边的大人们自己先玩到了一处去。
裴无洙一边心不在焉地与六皇子你来我往地客套寒暄着, 一边觑着空跑到了李沅那边, 示意他带着小和尚过去八、九皇子那里多刷刷存在感。
结果竟然撞上了李沅与柔嘉公主相谈甚欢的场景。
裴无洙瞧得惊奇, 主要还是对李沅行为的震惊。
——要知道李沅这个人,可从不会说因为对面是个女人他就会如何温柔包容耐心一下云云……裴无洙甚至觉得,李沅骨子里是有点直男癌的。
只是比起纯粹的瞧不起女人, 李沅是他都干脆瞧不起这世上的大多数人,是而才不会把那点大男子主义的刻板思维表现的那么明显。
趁着柔嘉公主被宓贵妃叫走的时机, 裴无洙正事没说,没忍住先问了自己心里最八卦好奇的那个点:“你对珺姐姐的印象很好?”
——这要是换了一般时候, 现场来了这么些“贵人”,李沅不说扭头就走已经算是给裴无洙面子了,多是一个人窝在角落里闲吃冷菜,哪里会有这么正常的社交行为。
“我行医以来,常看人在生死面前挣扎奋进,”李沅顿了顿,如此与裴无洙道, “所见女子, 也不乏为母刚强者……但我也不得不承认,柔嘉公主,乃是我毕生所见中, 性情尤为坚忍、坚定的那一批。”
“果决镇定,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又能心性坚韧至此,远超寻常,”李沅低低叹息,心悦诚服道,“从本心来说,我非常地敬佩她。当然,柔嘉公主本也值得上我这份尊敬。”
裴无洙听得怔然。
李沅话里说的是柔嘉公主赵逦珺,裴无洙想起的却是福宁郡主赵逦文……某种程度上来说,赵家这对姐妹花彼此影响,性子外显不同,实则殊途同归,都是一般的看事极为透彻、清醒理智之人。
所以说,赵逦文劝裴无洙小心,连她那样可以逼得七皇子一步一步吐露心声的沉着心性,都觉得东宫太子为人行事很可怕的话……
难道真的是我一直以来的白月光滤镜太深了?裴无洙琢磨着自我反省道。
下雪天最适合聚在一起吃点热气腾腾的去去寒,裴无洙午膳叫人准备的就是羊肉汤锅。
本来想着来的就赵家姐妹两个姑娘,柔嘉公又是嫁过人的、不用太避嫌,赵逦文又是裴无洙马上要过门的妻室,大家彼此间都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老熟人了,干脆就让人只准备了一张大圆桌、到时候预备不分主宾高低、围坐在一起一边行酒令一边现场烫着现吃,谁也不嫌弃谁。
也不用拘泥于那么多的礼数。
结果越启带了陆恺文过来、六皇子又带着八皇子主动上门……事情就弄得有些尴尬了。
裴无洙硬着头皮给这些人重新排了位次坐下,又叫人特给小和尚准备了素食来……要不是那羊肉汤锅的锅底都提前熬制好了,放掉了裴无洙实在可惜,临时分食又也很别扭难受的话,裴无洙真被烦得都想要换个吃法了。
这时候裴无洙就不得不佩服起宓贵妃的先见之明了,有九皇子这么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盯眼前食的小吃货在,再配上八皇子那个作天作地的混世小魔王……两个半熊不熊的小孩子凑在一起,至少化解了这些搭配神奇的半大少年人之间的尴尬。
等到三皇子后来踩着午时三刻的点姗姗而至时,柔嘉公主早已带着赵逦文避去了内殿的宓贵妃与仪贵人那里了。
裴无洙怀疑她们两个应该是都没吃饱,偷偷回去躲起来加餐了……但确实是太尴尬了,是真的尴尬。
想想在场剩下的人吧,陆恺文,面瘫冰山;李沅,中二傲慢到不可一世;三只猪崽崽,吃饱了就也手拉手跑出去玩雪了……
六皇子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到来是有些突兀而不合时宜的,尴尬得不敢说太多话。
越启一个人再想努力地活跃气氛,但陆恺文、李沅甚至连七皇子都不怎么接话。
六皇子配合地附和了几回,实在是难以招架越启那跳脱而神奇的思维线条,很快也败下阵来。
到最后大家干脆都是一气闷头干吃了。
可就是到这时候了,六皇子还支支吾吾,绕了半天没有绕到有直入重心、表明来意的征兆,裴无洙这个等着听的人都要难受死了,心想今年这生辰真的是史上最尬、前无古人的尬、目前最尬记录保持者的尬。
——怪不得时人都不喜欢在寿宴等重要场合有宾客不请自来了,确实是你说这情况,招待也不是、不招待也不是……太太尴尬了吧。
大家又不熟,玩都不太玩得起来。
所以当听到有宫人来报说三皇子过来时,裴无洙不仅没有觉得太惊讶,反而有种终于解脱了的轻松释然感。
“吃的怎么样了,特意看着点过来的,你们应该都用的差不多了,没打扰什么吧?”三皇子手里提了一个看着就不轻的红木匣子,笑着主动与出来迎人的裴无洙解释道,“马上我就要大婚去盛泽了,怕到时候事情一多忙乱起来就忘了,趁着今日你过寿,没给你打声招呼就直接过来了,喏,打开看看,都送给你了。”
裴无洙接过来打开瞥了一眼,霎时怔住,略有些迟疑道:“这,这不好吧……有点太贵重了。”
“反正我马上要离开洛阳了,留着放我这里也是吃灰,”三皇子笑了笑,拍了拍裴无洙的肩,示意他外面冷,有话进去再说,口中则随意道,“都是三哥的多年收藏,小小心意,你好好收着吧。”
“可是这,”裴无洙觉得这玩意儿简直堪比当初左静然送她的那六幅画,好是好、但烫手也是真的烫手啊,“无缘无故的,这都给我拿着也有点不大合适吧……”
“听人说父皇好像有安排你以后进礼部的意思,这些你到时候应该都能用得上,好了,你就别继续推辞了,要我说得再明白点么,这都是上回的谢礼。”
三皇子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回头没好气地瞧了裴无洙一眼,带了些微的恼火道:“你看,说出来就不是那个意思了,你真是……都这么大个人了,还跟个没心没肺的小孩儿一样。”
三皇子一边絮絮叨叨地数落了裴无洙在人情世故上的诸多不是,想来不是一时激愤,而是心有不满好些年了,只是如今终于要走了,再也不愿意憋着那口闲气了。
裴无洙被三皇子念叨得一个头两个大,赶紧领着他往里走,进门彼此打了第一个照面,三皇子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容霎时僵住,也不多话了,冷着脸随意挑了个位子坐下,一个招呼都没跟里面的人打。
越启的脸上霎时浮现出了“虽然我不太懂是因为什么、但大概是要有好戏能看了,好激动啊”的欠揍表情。
六皇子神情紧绷,腰背挺直,嘴角抿成了直直的一条线,也把姿态端了起来,再不见先前那不尴不尬努力融入其中的做派了。
倒是其余诸人忙起身向三皇子见礼。
“算了,”三皇子坐下只喝了两口茶,没动一下筷子,颇觉得没意思般冷笑了一声,直白道,“我也是用过才来的,该说的也都跟小五说过了,就不再这里耽搁你们了……”
三皇子起身,端起酒杯扫过在场众人,只过去主动敬了李沅一杯,便放下暗示自己要走了。
这人刚来,屁股都没坐热就又要走了,裴无洙只白收了人家的礼,只得再重新送了出去,还特意送得远了些,绞尽脑汁地寻着话题与三皇子闲聊家常:“婚期已经定了么?娶孙氏……对三哥来说,还好吧?”
“嗯,明年开春迎完亲就走,好不好的,”三皇子心道,裴无洙这个人啊,真是个实打实的二货,哪壶不开提哪壶,但心里倒也并不如何与他介怀,只简单道,“也就那样了。”
“说起来,”大概是看宫人们都远远落在后面,目之所及,又尽都是一片白雪茫茫,三皇子心下开阔,难得与裴无洙调侃着说起了几句真心话,“我原先很长时间都一直以为将来加冠后会娶郑宛表妹,早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准备。如今换成了孙氏……至少比我想得要强。”
“你要这样说,”裴无洙一直没敢去问中秋宴后郑宛的遭遇,主要从她这里,对郑宛本人还是多少有些亏心的,听了三皇子这话,不由喃喃出神道,“我都有点同情郑宛了……”
“哦,不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三皇子愣了愣,反应过来后,犹豫了一下,扫视周围一圈,确定四下无人,才压低了声音轻轻地与裴无洙解释道,“我不想娶郑宛表妹,并不是说我对她这个人有什么特别难以忍受的重大不满……我不想娶她,只是因为她是郑国公的女儿罢了。”
“啊,”裴无洙听得十分疑惑,讶然道,“我还以为,你和郑国公的关系很亲近呢……”
“小五,”迎着裴无洙惊异的眼神,三皇子僵硬地站在雪地里驻足许久,犹豫多时,才缓缓地低声解释道,“我母妃当年,是举目无亲之下、来洛阳投靠她大伯的……她当时在郑国公府,是被人欺负的那个。”
裴无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三皇子这句话里的“被欺负”指的是什么意思。
“淑妃娘娘……”裴无洙怔怔道。
“她是被欺负的,”最难以启齿的部分说出了口,后面的话就很好接了,三皇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含厌憎道,“她并不是自愿的,她是被逼不得已、被强迫的那个。”
“她一个年少失怙的孤女,来投靠大伯家,面对的是她大伯家的姐夫、是当今的皇帝,她能如何做……你们还想叫她怎么做呢?”
裴无洙如遭雷劈,霎时明悟了三皇子的这个“欺负”是哪种意义上的“欺负”了。
“父皇他,”裴无洙神情呆滞,喃喃道,“他也太不做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