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来李姨娘都在吃斋念佛,没有宣平侯的命令她不敢出来。除了一日两餐有人送饭过去,几乎没有人去看过她。
宣平侯厌恶极了她,在侯府已不是秘密。
她是裴元惜的生母,宣平侯不能拦着裴元惜去见她。听到女儿说怕对她不好,他的心里很是恼怒。
那样的妇人,为何偏偏是三娘的生母。
他沉思一会,让裴济陪裴元惜一起去。再三叮嘱裴济一旦发现李姨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赶紧带三娘走。
裴济表情郑重,自觉肩负起责任。
兄妹二人来到李姨娘的院子,在外面都能闻到浓郁的香火气。李姨娘就跪在蒲团上,几日不见清瘦许多。
“姨娘,我来看你了。”裴元惜站得有点远。
李姨娘眼皮子不抬,“三姑娘作甚来看我,你不是喜欢夫人吗?你不是说我是坏姨娘吗?你还来看我干什么?”
“姨娘,我答应过你要来看你。”
李姨娘闻言慢慢睁开眼,眼神死寂得有些可怕。在看到裴济也在时,瞳孔一缩慢慢生出一些怜爱。但裴济却觉得那目光令人发冷,那死寂之中的怜爱让人窒息。
那真的是一个生母看女儿的眼神吗?那怜爱真的是疼爱吗?
“李姨娘,妹妹为了来看你,还求了父亲。无论你对她如何,她心中始终把你当成自己的姨娘。”
李姨娘眸光如晦。“感谢大公子能陪我家三姑娘来看我,我这里乱糟糟的真是对不住。不如大公子到外面等着,我同三姑娘说会话。”
“父亲交待过,我不能离开。”
李姨娘双肩一垮,捂着脸哭起来,“为什么?我一生都在为你,为什么你不能理解姨娘的苦心?三姑娘,你到底要姨娘怎么做,你才能相信姨娘是为你好?你知不知道,你有多伤姨娘的心?”
裴元惜木木茫茫,根本不理解她的意思,“姨娘,你别哭了,我在母亲那里好好的。母亲那里有很多好吃的,睡的地方香香的被子软软的还特别凉快,可舒服了。还有二姐姐,她对我也很好,她还说以后让我跟着她,她会保我什么富贵,还让我过好日子。”
屋子里香烛浓烈,案台上供奉着一尊小小的佛像。桌上还有抄写的经书。香火袅袅的室内,连一个冰盆都没有。闷闷热热之中充斥着香灰,呛得人烦躁又难受。
不多时的功夫,裴济和裴元惜都是一头的汗。
李姨娘略显腊黄的脸沉郁阴冷,在听到裴元惜说的话后呼吸急促几分,“你二姐姐真的这么说?”
“是啊。”
“她何时说的?”李姨娘眼中闪过一抹怪异,像是暗藏怨恨又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狂喜。“三姑娘,你仔细和姨娘说说。”
“就今天说的。她让我给她摘花,说要我听她的话。只要我听她的话,她就能让我过上好日子。”
李姨娘口里念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伏着身对着供奉的佛像磕头。她神情虔诚又肃穆,拜了又拜。
望着慈悲的神佛,她拼命压抑着内心的颤抖。
自己等了这么久的愿望,难道真的要实现了吗?
第13章 玩火
她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诵什么经祈什么福。
末了,她紧紧拉着裴元惜的手,面上尽是慈爱,“三姑娘,这可是件好事。你以后要听二姑娘的话,她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要像姨娘曾经侍候夫人一样敬着她忠心于她,知道吗?”
裴济皱起眉,深觉她这话不妥。
裴元惜歪着头,一脸不解,“我又不是姨娘,我为什么要侍候二姐姐?”
“傻孩子,姨娘是为你好,以后你自会明白。二姑娘不会害你,她愿意带着你那是你的福气,你要知道感恩。”
“姨娘,你抓痛我了!”裴元惜一把推开她,气呼呼,“我才不要当妾!”
她被推得一个不稳,歪倒在蒲团之上。双手死死抠着蒲团的边,恨不得放声大笑起来。真好啊,她千般隐忍万般谋算,终于等到这一天。
菩萨保佑。
“三姑娘,你是不是嫌弃姨娘,你是不是嫌弃托生在姨娘的肚子里?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你要认命!”
裴济心道怪不得妹妹这些年过得不好,原来是摊上这么个姨娘。李姨娘忠心不假,恪守本分也不假。看上去她事事为妹妹打算,可是她做的那些事真是为妹妹好吗?
他很怀疑。
裴元惜小声不满,“哥哥,我不要当妾。爹说了,我以后就留在侯府。”
她声音小,但屋子就这么大,她离得也不远,李姨娘能清清楚楚听到她说的每个字。激动到无以言表的心情,如同瞬间登入云霄又急骤掉入深渊。
李姨娘不敢置信,目光骇人。
“三姑娘,你说什么?侯爷真的说过那样的话?”
“对啊。爹亲口说的,他说我以后谁也不跟,我就留在侯府,他会照顾我,还有哥哥。”裴元惜天真地说着,神情很是得意,“哥哥也会保护我,爹和哥哥对我最好了。”
李姨娘死死掐住自己的腿,牙齿紧咬着。
怎么会这样?
“啪!”大力的巴掌声一响,李姨娘抱住裴元惜,“三姑娘,你怎么能事事叨扰侯爷?这种事情有夫人做主即可。让姨娘看看,打得疼不疼?”
她的手在抖,恨得咬牙切齿,真想再一巴掌过去。
“啪!”
又一声响,她懵了。
裴元惜表情冥蒙,“姨娘,就是这样疼的,你疼不疼?”
李姨娘的脸还在发麻,刚才那一巴掌真是用力又使劲。她感觉自己的脸都歪了,口鼻都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下颌亦是半天不能归位。
裴济错愕,他感觉李姨娘似乎忍着想打妹妹。忙补充,“父亲确实说过,妹妹以后就留在侯府。有父亲和我看顾,谁也不敢欺负妹妹。妹妹是侯府的姑娘,当然会一生富贵安康。”
“哥哥说得没错,姨娘你开不开心?”裴元惜巴巴地看着李姨娘,李姨娘牙关咬得咯咯响。她开心吗?当然不!
裴元惜见她不语,对裴济道:“哥哥,你看姨娘开心到话都说不出来。我也来看过她了,那我们走吧。”
远去的欢声笑语像一根根针扎进李姨娘的心里,她盯着案台上的香烛,那通红的火苗上窜下跳像是燃烧在心间。
突然黄婆子一声惊呼,“姨娘,你要做什么?”
*
裴元惜还没有走远,走着走着突然不说话了。
裴济习惯她孩子般东一句西一句的叽叽喳喳,刚才还兴奋地介绍哪边草丛里的蛐蛐最大,哪里的蚂蚁窝最多,怎么突然停了。
她歪着头,望望天又看看地。
“哥哥,刚才姨娘的屋子蜡烛好热啊,万一姨娘和我一想喜欢玩火,把烛台打翻怎么办?”
裴济笑道:“李姨娘是大人,她不会玩火的。”
“哥哥,你不知道姨娘可喜欢玩火了。有一回我睡得半梦半醒,我看到她拿着烛火烧我的帐子,幸亏提醒她。”
天真烂漫的语气,似乎并不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裴济却是听得心惊肉跳,如果妹妹不曾醒来,那么会不会…
不会的,李姨娘可是妹妹的生母。
难道是嫌弃妹妹是个傻子?
裴元惜扯着他的袖子,“哥哥,我们回去看看吧,我有点不放心。万一姨娘又玩火,伤了自己怎么办?我可不愿意别人骂我是克星,他们会说是我害的姨娘。”
他正视起来,点头,“好,我们回去看看。”
还没到院子,就听到黄婆子的尖叫声,然后是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黄婆子的叫声戛然而止,然后那屋子突然窜起一股大烟。
“哥哥,你看!”裴元惜小脸煞白,显然吓得不轻。
裴济冲了院子,提了一桶水对着屋子泼去。幸好他们来得及时,刚起的火势被两桶水扑灭。湿气混着香烛气的屋子里,热气湿湿腻腻令人十分不舒服。
黄婆子晕倒在一边,而李姨娘则倒在蒲团边,浑身浇得通透。她没有晕,不敢置信地看着去而复返的两人。
将西斜的夏日中,是提着桶的少年和举着树枝的少女。少年心有余悸,少女懵里懵懂。他们看着她,像看一个怪物。
她望着他们,空洞的眼神像吃人的山洞。
要不是妹妹提醒,裴济还真不知道李姨娘会干出这种事来。什么喜欢玩火,哪个大人平日里闲得无聊会玩火。
李姨娘,到底想干什么?
有下人拢过来看发生什么事,他打发人去各院报信。李姨娘湿散着发,一身灰突突的衣裙湿了之后更显狼狈。
突然她惊愕的目光像是看到什么可怕的事,拼命朝佛像磕头,“求菩萨饶恕我家三姑娘,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生而命薄,信女不怪她。怪只怪她命不好,信女愿意代她受过。”
裴济皱眉。
裴元惜把树枝丢到一边,“姨娘,你求菩萨做什么?刚才是我和哥哥救的你,要是我们没赶过来,你就被火给烧死了。”
“菩萨,她是个傻子,她胡言乱语您千万别记恨。只要您能饶恕她的罪过,信女愿意以后日日吃斋念佛供奉您。”
李姨娘头磕得咚咚作响,不停祈求菩萨放过裴元惜。
最先赶过来的是宣平侯,他在路上只听下人说了一个大概,并不知道具体发生的事。他一踏进院子,裴元惜立马哭着过去。
“爹,姨娘又玩火了,她差点把自己烧死了。”
什么叫又玩火?
李姨娘爬过来,“侯爷,天生薄命不能改,这是菩萨降怒啊。”
她面目实在是难堪,灰暗湿沉着实令人不喜。宣平侯一脚踢开她,转头看向自己的女儿。“三娘,你刚才说她又玩火?她以前也玩过?”
裴元惜哭得那叫一个大声,“她以前玩过。我睡着的时候她想烧帐子,幸好我醒了…爹啊,姨娘为什么喜欢玩火,她是不是疯了?”
她就是个疯子。
不是疯子,干不出那些事情。
宣平侯目露厌恶,实在不想再看到李姨娘那张脸。
李姨娘痛心不已,“三姑娘,菩萨在上,你千万不要惹怒神灵。你赶紧磕头赔罪向菩萨求饶,求菩萨原谅你。”
越说越离谱。
宣平侯黑着一张脸,他真想敲开李氏的脑袋看看,那里装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稻草塞的脑子都比她强。
裴济轻声把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他是越听越火大。
“你告诉本侯那火是怎么起的?香案那么高,你要是不动烛火,那烛台会自己倒下来吗?”
李姨娘望着他,那眼神分明在说就是烛台自己倒下来的。
他气乐了,烛台会自己倒,难道还真是菩萨降罪?
“来,你让它再倒一个给本侯看看。”
第14章 平地惊雷
这时黄婆子醒了,一看屋子里的情形,吓得恨不得再晕过去。宣平侯冷声问她,她支支吾吾说自己突然昏倒什么都不记得。
“好一个什么都不记得,你们还真是一对好主仆。”
黄婆子面如土色,趴在地上磕头求饶。她不敢说实话,更不敢说是姨娘自己失心疯故意打翻的烛台。
她想阻止,谁知道姨娘像发了疯一样看着她,还对她说了一句话。就是那句话让她失神,然后被姨娘打晕。
宣平侯凌厉的目光再次转向李姨娘,李姨娘捂着心口,道:“侯爷,婢妾没有说谎。三姑娘命格特殊,非常人能改变。婢妾只求她平平安安地活着,若有下一次还请侯爷别救婢妾,婢妾愿意替三姑娘挡灾。”
一字一句,皆是为裴元惜着想。
在场的下人们哪个不知她一片护犊之心,自从三姑娘摔傻以后,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三姑娘的今后打算。
命相之说玄乎又乎,保不齐还真是菩萨发怒。那烛台就摆在佛像面前,菩萨一怒震天动地,区区烛台还不是说倒就倒。
下人们再看那香案,眼神中都带了畏惧。再看李姨娘无一不觉得可怜可敬,还有那三姑娘真真是惋惜得紧。好好的侯府姑娘,怎生就有一个那样连下人都不如的命格。
“姨娘,你为什么说是替我挡灾,明明是我和哥哥赶过来救了你。”裴元惜小脸疑惑,很是困恼。
裴济道:“李姨娘,妹妹说的不错。要不是我和妹妹中途折返,说不准你凶多吉少。你说这次是烛台自己倒的,那么敢问上一回你想放火烧妹妹的帐子,又是何故?”
那次总不是倒了烛台吧。
李姨娘沉痛闭目,她不正面回答裴济,只对着宣平侯,“侯爷,婢妾说的句句是实。三姑娘自小痴傻脑子糊涂,她的话你不能全信哪。”
意思是裴元惜人傻糊涂,说的不知道是梦话还是胡话,那件事情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裴元惜放声大喊,“爹,我不是傻子!”
她小脸气呼呼,一副被人误解的委屈状。
宣侯侯心疼不已,他的三娘为什么变成这样?还不是李氏这个妇人不尽心。他怀疑李氏是故意的,她哪里是疼三娘,分明是想害死三娘。
他听过有些人家把溺死痴傻的孩子,或是贫穷所致,或是为名声。李氏疯魔行径,若是让她继续留在府上还不知道要做出什么事来。
“三娘说得没错,本侯看你确实是疯了。”他大喊一声,“来人哪,给我把人堵了嘴送到庄子上去,好生看着。”
沈氏刚到,听到他这句话大惊。
“侯爷,如兰她犯了什么事?”
宣平侯冷声道:“她疯了!”
“侯爷,婢妾没有疯。婢妾倒是宁愿自己疯了,那样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用操心,也不用为了三姑娘的将来殚精竭虑。婢妾是想过和三姑娘一起死,免得她坏了侯府的名声。可是婢妾舍不得,她是婢妾身上掉下来的肉啊…要不是怕三姑娘可怜,当年婢妾差点就活不下去了。”
对子女那种血脉相连的感觉,男人自然没有女人体会更深。李姨娘的话听在宣平侯的耳中只有恼怒,这个妇人竟然还想拉着他的三娘一起死。而落在沈氏的耳里,却是另一番滋味。凭心而论,易地而处,她特别能理解李姨娘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