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冶楚冷峻如山,朝一个柳卫示意。那柳卫领命出去,不多时宣平侯被带过来。
一看女儿完好无恙,宣平侯发软的手脚总算是有些知觉。他感激涕零,感恩的话不必过多赘述,此事他已欠下公冶楚一个天大的人情。
光着身体满是血的汉子和被堵住嘴的妇人被拖下去,他心有余悸地缩着瞳仁,如果不是大都督出手,他不敢想象他的三娘会遭遇什么。明日一早城门大开后,他们父女二人岂无再见的可能。
满院肃静之中,唯有裴元惜欢喜的声音。
“爹,爹,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那两个人好坏,那个男的还脱衣服…我就用剪刀扎他。还有那个婆子,也不是好人,她想抓我…我用瓶子砸她。”
宣平侯听得心惊肉跳,他刚才还以为那个汉子是柳卫伤的,没想到是他的三娘。他不敢细想其中的惊险,暗自庆幸着三娘尚且还算有些灵智。
裴元惜可能是有父亲撑腰,脸上泛起一些得色,“爹,我厉害吧。”
“厉害,厉害。我家三娘最聪明最厉害。”宣平侯满口的夸赞,他的三娘这么聪明,就算是仅存一两分灵智也能险中求生。
他不好意思再夸,毕竟在外面,而且还是在公冶楚的面前。
朝中百官,无不唯公冶楚马首是瞻。在他的心里公冶楚虽领着大都督一职,却是干着陛下的活,伊然是凌朝的摄政王。
满朝文武皆知宁愿得罪陛下,也不敢得罪大都督。
公冶楚冷眼看过来,“令爱机警,我不过是举手之劳。”
封城可不是什么举手之劳,宣平侯那时候六神无主如同溺水遇浮木不得不求上公冶楚。他没想到公冶楚会帮这个忙,既然公冶楚出手了,证明对方必有所图。
这个天大的人情,他日必会偿还。
女儿已经找回,他拉着三娘一起谢恩然后告辞。裴元惜有样学样,学着自己父亲的样子行礼,嘴里鹦鹉学舌有一句跟一句。
这般举止,痴傻无疑。
将出宅子,她以为没人能听见,对宣平侯道:“爹,刚才那个什么都督也不是好人,他还骂我傻子来着…”
“三娘,这种话不敢再说,他是你的救命恩人。”
“爹,是我自己厉害把坏人打倒的,可不是他救的我。他还捏我下巴,捏得我好疼…他不是好人。”
“三娘…”
父女二人的话传到公冶楚的耳朵里,他望着漆黑的天幕不语。绣着金线的黑靴踩在瓷瓶上,用脚碾进土里。
他当然不是好人。
好人是活不到今天的。
那个傻子…
真的傻吗?
第20章 不难过
裴家父女回到侯府,沈氏还未睡。明知她娘家嫂子今日上门商谈元君及笄之事,侯爷不给她作脸也就罢了,竟然还带着庶女出去玩。
他置她这个嫡妻于何地,又置元君于何地。
她一直等,从日落等到天黑,从天黑等到宵禁。听到外面封了城说是大都督府进了刺客,她的心又提起来。
劳妈妈服侍在侧,同是一脸的提心吊胆。
“听说是封城抓刺客,那刺客胆大到闯入都督府,万一侯爷他们碰上了可如何是好?夫人,说句不好听的话,奴婢细思着怕是如兰所言非虚。”
这个所言,是指裴元君的命格。
沈氏扶着额,看不出喜怒,“侯爷认定如兰疯障,我能说什么。”
“夫人,侯爷是男子,自是不在意这样的事。可是你瞧自打三姑娘搬到轩庭院来,不是高热就是如兰放火。侯爷说如兰疯障,我私心猜着怕是三姑娘命格作祟。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不为自己想,也得替二姑娘打算。如兰已被送走,那院子还空着,你何不把三姑娘送回去,多拨几个人侍候即可。”
裴元君就是沈氏的命脉,她可以不在乎夫君的宠爱,也可以不在乎夫君宠爱哪个庶子庶女,但她绝不允许自己的女儿受到半点伤害。
只是…三娘那孩子着实可怜。
“缓些日子吧,眼下不是说的时机。”
这人才住几天就送回去,别人会说她这个嫡母不容人。
“夫人,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这才几天的功夫,侯爷的偏心连奴婢都看不下去。虽说三姑娘是如兰生的,奴婢心里也疼爱着,可谁也不能越过咱们二姑娘。在奴婢的心里侯爷最看重的不应该是我们二姑娘吗?”劳妈妈再劝。
没错,侯爷可以疼爱庶女,但万事不能越过元君。
沈氏叹息,“容我想想。”
等到父女二人回来,她的脸色自然谈不上好看。迭声吩咐下人侍候裴元惜梳洗歇息,然后亲自替宣平侯更衣。
宣平侯略显心虚,“恰巧碰到封城,我与三娘为稳妥起见便等了等。”
“侯爷下回出门,可不敢再这般鲁莽。不拘是多带些下人,还是派人回来送个信都是好的,免得妾身一颗心七上八下,着实担心得紧。”沈氏半句不提自己的委屈,倒让宣平侯更加理亏。
他在路上交待过三娘,关于今夜之事谁也不许说。到底不是什么好事,三娘的名节要紧。他相信大都督不会说,也相信三娘应该会听他的话。
今夜自是歇在轩庭院,算是补偿。
折腾至这半夜,他是又乏又累身上的汗干了流,流了干很是不舒服。在他去沐浴净身的时候,劳妈妈端着一碗药进来,搁在沈氏的跟前。
沈氏面泛苦涩,摇头,“撤下去吧,用不上。”
“夫人,你身子虚。老夫人交待过,你每回和侯爷同房都要喝此汤。”
昌其侯老夫人疼爱女儿,自沈氏出嫁之日便千叮万嘱。女儿家的身子重要,一则为自己百年之计,二则为延绵子嗣。
是以,沈氏自嫁进宣平侯府后,每回宣平侯歇在她这里,她都会事先喝一碗补汤。她盯着那乌漆漆的药汁,苦笑连连。
“母亲怕我体弱,又殷殷盼着我得侯爷的宠爱。我子嗣艰难身体不好,若不是母亲事事周全,我许是连元君都生不出来。我倒是想喝,只是侯爷他…他近几次虽然歇在我这里,却并未…”
劳妈妈立马明白,把那碗药移开。迟疑道:“眼下秋姨娘有孕,赵姨娘那边侯爷也不太常去。若是这个时候夫人你能把侯爷留下,倒是一个难得的时机。”
沈氏自己年纪大了,宣平侯同她老夫老妻已经不常行房。她自知仅凭自己很难留住侯爷的人,留住的仅是她身为嫡妻的体面。
她犹疑着,脸色不太好看。
举凡主母想留男人,除了在自己院子里抬举通房别无他法。她这些年都没有动过心思,眼下好像也没有必要。
“我看不用了吧。”
“夫人,以前你没抬举通房,那是因为侯爷爱去秋姨娘那里。现在秋姨娘身子重,自然不能再侍候侯爷。后院之中,侯爷连个体己的人都没有,外人如何议论且不说,咱们府上老夫人那边你如何交待?”
这个老夫人是指康氏。
劳妈妈言尽在此,便没有往下说,余下的端看沈氏自己的决定。
一刻钟后,宣平侯出来。
沈氏亲自侍候他就寝,低着头小声道:“秋妹妹的身子越发重了,侯爷身边也没了可心的人,要不要妾身…”
一听这话,宣平侯就知道她要说什么。
他此时满脑子都是公冶楚的态度,怎么也琢磨不透对方会出手帮自己的动机。论权势他是下属,他猜不出对方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好处。仕途要紧,他哪里还有心思放在内宅的芙蓉帐里。
乍听沈氏这句话,那是满脸的不悦。
“不用了,这样挺好。”
沈氏略松口气,又道:“自从三娘养在我的身边,我的心里总觉得不太踏实。妾身知道侯爷疼她,她又是那么一个情况。这说也说不明白,打不得骂不得,妾身真怕有负侯爷所望。”
宣平侯闭着眼睛,“三娘聪明得很,你慢慢跟她说,她会明白的。不早了,早点歇着吧。”
一室静谧,沈氏压住满腹心思,放下纱帐。
她身为嫡母教导庶女是本分,要是元若元华那样的提一两句就能通事,她也轻省许多。偏偏三娘那样的,她是真不知道从何教起。
想到侯爷纵着三娘,一直玩到宵禁后才回府,她的心里就有说不出来的不痛快。可是一见到裴元惜那张懵懂天真的脸,她又像是被千言万语哽住喉咙。
裴元惜可能知道自己犯了罪,早上眼巴巴地过来请安。
“母亲,我错了。”
“你错在哪了?”沈氏板着脸。
“我玩得太晚了。”裴元惜小脸可怜至极。
沈氏心一软,轻轻叹息。
这时裴元君进来,道:“你错的不是玩太晚,而是不知轻重。你可知父亲有多忙,你可知他是我们整个侯府的天。你缠着他教你读书也就罢了,怎么还能缠着他带你出去玩,简直是胡闹!”
沈氏立马心肠一硬,“你二姐姐说得没错,你这次真是太胡来。好在没出什么事,否则我看你怎么办。”
“不气,不气,母亲不气。”裴元惜乖巧不已,“我下回再也不敢了,母亲喝茶。”
冒着热气的茶端到沈氏的面前,再对上那双迷离不谙世事的眸子,沈氏的心像被重鼓猛击一般,钝痛中泛起些许酸涩。
这个孩子…为什么如此让她难受…
裴元君接过茶,试了试茶杯的热度,“这么烫,我想烫伤母亲吗?我看你根本就不知道错在哪里,还不站到门外去思过。什么时候想明白什么时候进来!”
沈氏想说什么,被劳妈妈制止。
“夫人,二姑娘在教妹,你且一边看着就成。”
她想了想,终是什么都没有说。
裴元惜可怜巴巴地往外面走,一边走一边回头,那无措委屈的眼神看得沈氏的心一抽抽地难受。想到自己的女儿元君,她只能硬起心肠。元君身为嫡女,有权力教训庶出的妹妹。她身为母亲,当然要给元君应该有的体面。
这个时辰还不算太热,裴元惜站在屋檐下。
打扫的下人从这边扫到那边,她跟着从那边挪到这边,又从这边挪到那边,最后被排挤在边上。日头越来越高,天气越来越闷热,热浪一阵阵袭来。便是不时偶起几缕小风,那风都是滚烫滚烫的。
每隔半个时辰,裴元君就派人出来问她知不知错。
她茫然地摇头,一脸的无辜。
宣平侯下朝回来时,看到她站在门外,问她为何不进去。
她扁着嘴,倔强的小脸上尽是委屈,“二姐姐说我错了,我不知道错在哪里。爹,为什么姨娘不喜欢我,二姐姐也不喜欢我?我喜欢母亲…可是母亲好像也不太喜欢我……”
宣平侯的心说不出来的难受,为什么会有人不喜欢他的三娘?
他想安慰,“三娘,你…”
她突然笑起来,笑得无比开心,眼中还有隐隐的泪光,“爹,我不难过,我有爹就够了。”
第21章 玉佩
没有人知道他此时在想什么,也没有人能知道他听到三娘这句话后的感受。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酸胀,很想哭又觉得很感动。
他的三娘,纯真赤子之心。
她懵懂,她天真,谁对她好,她心里都知道。
李氏那个妇人,要不是三娘的生母,他恨不得打杀了才好。为什么人人都看不上他的三娘,为什么他的三娘要被别人嫌弃至斯?
若是可以,他真想亲自教养三娘。
“爹有你这个女儿,很满意。”
裴元君出来,听到的就是自己父亲对庶妹说的这句话。她紧紧掐着掌心,满腔的嫉恨。父亲对三娘满意,对她这个嫡女不满意吗?
她到底哪里比不上一个傻子!
昨日她原本是要给这个傻子好看,没想到父亲竟然会把人带走。她身为嫡女,从未有过荣幸留在父亲的书房读书,更没有和父亲出去游玩过。
而这个傻子,凭什么可以。
她绝不能容忍一个痴傻的庶女凌驾自己之上,得到父亲的宠爱,更不能容忍自己和那样的人居住在同一个院子里。
“父亲。”
宣平侯听到声音,不悦地回头,“元君,是你让你三妹妹站在这里的?”
“父亲息怒,容女儿细细说来。三妹妹不懂事,她怎么能缠着父亲带她出去玩,女儿是怕她日后得寸进尺耽误父亲的正事,所以才会让她长长记性。”
“是为父提出带她出去玩的,不关你三妹妹的事。”宣平侯脸色稍稍好看一些,到底是自己的嫡女,他还是要给几分脸面的。
裴元君端庄过来,“原来是这样,是女儿错怪三妹妹了。女儿愿向三妹妹赔礼,这就带三妹妹回去。”
说完,她对裴元惜道:“三姑娘,我屋子里有樱桃冰酪,一直用冰镇着。你随我前去,就当是我向你赔礼道歉。”
一听有吃的,裴元惜像是立马来了精神,脸上还扭扭捏捏,“二姐姐真的备了樱桃冰酪?你可不许骗人。既然是这样,那我不去是不是不好?”
她问的是宣平侯,宣平侯含笑点头。
一进裴元君的屋子,她一双眼睛都不知道该看哪里。看着她没见过世面两眼发亮的样子,裴元君心下不屑。
丫头们把樱桃冰酪端上来,红的樱桃,冒着凉气的酪浆。她的目光就盯在那鲜红欲滴的樱桃上不放,裴元君更是面露讥诮一脸的瞧不上。
“吃吧。”
裴元惜好似完全听不出对方语气中的施舍,迫不及待地品尝起来,“二姐姐,真好吃。”
裴元君靠在软榻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屋子里只有裴元惜吃东西的声音,虽然看上去不是那么优雅,动作也略显急切和粗鲁,但声音却是极小。
一碗冰酪下肚,她露出十分满足的表情。
裴元君朝她招手,她巴巴地过去。
“三妹妹,你是不是还在生气,生气我昨天不让你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