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陶陶有些茫然地望着他。
而宋珽在她的注视下缓缓自椅上站起身来,他站在那只冒着往外寒气的铜鹤之前,铜鹤巨大的羽翅在他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令人看不清情绪。
“时辰不早了,我送你回宫。”
第31章 初见
宋珽似乎还在要事在身, 将沈陶陶送回宫中后,便独自回了辅国公府。
沈陶陶也只告了半日的假,午后仍要去太府寺当值。
便也顺着一道抄手游廊往前走, 打算回女官寓所里换上官服, 至尚藉女官处销假。
一路上夏风徐来, 鬓角的青丝自腮边拂过, 带起思绪万千。
方才在花厅时,听完宋珽对那日逛花楼的解释后, 她其实是信的。
她虽然不了解宋珽,但嫁过去十年,辅国公在府里府外都是些什么行径, 她多少还是有些耳闻的。
且燕朝民风开放,即便是官身, 逛花楼也并非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无需向旁人隐瞒。倒是堂堂辅国公没带够嫖资被龟奴堵到了家门口的事情, 的确是个不可外扬的家丑。
宋珽的解释合乎情理,但她方才总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也许是身后的铜鹤冰鉴太冷,令她思维有些凝滞,如今在游廊上被热风一吹,反倒是清醒了过来。
如今离她当初过门的日子,已不到三个月。
若是宋珽不曾逛过花楼, 那是如何在短短两月里,将身子糟蹋到了连起身都困难的地步?
难道是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她一道走, 一道敛眉细细想着, 却始终抽不出什么头绪。
待回过神来时,她已行至了女官寓所门口。方想伸手开了门扇,却听‘嘎吱’一声响, 槅扇自内被人推开。
沈陶陶下意识地抬起眼来,正与江菱打了个照面。
“你回来的还挺早,可用过午膳了?”江菱与她打了个招呼,怀里抱着盆宝珠山茶走出门来。
“用过一些点心了,尚藉司膳堂里的午膳还是免了吧。”沈陶陶也笑应了一声,问道:“你这大中午的,抱着盆山茶做什么去?”
“我看它整日闷在房里,闷得叶子都卷边了,今日日头好,我拿出去晒晒。”江菱答道。
沈陶陶听了微微点头,与江菱错身进了内室:“那我先去将女官服饰换上,别误了下午的当值。”
“急什么,反正你的上官回府养伤去了,太府寺里也没人点卯。”江菱将宝珠山茶在墙角放下,一道浣手一道问:“听说你今日去府里看他了,伤得怎么样了?”
沈陶陶停了停解着衣带的手,略想了一想道:“手上的伤还有些渗血,其他的,倒也还好。”
江菱在椅子上桌下,给自己倒了盏凉茶,喝了几口解了解暑气:“那也没宫中说的那么严重。宫中到处都在传,说辅国公世子都病得起不来身了。圣上震怒,一大早就亲自下旨,罚了李贵妃三个月的俸禄。”
一大早就亲自下旨,罚了三个月俸禄?
这可真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还不就等于没罚。这都坐上贵妃这个位置了,谁还缺三个月俸禄不成?
沈陶陶为自己,也为宋珽不值,抿着唇,闷头换着衣服不说话了。
江菱等了一会,见她不吭声,便又道:“虽然圣上没动李贵妃,但瑶华宮里的下人们可都送去辅国公府给世子赔罪去了,你那阴阳怪气的姐姐也在。”
她说着忍不住笑出声来:“听说啊,都是抬着回来的,人均几十大板,你那阴阳怪气的姐姐被打得尤其厉害,送回家将养去了,估摸是有一阵子不会出来膈应人了。”
“沈静姝?”沈陶陶微微一愣:“我当日在瑶华宮没见着她。”
“听说是躲在屏风后头,金吾卫搜人的时候搜出来的。”江菱用指节敲了敲内室的门,哼了一声:“你可别可怜她啊。我看这次的事,八成和她脱不开关系。不然她一个给冷宫送饭的尚膳司女吏,没事往瑶华宮跑做什么?””
沈陶陶应了一声,略想了一想,轻声道:“大抵是她在李贵妃面前说了些什么吧。也算是罪有应得了。希望这顿板子能将她打醒,让她以后别成日里想些损人不利的事情了。”
她整了整穿好的女官服饰,最后将宫绦系上,便推门出来。
江菱仍旧坐在桌前,抬眼见她出来了,便倒了一盏凉茶给她:“尝尝,尚藉司膳堂成日里清汤寡水的,这凉茶倒熬得不错。”
沈陶陶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指尖刚刚抬起,目光往那搁在茶壶旁边的花盆上一落,霎时顿住了。
“你不是刚把这盆宝珠山茶搬出去,怎么还在这里?”她停了了步子,看着眼前开的正盛的花有些困惑。
“这个啊?”江菱伸手将这盆宝珠山茶的叶子摊平了给她看。花色是娇艳的浅粉,花下的叶片翠□□滴,哪有半点卷了边的样子:“刚从花房里拿回来的。就是你之前房里那盆。”
“我房里那盆?”沈陶陶走近看了一眼,杏眼微微睁大,有些不可置信。
她房里的那盆,不是被宋珽一碗药毒死了么?
江菱看她愣愣得望着花不说话,便拍着她的肩膀道:“花房里的人说了,之前这花差点被烫死,不过运气好,又给救回来了。我今天路过,他们就托我顺道给你带回来了。”
沈陶陶的眸光落在宝珠山茶柔嫩的花瓣上,水波般轻轻一晃,语声也愈发的低:“这花……之前是烫死的?”
难道不是毒死吗?
江菱以为她是在自责,便安慰道:“没事了,下次你别用烫水浇花就成。”
沈陶陶点了点头,慢慢地挪步往门外走。
这花是她烫死的,那之前那碗药,那盒蜜饯,大抵也都没有问题。
是她想错了。
但究竟,是从哪里开始错了呢?
她微微垂着眼,顺着与宋珽相识的记忆一点点追溯回去。
她想起了上一世里,自己与宋珽的初见。
上一世里,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荡气回肠的故事。
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面都不曾见过,便拿了一张虚无缥缈的婚书嫁进了宋家。
她嫁得风光,说是十里红妆也不为过。
是夜,她捧着象征吉祥如意的金苹果,盖着红盖头,坐在婚床上的时候,心中其实是忐忑多过于期许的。
虽然外间都传,宋珽娶她,是看中了她的容色。
但这世上容色好的女子何其之多,出身世家的更是不少,又如何会轮得上她一个从五品小官的女儿。
更何况,他们连一面都不曾见过。
那时,她心中甚至暗暗地想,这世子爷定是生的丑陋至极,怕是京中没什么贵女愿意嫁给他,这才轮到了自己。
说不定,这盖头一掀,就能看见对面一张满是麻子的脸。
她正低着头细细想着,倏然间听见槅扇一响,脚步声杂乱,似乎有许多人热热闹闹地自外间进来。
“新郎官快掀盖头吧。”她听见喜婆笑着与人说话。
旋即,似乎有人淡淡应了一声‘好’,音色清寒,在这样欢喜热闹的气氛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似乎并不高兴,可是既然不满意,为什么又要下这样重的聘,八抬大轿将她娶回来呢?
她正切切地想着,盖头底下倏然多出了一杆金秤。
她还来不及反应,便见那金秤轻轻往上一挑,眼前豁然光亮,涌入了铺天盖地的红色。
身后的人群轰然叫好,而她也在人群中央,看见了一身大红喜服的宋珽。
不可否认的是,他生的好看。比她看过话本子后,凭空想象出来的人物都要好看许多。
除了面色苍白了一些。
可是她还没来得及对他笑一下,他就站立不住,倒在了地上,被侍卫们手忙脚乱地扶了下去。
喜庆的人群旋即散了,像一场闹剧。
她戴着凤冠,穿着霞帔,独自在婚房里等了许久,久到她都倚在床栏上睡着了,宋珽也没有再来。
她的所有担忧,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了。
一直到第二天的入夜,她才听见有人轻轻敲了敲自己的槅扇。
她咬着唇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才听见外头的人开了口,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依旧是昨日里听见过的清冷嗓音,让她一下子想起昨日的事来,又羞又气,索性就当自己睡了,也不应门。
到后来,门外再也没有过响动,她以为人走了,便将吹熄了蜡烛,当真睡下了。
翌日起来,推开门的时候,才看见宋珽还等在门外。
秋夜里露水重,他在门外站了一整夜,月白色的袍子都半湿了,眼底有浅浅的青影,似乎是一整夜不曾阖眼。
她这才发现,雕花槅扇是透光的。昨日里,她假装睡下,后来又吹灭了蜡烛的事情,他应当都是知道的。
那时她有些心虚,宋珽却并未为难她,见她出来了,只是对她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随后便背过身去,顺着抄手游廊渐渐走远了。
那之后,她几乎再也没见过宋珽。
那一夜,宋珽应当是想与她说些什么的。
究竟是什么呢?
不知何时,沈陶陶已行至了太府寺的高阶之下。她缓缓提起裙裾,一步步地拾级而上。
日头明晃晃地落在她的身上,照得她的双颊渐渐褪去了红润的底色,泛出一丝冬雪般的苍白。
或许,就是从这里开始错了。
或许,那夜里,她应当听听宋珽究竟是想与她说些什么。
可如今上一世的宋珽已经死了。
再没机会了。
第32章 无为
而辅国公府中, 宋珽正缓步行于府中后花园内。
他走了良久,终于在沈陶陶之前立过的海棠花树下站定,沉默将目光落在望月亭的方向:“方才她不愿去亭中等候?”
杜元忠点头:“是。沈女官见了这座亭子后, 面色一直不好。”
宋珽皱了皱眉, 举步进了亭中。
望月亭三面环水, 立在亭中时, 水风轻来,拂去周身的暑意。
即使如今未至月升之时, 亭中的风景也是绝佳,更是避暑的好去处。
为何沈陶陶会对此处如此避讳?
他又上前几步,扶着亭柱四下望去。
身后是一道蜿蜒的廊桥, 其余四面,皆是碧波万顷的湖面。
日头升得正高, 落在湖心上, 碎成光辉万点, 像是落了一湖的薄冰碎雪。
他倏然想到了什么,眸光微深,低声自语道:“怕水?”
“世子爷,去青云观的轿子备好了!咱们现在走吗?”望月亭外,钟义的大嗓门锣鼓一般穿云破空而来,刹那便将宋珽的自语声湮没。
就连站在他身边的杜元忠都没能听清宋珽说了什么, 只得拱手又问了一句:“世子爷,您方才吩咐了什么?老奴许是年纪大了, 有些耳背, 一时没能听清。”
宋珽微垂下眼,不再重复,只淡声开口道:“我独自去青云观一趟, 你们不必跟着了。”
……
青云观,三清殿中。
身着深蓝色道袍,头戴道馆,臂挽拂尘的中年男子正一手捻诀,一手捻着自己长而顺的山羊胡子,半闭着眼睛掐算了一番,方缓缓开口:“夫人,令郎这病……怕是难了。”
一旁那满身罗绮的贵夫人一听,眼里顿时涌出泪来,只以锦帕细细拭着,啜泣道:“无为道长,您可是远近闻名的仙长,求求您救救我儿——”
“贫道修仙不为长生,只为济世活人。此乃分内之事,夫人不必言重。”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一张脸上满是慈悲之态:“后殿中炼着的金丹,可治令郎之疾,只是用料昂贵,需一锭黄金,方能炼得一丸。”
那贵夫人虽颇有家底,但听了如此天价,还是骇了一跳,忘了啼哭:“一金一丸?那吃到痊愈,须得多少?”
“少则一丸,多则……”他摇头轻叹道:“仙家之物,心诚则灵,贫道也不能泄露天机。”
那贵夫人张了张口,又缓缓闭上,面上浮现出几分犹豫之色。
正当此时,三清殿的殿门却被人叩响。一名道童紧步自外头进来,行至无为面前,躬身道:“师傅,辅国公世子前来拜见。”
无为的眼皮下,神光微微一浮,闪过几缕与他仙风道骨的打扮所不相符的算计,但旋即又叹道:“今日辅国公府确给贫道下过帖子。但贫道忙于清修,无缘拜会。如今既然世子亲自上门……也罢,那便见上一见。”
那道童连连点头:“世子爷宿疾缠身,多少名医束手无策,如今,应当是来找师傅求药来了。”
无为长叹了一声,一拂道袍要往殿外走。
那贵夫人一听连世子都来求药,忙上前道:“道长留步,这药,我买!只要能治好我儿,多少银子都使得!”
无为微微颔首,对道童吩咐道:“带夫人去内殿稍候。”自己则转身走向了会客的厢房。
眼前的贵夫人,不过蝇头小利。这辅国公府,才是座挖不尽的金山。
他心中激荡,面上却仍旧是一派世外高人的风范,行至厢房外,等候已久的道童便殷勤地为他上前叩门:“世子爷,我家师傅来了。”
“进。”里头淡淡的一声。
来这里的人,都是有求于他,姿态大多放得极低。
而宋珽这一句,却是高高在上一般,顿时令无为觉得大失了面子。
且白日里,明明是辅国公府递的帖子给他,他本以为可以捞上一笔,没想茶还没喝上几口,就被下了逐客令,半送半请地赶了出来。
新账旧账加在一处,令他愈发不快。
想着今日不但要让他心甘情愿地双手将银钱双手奉上,还得让这世子低三下四地求自己一番才算了事。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道童将槅扇打开。
‘吱呀’一声轻响,一道光线自外间涌入,落在高几旁男子略显苍白的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