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珽面色淡淡,似乎并不在意此事,只是她说起,便也略微颔首,算是答应,只淡声道:“她如何了?”
江菱遂应道:“医官说了,没有大碍。”她顿了一顿,脸上浮出一点怒色:“但是不知道是谁下的手,身上青了好几块。”
她话音方落,沈陶陶也跟在女医身后走了出来,接着江菱的话轻声道:“推搡的时候在槅扇上撞的,过几日便能消了,不是什么大事。倒是你的手——”她将目光落在宋珽仍在往外涌出鲜血的手掌上,愣了一愣。似乎并未想到还未曾包扎,忙转首对一旁的医官道:“快给他看看!”
无论之前如何,这一次宋珽毕竟是因为救她才受的伤。若是真落下点病根,要她如何释怀。
医官应了一声,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苦着脸看着眼前这尊惹不起,碰不得的大佛。
这可是辅国公大房里唯一能够承爵的嫡子,身子又一惯的病弱。若是今日真出了点什么事,圣上肯定不会动相府贵女出生的李贵妃,辅国公大房也必定不肯善罢甘休。别到时候推来推去,推到他一个小小医官头上,反倒让他做了替死鬼。
那医官满腹的忧虑,宋珽却未再为难他,只抬目看了沈陶陶一眼,见她似乎真的无碍,便淡淡收回了目光,将手腕搁在了软枕,露出了满是鲜血的掌心。
沈陶陶走到近前,垂眸一望,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
宋珽的肤色冷白,衬得掌心中的情形愈发的触目惊心。
鲜红的血肉翻起,一根根棕黄色的倒刺深深嵌在里头,带起鲜血一股一股地往外涌出。
沈陶陶愣了一愣,慢慢想起来,李贵妃拿的那柄鞭子,似乎是用棕绳拧成的。不知是不是刻意,鞭子制好后全没打磨过,上头密密麻麻的全是小的毛刺。
她小的时候好动爱玩,无意中摸到过栽在院中的棕树树皮,被上头的毛刺扎了一下,就疼得她哭了半晌,这一鞭子下去,得有多疼啊。
她愣愣地看着宋珽,看见医者用银针一点点地破开血肉,挑出里头的倒刺。
饶是钟义这般的汉子,见此情形,也不免皱紧了浓眉。
宋珽却只将目光落在窗外的雨幕中,任医官一根一根挑完了倒刺,又撒上药粉,用干净的布帛包扎好。
如此漫长的过程,他一点声音也不曾发出。
倒还是医官先开口道:“世子爷,伤口已包扎好了,微臣再给您开两幅方子,用以调理。”
宋珽微微颔首,站起身来,淡声对一旁等候着的钟义道:“回府吧。”
……
待一行人回到辅国公时,已是夜幕初降。
宋珽独自坐在自己房内的一张椅子上,微微阖目,想着白日里发生的事情。
今日之事,李贵妃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而想要在深宫中,翼护住一位没有高贵出身的女子,空有一个没有实权的辅国公世子头衔,终究还是不够的。
上一世将要走到尽头的时候,他已厌倦了做旁人手中的刀。重活一世,本也不想再沾染这些尔虞我诈的东西,但如今的情势迫人,他怕是等待不到自己想要的时机了。
他皱紧了眉,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捻那枚戴在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但伸出的指尖却落了个空。
宋珽垂目望了自己空空如也的拇指一眼,才想起来,那枚扳指已经被他送给沈陶陶了。
究竟,还是前世里的亏欠。
他闭了闭眼,伸手叩了叩桌案,冷声道:“出来。”
一道人影旋即从房梁上跃下,单膝跪地:“世子爷有何吩咐?”
“明日你去将青云观里的无为道长请来。”他略顿了一顿,又开口道:“再去宫中放出我因近日的伤势加重了病情,缠绵病榻无法起身的消息。”
这一夜很快过去,宋珽病倒的消息也无声无息地散入了皇宫之中。
翌日清晨,钟义便在外头叩门道:“世子爷,宫里头的苏公公来了!”
宋珽仍旧躺在榻上,并不起身,只隔着深色的帷帐与槅扇淡声道:“公公是来传旨的吗?”
苏公公垫着脚试图往里头张望,但试了半晌也看不清里头的情形,心中稍稍权衡一下利弊,那张如他的性子一般白胖圆滑的脸孔上旋即堆起笑意:“世子爷哪里的话?今日圣上去猎场围猎时,射得一只獐子。那獐子后腿上有一道笔直的白毛,十分稀罕。”
他顿了一顿,又笑道:“更稀罕的是,那白毛的位置,和老国公爷与先帝围猎时,射到的那只一模一样。”
他说着便开始长吁短叹:“当年老国公爷与先帝是何等的交情?那可是一同上过战场,马背上打过天下的!当初先帝几番陷入险境,也多亏了老国公爷舍生忘死,一心护持,这才有了燕朝的今日。”
他敛下笑容,装模作样地用袖子遮住脸,假泣了几声,颤声道:“可惜天妒英才,老国公爷去的这样早,如今竟已经传过三代。今日里圣上想起,亦是十分唏嘘。特令奴才将獐子与一些赏赐一同带来。”
帷帐后,宋珽缓缓睁开了眼,眸光清寒。
他听得出这话里的意思。
是告诉他,天子仍旧念着昔日的旧恩。但这恩情是老国公爷留下的,如今传过了三代,到了他这,皇家已是仁至义尽。
这一只獐子,是安抚,也是警告他,遵守臣子的本分,不要僭越。
这便是要息事宁人的意思。
他遂自榻上起身,缓缓打开了槅扇。
外头的光线霎时涌入,他有些不适应般地扶住了门框,微垂了垂眼:“替我谢过圣上。”
苏公公笑应了一声,一道放下袖子,一道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
眼前的男子果然面带病容,本就冷白的肤色愈发苍白了几分,连双唇也失了血色。整个人只穿着一身白月色的里衣,左手扶着门框吃力地站着,仿佛一阵风过,便能将他带倒。
更要命的是,他垂下的右手上还裹着厚厚的布帛,隐约有血痕自里头一点点的透出,像是落在雪地里的梅花瓣。
他心中暗惊,这李贵妃下手可真是不轻。辅国公府可是三代单传,这一任的世子又是个病秧子,若是真因此出了点什么事,那可是要被天下人指摘。
忙亲自搬了把椅子过来请宋珽坐下,这才赔着笑对他道:“世子爷,獐子与赏赐都搁在后院里头,待您身子好些了,便可去看看。老奴在宫中还有差事,就先回了。”
他如此一说,本是立在一旁满脸忧色的杜元忠便赶了过来,走到近前便也挂上了一脸的笑意,不动声色地往苏公公袖口里塞了一包银子,笑着将他往府门处引:“公公请。”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远了,钟义忙上去搀宋珽:“世子爷,您身子不好,还是进里屋歇息去吧。这宫里的赏赐,也就那老三套。不是药材就是什么金银珠宝,古董字画,没啥好看的!”
宋珽就着他的手站起身来,披上一件外裳,便抬步往后院里走:“这一回,却又不同。”
钟义被他说的一头雾水,但见自己拦不下他,便也只能跟着他一同往后院里走。
这还没进去,先看见横在后院口上的一只死獐子。还很新鲜。鲜血还在不住地从脖颈上的箭伤里滴落,汇聚成流。
钟义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一拍脑门道:“世子爷,你看,这后腿上还真有一道白毛!看来圣上可是真想起老国公爷来了!”
宋珽淡笑了一声,轻声道:“这只獐子是有一道白毛不错,但国公爷与先帝猎得的那只,有没有这道白毛,谁又说得清楚呢?”他轻笑道:“即便是清楚,谁又敢说呢?”
钟义微微一愕,伸手挠了挠头皮,似乎不明白话中的深意。
宋珽倒也并不在意,抬手缓缓推开了院门。
随着门扉一点点向里靠去,里头的情形也如画卷般一寸寸展开。
珍贵的药材,金银珠宝,古董字画倒是有,但只是随意地堆放在后院一隅。真正引人瞩目的,是人,是一大片跪倒在院落里的活人。
这些人老幼美丑各不相同,却清一色的穿得是宫中服饰。
从宫娥,粗使嬷嬷,到守门的宦官,应有尽有。
“圣上这是什么意思?怕我们辅国公府没人伺候,给我们送人来了?”钟义有些摸不着头脑,索性大步走了过去,对一个跪得最近的小宦官道:“喂,你干什么来了?送点丫鬟婆子倒也行,我们这要你个太监做什么?”
那宦官被他一问,以为自己小命不保,顿时浑身发抖,连连叩首道:“求您饶奴才一命,奴才,奴才只是守住了门,可没伤着世子爷啊——”
“你在说什么鬼话——”钟义一把甩开了他,一双浓眉紧皱,但旋即又发现了什么,仔仔细细打量了这些人一阵,愕然道:“这些人都是瑶华宫里的?”
众人忙一同叩首,齐声道:“是,奴婢/奴才们都是瑶华宮里,奉陛下口谕,来辅国公府上向世子爷请罪。”
宋珽立在垂花门下,淡眼看着他们。
这世道便是如此,持鞭行凶的是李贵妃,但前来赔罪的,却是他们这些下人。
就像她们要赔罪的人,也只会是辅国公世子宋珽,而永远不会是从五品小官的女儿沈陶陶。
即便那日她真死在了李贵妃的宫中,大抵也只如一朵花落般,轻描淡写地便被皇权掩了过去。
想要翼护住她,终究还是得有实权。
他皱眉定了定神。
终于缓步上前,于庭院中一张石凳上坐下,目光平静地自跪俯在地的众人脊背上扫过。
为虎作伥,不算无辜。
而他正需要一个契机,将此事推到风口浪尖之上。
只要余波不息,近日中,便也无人敢再对沈陶陶下手。
“钟义,去将佛堂中供着的梵文经卷,尽数取来。”
“是!”钟义应了一声。
佛堂离此处不远,他脚下生风,转瞬便走了个来回。
他将装着佛经的箱笼放在宋珽眼前,开口道:“世子爷,没事拿这些干嘛?”
“分发下去。”宋珽淡声道。
“好嘞。”钟义应了一声,一道风似的在人群里穿梭了一阵,稳稳地给她们一人手里塞了一本。
跪俯着的众人正是不解又惶恐之际,倏然听得上头传来一道冰冷的嗓音:“读吧。”
宋珽淡眼看着他们,想起了回府时,自己自影子口中得到的,瑶华宮之事的始末,神色愈发冷了几分:“辅国公府上的规矩,自没有宫中严苛。也不必一字一鞭了。念不出一页,便去前院里领一板子即可。”
钟义信手拿起一本书,大致数了数,笑道:“不多,也就几十板子,死不了人。”
是死不了,但这板子有轻有重,要是下手狠些,伤筋动骨几个月下不了床是常有的。
庭院内,一片哀哭声顿起。
宋珽在石凳上静静等了一阵子,见无人诵读,便淡声对钟义道:“既然无人会读,那便都拖下去吧。”
哀哭声更盛,却有一女子自人群中踉跄而出,行至宋珽噗通一声双膝跪下,掩面泣道:“世子爷,我是沈陶陶的嫡姐沈静姝,昨日之事,自有一份曲折误会在。并不是她们的错,你且放过这些可怜人吧。”
跪着的下人们倏然听见有人替自己说话,皆止了哭声,抬首感激地望向她。
宋珽却并不看她一眼,只平静地对钟义重复:“都拖下去。”
“是!”钟义应了一声,卷起袖口,一个箭步就上去拽她。
沈静姝睁大了眼睛,似乎有些不可置信,转瞬间便被拖出老远,眼看着就要出了垂花门。
许是院门口那只淌着血的死獐子刺激了她,沈静姝一个哆嗦,倏然颤声道:“我只是不想你受骗。你可知道沈陶陶背着你都做了什么?”
第29章 宋府
钟义只当做没听见, 仍旧把她往垂花门外拖。
沈静姝站立不稳,一脚踩在了地上软绵绵的死獐子上,顿时自喉咙里溢出来一声尖叫:“我说得都是真的, 沈陶陶她——”
石凳上, 宋珽缓缓站起身来, 淡声对钟义道:“把她放下。”
钟义一愣, 虽是不再将人往外头拖了,但嘴上却闲不住, 扯着大嗓门喊道:“世子爷,您信她啊?她两又不是一个司的。两人待一块的时间加起来,估计还没沈女官和那蠢猫玩的时间久。她能知道个啥?问她还不如去问那只蠢猫!”
宋珽却并不开口收回成命。
其实, 他并不在意沈静姝说些什么。
他与沈陶陶也算是两世相识。沈陶陶是什么样的人,没必要从旁人口中了解。
但, 人言可畏。
眼前这些跪着的瑶华殿宫人们, 经此一事后, 多半是要发落出去的。
或去品级低些的妃嫔处,或去辛者库服役。像是一把散沙扬入海中,无论如何也拣不赶紧。
她们原先可能从未留意过尚藉司有这样一位名叫沈陶陶的女官,但如今被沈静姝一提点,却是无论如何也忘不了了的。
沈静姝先入为主地取得了她们的信任,做出要救她们于水火的姿态, 又提起沈陶陶的名字。自然会让她们有意无意地将今日这顿责打记恨在并不在场的沈陶陶身上。
沈陶陶还要在宫中当值两年有余,若是就这样失了人心, 日后的日子, 会过得很是艰难。
他微垂了垂眼,行至那放着佛经的箱笼旁,将箱底下几本略薄一些的佛经补记拿在了手上, 指尖略微翻过几页,淡声道:“说吧。”
沈静姝闻言,立时挣开了钟义的手,于他面前站定,仰起脸,颤声道:“世子爷,您知道么?当初沈陶陶并非是考中了女官才退的婚。而是先撕了婚书,才入宫考得女官。”
她一道侧过脸窥着宋珽的脸色,一道心中暗想着,这世间男子,尤其是身居高位的,哪有不好面子的。沈陶陶这样打了他的脸,她又当众说出来,宋珽日后必是要报复回去的。
最好,是弄得两败俱伤才好。
宋珽的面上依旧是冷淡的神色,指尖顺势一松,手中一本佛经补记应声落下,正叠在她方才丢在地上的那本佛经上,发出‘吧嗒’一声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