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月陪着自己的主子,也是晒得一脸红。
“三姑娘,咱们回屋吧。”
“不,母亲说让我来找二姐姐的。春月,她们为什么不带我玩?”执拗起来的裴元惜,就是一个得不到糖吃的三岁小孩子。“我等她们开门,她们肯定会让我进去的。”
“谁不带你玩?”宣平侯的声音轻快,看到主仆二人晒得通红的脸,顿时面露不悦。他眼睛那么凌厉一瞪,春月就跟倒豆子似的说明情况。
他更是不悦,“你二姐姐不让你进屋?”
“嗯。”裴元惜委委屈屈,“母亲让我来找二姐姐她们,刚才有个人出来说怕我冲撞沈家的表妹。爹,我不是傻子,你不是还夸我聪明来着。”
“我家三娘当然不是傻子。”他暗恼,元君真是不像话,身为姐姐怎么能看轻自己的妹妹。沈氏是怎么教的孩子,元君的教养还不如元若。
他原本想借此机会好好说一说嫡妻,也顺便提点一下嫡女。转念想着昌其侯夫人还在府上,当着娘家人的面教妻,这可不是一个男人所为。
裴元惜可怜巴巴的目光让他心头一软,他脱口而出,“走,爹带你出去玩。”
他出门时还有些懊恼,恼自己年纪一大把还如此不庄重。待见裴元惜像脱笼的鸟一样欢喜,又觉得偶尔恣意一回也无妨。
裴元惜难得出门,活到快十五岁出侯府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清。她顾不上烈日的娇艳,眉梢眼角都是溢出来的快乐。
她在前面奔跑着,浅蓝的裙裾像一道流光。那么的快活那么的开心,她脸上的笑容感染着别人,如同流光一样耀眼。
“爹,你快点。”
宣平侯失笑,快走几步。
父女二人出门,身边只带着裴青一人。
夏日的东都城显得格外的空荡,长街各铺子食肆前门口罗雀,小二跑堂们懒洋洋地倚在门边,遇上经过的行人有气无力地吆喝几声。
这样的天气,唯有青龙湖上画舫如织。或是泛舟湖上赏湖光山色,或是坐在船头饮酒谈天,都是极好的消遣。
乘着画舫饱览美景品尝美食之后,太阳已经西斜,日头也变得没有那么毒辣。等到父女二人玩尽兴后开始游长街时,夜幕已然低垂。
夜色中的长街,比白天多了排挤热闹,亦少了几分燥热。
鳞次栉比的铺子、不绝于耳的吆喝声、街两边的摊子、沿路的叫卖声。裴元惜看看这个,瞅瞅那个,一副什么都想买的样子。
宣平侯见状,示意裴青把钱袋子给她,由她自己处置决定。她小心翼翼地捧着钱袋子,眼巴巴地瞅着捏糖人的小贩。
突然好几个人挤过来,看似要买糖人。却不想一只手快速抢走她手中的钱袋子,她根本来不及任何反应。
裴青要追,被宣平侯制止。
“些许碎银,不值当。”
谁知旁边窜出一人,只听一声娇蛮的厉喝,“小贼!哪里跑!”
裴元惜看到一道红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她小脸尽是茫然和心疼,“爹,钱没了,被人抢走了。我…我…”
“一些碎银而已,裴青那里还有。”
宣平侯安慰女儿,见不得女儿因为那些小钱自责内疚。想到无论是元君也好,元若元华也好,哪个不是平日里打赏婆子下人,哪里会在意这些碎银子。也就三娘,怕是从小到大都没见过银子。
他的心一阵阵的抽痛,更是恼恨李氏那个妇人。
裴元惜看上去很沮丧,没了方才买东西时的那种高兴劲儿。她蔫头巴脑地看向那捏糖人的小贩,愁眉苦脸。
这时一个银袋子递到她跟前,“姑娘,这是你刚才被人抢走的钱袋吗?”
她惊讶抬头,只见一红衣窄袖劲装女子站在她的面前。此女长相中等,七分英气三分娇蛮。论五官并不出彩,却有一种闺阁女子少有的爽朗。
“是,是我的。”
“那你拿好,切记财不外露免得被人盯上。”女子抬着下颌,神情有些许傲慢。
“多谢女英雄,你真是厉害了。”裴元惜眼神晶亮,“那什么巾帼不让须眉,你为人仗义有侠士之风真令人敬佩。”
女子傲慢的表情转成羞赧,不自在地挠头,“我真有那么好,你真的敬佩我?”
“当然,你是女英雄。”裴元惜不吝夸奖,眸中更是崇拜有加。
宣平侯静立一边,看向裴元惜的目光全是宠爱。三什么侠士之风这样的话肯定是她自己听到济哥儿说过,然后记下来的。
在他的眼里,他的三娘不傻。能夸人,能和别人交谈,看上去同别的姑娘家一般无二,哪里像旁人说的是傻女。
那红衣女子被裴元惜一夸,简直是心花怒放,“这位姑娘,我叫洪宝珠,你叫什么名字?”
洪?
宣平侯脑子里闪过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这时听到自己的女儿回答,“原来是洪姑娘,我姓裴,我叫裴元惜,在姐妹中行三。”
裴三姑娘?
洪宝珠眼睛瞪得大大的,指着裴元惜,“你…你是那个裴家的…”
傻女?!
第17章 公冶楚
像是印证宣平侯和洪宝珠的错愕,一道气喘吁吁的声音由远及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洪将军边跑连抱怨。
“宝珠,你跑慢些,你爹的老骨头都散了。”
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洪将军一看到宣平侯,那是气也不喘了,腿也不软了,立马精神抖擞显示自己的老当益壮。两人像乌眼鸡一样,互相不屑地盯着对方。
“这就是你家的…姑娘?”他们异口同声,然后各自嫌弃地别开视线。
洪宝珠没想到自己第一个有好感的姑娘竟然会是裴家的裴三姑娘,那个东都城里有名的傻女。可是这裴三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傻子啊?
“你真是裴家的三姑娘?”
裴元惜点头,“对啊,你知道我?”
谁不知道裴家的三姑娘,当然东都城的贵女们也都知道洪家的宝贝疙瘩。这两人一个蠢一个傻,都是名声在外。
“你看上去也不傻啊?”洪宝珠道。
洪将军冷哼,“宝珠,你和一个傻子说什么话,咱们走。”
宣平侯心里那个气,“我家三娘会做诗,你女儿除了打架还会什么?”
这可真是戳了洪将军的肺管子,他气得胡子一翘翘的。刚想反驳,就听到裴元惜替自己女儿辩解。
“爹,洪姑娘帮我追回银子了,她是个好人。我觉得她很厉害,比很多人都厉害,女儿很喜欢她。”
洪宝珠一向被人讽刺惯了,乍闻有人喜欢自己简直如同喝过冰镇的杏皮水一般,周身无一处不舒爽。她不满地瞪自己亲爹一眼,眼神中尽是责备,“爹,裴三姑娘好好的,人家还会作诗,哪里是个傻子?”
“我不傻。”裴元惜很认真地告诉洪宝珠。
洪宝珠也很认真,“我也不光会打架,我还会帮助别人锄强扶弱。”
“你真厉害,我觉得你这样特别好。要是遇到坏人,你能打赢他们。坏人就该打,他们听不懂弹琴,作诗不能把他们吓跑。”
裴元惜说得那叫一个天真,却是实实在在说到洪宝珠的心坎里。她最看不惯那些娇娇弱弱的姑娘们,一个个的抚个琴吟个诗什么的,成天看不起这个瞧不上那个。真让他们遇到危险时,她倒是想知道弹琴吟诗能不能帮她们逃命。
这个裴三姑娘,她喜欢。
“我也很喜欢你,我和你简直是一见如故。”
旁边是一对目瞪口呆的老父亲,瞧着自家女儿一个说你真厉害,一个说我很喜欢你。她们一见如故,而他们是相看两相厌。
不多会的功夫,两家女儿已是洪姐姐元惜妹妹地称呼起来。听得洪将军是吹胡子瞪眼,宣平侯是满脸的不自在。
洪宝珠兴致勃勃,非拉着裴元惜逛完这个摊子逛那个,裴元惜茫然懵懂地跟着她,不时回头看向自己的父亲。
宣平侯很快释然,大人们如何,不关小辈们的事。
三娘没有朋友,在府中与姐妹们也不怎么往来。能遇到一个愿意带她一起玩的姑娘,不是什么坏事。
洪将军黑着一张脸,女儿总是被人嘲笑,渐渐不太喜欢出门做客,也没什么说得到一处的朋友。这难得有个愿意投眼缘一起玩的,却不想是裴家的傻子。
这都是什么事。
洪宝珠可不管他爹心里的弯弯绕绕,满心欢喜自己终于结交到一个可以说话还不嫌弃她的朋友。管他什么傻不傻的,她觉得不傻就行。
“还是这样边走边吃有意思。”她一手拿着糖人,一手拿着糖葫芦,“我最不喜欢被人约束,我娘还给我请了一个嬷嬷,说什么要学习进宫的礼仪,我才不要进宫!”
裴元惜眨巴着眼,像是听不懂她说的话。
她突然明白过来,“你肯定是不用去的,怪不得你不知道。听说陛下过几日就要回来了,各府里都在准备进宫的事,你们府上肯定也有准备的。我跟你说,千万别进宫,陛下那个人…”
景武帝商行有怪癖,且不止一个。
他不洗澡。自从他有一次掉进池水中差点被淹死之后,他再也不肯洗澡。当然擦洗肯定是有的,但绝不会用水冲洗或是泡澡。
盛夏苦暑,他不爱洗澡又受不了出汗,自然是要出城避暑。
他喜欢吃各种味道奇怪的食物,庆和殿里总是飘着说不出来的臭味。为了给他做御膳,听说很多御厨都病了。还有他喜欢养一些恶心的虫子,什么蜈蚣毒虫应有尽有。那些虫子在宫里到处乱爬,太监宫女们苦不堪言。
一个皇帝不洗澡、爱吃臭东西、还喜欢养毒虫,这样的天子简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洪宝珠说得起一身鸡皮疙瘩,看着一脸无知的裴元惜心生羡慕,“还是你好,不用担心进宫的事。”
“洪姐姐要是不想去,让陛下讨厌你就行了。”
“对哦。”洪宝珠犹如醍醐灌顶,大彻大悟,“我又不想当妃子,干嘛要学得那么辛苦。到时候我该怎么样怎么样,陛下肯定看不上我。元惜妹妹,还是你聪明。”
被人夸聪明的裴元惜一脸骄傲,“那当然,我爹说我是最聪明的姑娘。”
洪宝珠也跟着骄傲,“我爹也说过,我是他见过最有习武天赋的女孩子。”
两人相视一笑,各有说不出来的得意。
后面跟着的父亲们面色各异,彼此在心里鄙视着对方,同时又觉得在疼女儿这方面上他们还有一些相似之处。
最后分开的时候,倒是生出一些同以往不一样的感觉,还客客气气地道了别。当然洪宝珠和裴元惜是恋恋不舍,还约了以后见面。
宣平侯原本想说什么,待见裴元惜那张欢喜的脸,便觉得朝堂之事是他们大人的事,孩子们自己开心就好。
裴元惜两手占得满满当当,又不肯让裴青帮忙拿。
小孩子心性十足,看得宣平侯忍俊不禁。夜市下的长街繁华热闹,他也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这般悠闲地逛过。
“三娘,前面有个馄饨摊,爹记得小时候吃过。”他转头对女儿说话,却发现不见女儿的踪影。
四下看去全是陌生的人潮,哪里还有女儿的踪影。他脑子一片空白,身体发软。裴青立马扶着他,他语无伦次,“三娘呢…是不是跑回家了…还是买什么东西去了,快…快去找…”
主仆二人挤开人群往回找,在长街上来来回回找了三遍,也不见裴元惜的身影,宣平侯侥幸的心情沉入谷底。
他的三娘…
一抬朴实厚重的轿子缓缓过来,轿子上那个像剑一样的徽记独一无二,他仿佛是抓到救命稻草般扑过去。
“大都督…”
轿子停下来。
“原来是裴侯爷,何事?”冷冷清清的声音,从祥云图案的藏青轿帘内传出来。
“求大都督救救小女。”
宣平侯说了自己女儿突然不见的事,还说了怀疑女儿是被拍花子的猜测,“下官那女儿天性纯良不谙世事,臣怕她出事…”
“你说的是你家三姑娘?”马车里的男人问。
“正是。”宣平侯心里打着鼓,公冶楚是什么人他能不知道。那可是最为冷漠最为不近人情之人。可是放眼东都城,能帮他找回三娘的人除了公冶楚还有谁?
时辰不等人,要是三娘被人带出东都城,天下之大人海茫茫他到哪里去找女儿?他们父女二人怕是要永生不能再见。
一思及此,自责到不能呼吸。
良久,就在他感到越来越绝望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藏青的轿帘,暗光忽隐间可见半张冷峻的侧颜。
“柳则,传我的命令,封城!”
宣平侯一听,紧绷的心弦挣断。
他身体松懈的同时软软一倒,倒在裴青的身上。
第18章 来人
裴元惜是被人捂晕塞进马车的,在宣平侯和裴青奔走在长街两头寻找她时,那辆马车就从他们身边经过。
驾马车的是个瘦小猥琐的汉子,坐在马车内的则是一名上了年纪的妇人。马车很寻常,是那种普通百姓都能雇起的青油布简易马车。
马车出了长街,七拐八弯停在一间二进的宅子前。
妇人似乎嗅到空气中不寻常的气息,精明的一双利眼眯起来,“好像是出了什么事?”
汉子伸着脖子张望,待听到有人惊呼柳卫时,感觉脖子发凉连忙缩头缩脑,催促妇人赶紧把裴元惜弄进去。
柳卫是大都督公冶楚的护卫,东都城人人皆知。柳卫出动,许是都督府出了什么事。公冶楚的名字可止小儿夜啼,可令百鬼哀嚎。
公冶楚办差,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三年前景武帝即位,全凭公冶楚杀出来的通天路。那路的尽头是庆和殿,那路的沿途是商氏皇朝皇子们的血肉。听说血染红了宫中的地砖,一切反对的声音都被扼杀在刀剑之下。王公贵族也好,重臣武将也好,举凡是不同之声皆没有再开口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