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钰啧了一声,摇着自己手里的烫金折扇施施然走了。
宋珽的面色这才稍缓了一些。
他回过身来,垂眼看向沈陶陶,眸光微深,辨不出情绪:“你来寻我?”
沈陶陶这才反应过来,微微颔首,往前走了几步,提起了石桌上放着的食盒:“今日我与尚藉女官告了半日的假,自己做了些点心——”她想了想,还是道:“来看看你的伤势。”
她说着移目去看宋珽的手,见他的手掌上仍旧裹着布帛,上头还隐有渗出的血迹,一双秀眉蹙起,心中颇有几分过意不去。
宋珽觉察到她的视线,顺势将手收回了袖中,淡声道:“此处闷热,还是去花厅坐吧。”
经他一提,沈陶陶这才想起这茬来,下意识地问道:“你不是在花厅待客吗?客人这么快就告辞了?”
一旁远远跟过来的钟义闻言,下意识地回道:“什么告辞了?这不是世子爷听说你来了,直接就把人赶——”
他说到一半,对上宋珽冷厉的视线,立时住了口,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装腔作势地咳了两声,不说话了。
宋珽收回了目光,淡声道:“他观中有事务处理,与我辞行回去了。”
沈陶陶忍住笑,低头应了一声。
两人一同走了一阵,宋珽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皱眉停下了步子,对沈陶陶道:“往后来辅国公府,可直接来寻我。”
他抬目望向远处望月亭畔波光粼粼的水面,收回视线时,面色冷得像覆了一层薄霜。
“离宋家人远些。”
第30章 点心
沈陶陶本想问他一句‘你自己不也是宋家人吗’, 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只微微颔首,算是知道。
上一世里, 宋珽除了与自己母亲的关系尚可之外, 与其余宋家人的关系似乎一直不好, 像是一个游离在宋府之外的影子。
如今宋珽才为自己挡了一鞭子, 手上的伤都没还好,她自然也不会去揭他的痛处。
转念间, 两人已行至了花厅,于一张紫檀木四仙桌前坐下。
初初坐落,便觉得身旁一阵寒气涌来。
沈陶陶下意识地拢了拢裙摆, 抬眼望去。
却见花厅四角已上了制成仙鹤形状的冰鉴,正一缕缕往外散着寒气。
这如今才刚入夏, 还远远不到用冰鉴的时候。况且宋珽的身子又病弱, 如今便用冰, 对他来说,是否是太早了些?
沈陶陶仔细回忆了一阵,想起上一世辅国公府中,似乎是要过了夏至才用冰的,便轻声问道:“世子爷,这些冰是?”
“杜管家来通传的时候, 提到你在后院中有些中暑,我便令下人将府里的冰窖开了。”宋珽轻扫了一眼那些盛冰的铜鹤, 淡声道:“不够?”
沈陶陶赶紧摇头。
她方才在后院里是因着怕水的毛病, 才面色发白,身上起虚汗。但这症状却偏生和中暑有些相似,也难怪杜元忠误会了。
只是如今天气还不热, 宋珽却将几只冰鉴都摆放在她身边,她如今光是坐着都觉得背后一阵阵发凉,要是再添几只,怕是要在夏日里着了风寒。
宋珽见她摇头,便也并不强求,只令人又上了一盏解暑的冰镇梅子汤予她。
冰凉的梅子汤盛在甜白釉的碗中,色泽清亮,倒是令人颇有食欲。
她略饮了几口,辅国公府的侍女们又殷勤地奉上了香茗与点心。
沈陶陶便也顺手伸手将食盒打开。
食盒中,是以两个精致的小碟中分装着如意糕与松子百合酥。每样都做得不多,样子倒是十分精巧,
一掀开食盒的盖子,如意糕里香甜的芸豆的甜香,便与松子的清香混在一处,相辅相成,却又各不相让地在花厅中恣意铺展,像是一条看不见的细绢,勾着人下意识的向此处望来。
她将两叠点心放在了宋珽身前,将这层食盒撤下,露出最底下的一层。
许是怕糕点吃多了腻味,她还单独做了两碗杏仁豆腐。
雪白细腻的杏仁豆腐盛在淡红釉的碗中,上头以宫中存放着的干桂花略作点缀,浇了蜂蜜与牛乳。碗边还略有水汽,似乎是在冰里镇过,此刻还淡淡往外冒着白气。
夏日里若是浅浅用上一碗,通身的暑气便能消去个大半。
钟义看得眼睛发直,忍不住道:“沈女官你还有这手艺?难怪能考上宫里头的司膳!”他说罢,又想起了宋珽不爱吃甜食的事,下意识地感叹道:“可惜啊,我家世子爷不爱——”
他话音未落,便见到他家那吃个蜜饯都要皱半天眉的世子爷平静地捻起了一块如意糕吃了。
钟义还未出口的后半句话硬生生地噎了回去,脸上的神情活像是见了鬼。
沈陶陶抬眸望了一眼钟义那瞪得和铜铃似的眼睛,心里猜到了个大概,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不知道你不吃甜食。”
她对宋珽的了解确实不多,更不曾知道还有不吃甜食这一茬。见宋珽一脸平静地又要伸手去拿一块松子百合酥,忙将碟子往自己这里挪了一些:“你也不用如此勉强自己。”
宋珽见状,便收回手来,淡声道:“也并非是厌恶甜食,只是素日里用的少些罢了。”
沈陶陶抿着唇,半信半疑地抬起眸子望了她一眼,还是将三份甜点都收到了一边,顺手给他换了一碟瓜子过去。
瓜子刚放到他的面前,沈陶陶望见了他仍旧缠着白布的手,迟疑一下,还是将瓜子拿了回来。差旁边的侍女寻了个干净的小碟子,自己低头一枚一枚地剥着瓜子壳。
宋珽抬手拿过了眼前的茶盏,以茶盖轻轻撇着浮沫,目光却淡淡落在沈陶陶的身上。
她虽是告假而来,却并未身着官服。
一件绛红色缠忍冬花枝绫裙衬得她的肤色通透如玉,露在锁云纹领口外的脖颈纤细而柔美。
微微垂下的长睫上蒙了薄薄一层日色,像是缀了些茸茸的金羽,长睫眨动间,在眼底碎下浅金色跳动的光斑,令人无端有些心痒。
此刻她正微垂着眼,一枚枚细细地剥着瓜子仁。
手指细长,指尖莹白,指上未涂蔻丹,裸着的甲面小巧精致,有着珠贝般惹人怜爱的淡粉色泽。
宋珽端着茶盏静静望了她半晌,慢慢皱起眉来。
这样好的容色,难免会引来宋钰之流。
今日他是看见了,若是改日,他不曾看见呢?
不知为何,心中似涌上一丝淡淡的不悦,令他冷了脸色。
沈陶陶将最后一枚瓜子剥好,放在小碟中,又将小碟放在了宋珽面前。一抬眼,却看见宋珽正冷着脸色垂眼看着她,顿时一愣,小声道:“瓜子……也不吃吗?”
她说着,就默默地将小碟往回拖。
还没来得及拖回自己眼前,一只寒玉似的手倏然摁住了小碟边缘,旋即,她听见宋珽清冷的嗓音:“吃。”
沈陶陶微愣了一愣,却见到宋珽已伸手自小碟中捻起了一枚瓜子仁。
她的目光却落在宋珽搁在四仙桌上,裹着白布的手上,心中天人交战了一阵,终于还是认命般地闭了闭眼,轻声道:“世子爷,你能让旁人先下去吗?”
宋珽捏着瓜子仁的手顿住了,微微颔首,对众人道:“都下去吧。”
花厅中的人陆续走了个干净,钟义走在最末,临出门前还给宋珽挤眉弄眼暗示了一阵子,这才一脸兴奋地阖上了槅扇。
外头,杜元忠见众人鱼贯出来,忍不住扯住钟义问道:“钟侍卫,你们怎么出来了?”
钟义嘿嘿笑了一声,拉着他往后院里走,压着嗓音道:“好事,好事,天大的喜事!”
花厅前的人走了干净,连脚步声都逐渐不闻。
沈陶陶咬着下唇迟疑了半晌,又看了宋珽手上的白布一眼,见到了上头渗出的血迹,这才终于横下心来,小声道:“世子爷,如果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你会治我罪吗?”
宋珽的眸光微微一顿,将手里捻着的瓜子放回了碟中:“不会。”
沈陶陶得了他的保证,心下微松,终于咬了咬牙,继续问了下去:“那你有娶妻的念头吗?”
她想着接下来要说的话,只觉得呼吸快了几分,面上迅速烫了起来。
宋珽抬眼看向她,似乎有些意外她的询问。抬眸间却见眼前的女子臻首微低,雪腮通红,一双鸦羽般的长睫不安地轻颤着,不知是羞赧还是胆怯。
相隔一世,沈陶陶与沈氏的剪影似乎在此刻慢慢重合在了一处。
上一世留在他心中那浅淡而苍白的剪影,仿佛在此刻,又重新鲜活灵动了起来。
他有一瞬的恍惚,几乎在心中模糊了两世的界线。
“……有。”在心绪清明之前,他已轻声答道。
“那太好了。”他听见沈陶陶笑了一声,再抬起眼来时,却见眼前的女子正笑望着自己,扳着手指细细打算道:“你已及冠,是可以娶妻了。以你的容貌家事,娶一户门当户对的世家嫡女应是不难。婚后还是买一座府邸,搬出辅国公府去,与她好好过日子——”
说至此,她微微一顿,似乎觉得心中有一丝异样的情绪一闪即逝。像是一缕烟雾,还未来得及凝聚成型,便已消散。
她想了想,觉得是自己有些难以启齿。便停了会,才放低了嗓音道:“花楼这种地方……还是别去了。如果不是去花楼,你也不会——”
她说到一半,便反应了过来,掩饰似地拿起了自己眼前的杏仁豆腐小小品了一口,将‘英年早逝,断子绝孙’八个字合着牛乳一起咽了下去,改口道:“你也不会被人上折子弹劾不是?”
如今宋珽的身子,看着仍是病弱,但终究是能来宫中当值,能骑马,还能在受了伤后,坐在这里与她详谈。
只要改掉了这逛花楼的毛病,他也不至于落到之后那种地步。
嫁过去的姑娘也不至于守活寡,只要搬出辅国公府,也不至于受宋家人磋磨。
如此,她也算是还上了这一鞭子的恩情了。
宋珽的神色一寸寸地冷了下来,他抬眸凝视着眼前言笑晏晏的少女,逐渐清醒过来。
眼前的女子是沈陶陶,而不是上一世里的沈氏。
他一字一字地细细回味了沈陶陶方才说的话,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微有些生疼:“……我何时逛过花楼?”
沈陶陶闻言,仔细回忆了半晌,慢慢道:“好像是在上一个休沐日。”她抬眸看了宋珽一眼,隐约觉得他面色不对,忙又开口道:“你方才说过,不会治我罪。且这事宫里都传遍了,可不是我差人盯你的梢。”
宋珽伸手摁住自己的额际,闭了闭眼道:“那日我是去过花楼,但只是去寻人。”
沈陶陶弯了弯眉眼,笑看着他:“去花楼,不都是去寻人的吗?”
她口中的寻人,自然指的是寻花楼里的姑娘。
宋珽皱眉睁开眼来,正想开口,甫一映入眼帘的,却是那一只小碟。
碟子里,全是沈陶陶为他剥好的瓜子仁,似乎是因为剥得的人动作小心,颗颗圆润饱满,没有半点破损。
宋珽沉默了半晌,缓缓端起桌上的茶盏,啜饮一口。
今岁新贡的庐山云雾香而冷冽,令人神志一清。
他觉得自己是清醒了,但不知为何,沉吟了片刻后,他还是决定如实告知她当日之事。即便,这是不可外扬的家丑。
“那一日,我是去花楼里寻我的父亲。”
沈陶陶微微一愣。
宋珽闭了闭眼,继续说了下去:“我的父亲喜欢逛花楼,那日里没带够嫖资,龟奴堵到了辅国公府侧门要钱。我本是打算去花楼里将他绑回来的。”
沈陶陶下意识地问道:“后来呢?”
“他听说我来,先一步跳窗跑了。”
……这位辅国公还真是和她上一世的记忆中一样,没个正形。
不过宋家里,又有几个好的呢?
辅国公好嫖,庶出的二房好赌,听说赌红了眼,连自己的小儿子都往外押了好几次。最后也都是宋珽出面从赌坊里赎了回来。
而二房的老爷赌得越狠,管中馈的二房陈氏贪得就越狠,恨不得在丫鬟婆子身上都刮出二两油来。
三房更是不成器,整房无论老少皆爱服五石散,成日里冷食冷浴不说,大半夜穿着脏衣披头散发地出来散步也不说。还成日里在府中炼丹,有几次炸了炉,整个辅国公府里都是乌烟瘴气,一股子五石散的味道。
和宋家人一比,就连沈广平和李氏这两位,都显得高风亮节了几分。
但终究也是家门不幸。
沈陶陶轻轻叹了一口气,也伸手去拿眼前的那盏香茗。
花厅里用了冰,即便是盛夏,这盏香茗也已经冷透了,饮入口中,只觉得一阵清苦滋味渐渐漫开。
她一惯不爱苦味,如今却仍是多饮了几口。
茶能清心,几盏冷茶入口,一些方才没想到的事情,反倒是浮了起来。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可我听宫中传,你还在花楼下恋恋不舍,徘徊良久。”
宋珽深看了她一眼,慢慢移开视线,薄唇紧抿。
就在沈陶陶以为他无可话说,再也不会开口的时候,宋珽却又淡声道:“我放走了一只鸟。”
“什么?”沈陶陶品不出他话中的深意,有些茫然。
宋珽垂下了眼,语声微低:“我在等它回来。”
沈陶陶微愣了一愣。
她上一世中,从未见宋珽养过什么鸟。
但转念一想,上一世中,宋珽也未曾养过狸奴,如今还不是养在太府寺里了。
前一世里,他们正应了一句诗句——‘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也许,她并未了解过这位白首如新的故人。
就像,并不知道他从不嗜甜一样。
她沉默了一下,还是轻声安慰道:“不过是一只鸟,丢了再买一只也就是了。”
宋珽皱眉,似乎是在细细想着她这句提议,好半晌才哑声道:“那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