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首看着自己袍角上的那朵炭黑梅花,语声冷淡,却未见恼意:“狸奴只是狸奴,不像人那般懂得规矩进退。这宫中常人活命也未必容易,更何况一只狸奴。若是哪日里冲撞了旁人,被扑杀了,你又要伤心。”
“留在太府寺,至少可以保全一条性命。”他抬眸,对上沈陶陶微愣的神情,似是看出了她眼底的防备,便又淡声解释道:“难道我不喜欢什么,就非要赶尽杀绝不可?”
即便是不喜欢,也不会赶尽杀绝。
沈陶陶将这句话慢慢品读了一遍,渐渐信了几分。
他是辅国公府的世子爷,太府寺的少卿,若是真的连这点气量也没有,方才早该在猫兄扑过去的时候一脚将它踢下石阶,根本没有她开口的机会。
这样想着,沈陶陶慢慢将紧抱着猫兄的手松开了一些,眉眼舒展,潋滟笑开。
“我信你。”
第26章 人祸
尚膳司后院中,沈静姝独自坐在自己的房内。
她低垂着头,紧咬着下唇,面色阴沉。
一个时辰前,她去冷宫送午膳。那几个女人今日里疯得愈发的厉害了,撕扯她的衣服头发不说,还将整个食盒的饭菜都泼翻在了她的身上。
即便她已洗过几次,却仍旧觉得自己身上还有股发馊的菜味。
她沈静姝虽然出身不高,但好歹也是正经的官家小姐,父亲母亲捧在手上娇养的明珠,何曾去过厨房这种腌臜地方?又何时需要纡尊降贵给疯妇做饭?
自厨房里拿一些别人不要的剩饭剩菜给她们,已是自己大发慈悲。
毕竟都沦落到冷宫里头了,能有一些隔夜的剩菜果腹,就应当对她感恩戴德。
她们非但不知足,今日还敢将菜泼到她的身上,简直……简直是不识抬举!
房外,其余女官们的笑闹声还不住地传来,落入她耳中,便如同刮骨般地难受。
“听说了吗,太府寺的沈女官新养了一只狸奴。”
“何止是听说,人我都见过了。正午的时候她特地来我们尚膳司买了好大一包小鱼干回去。”
“她的上官真是慈和,听说给的评定是上甲,还肯在太府寺内给她养狸奴。也不知我们的崔尚膳什么时候能有这样的好脾气?”
沈静姝扒着槅扇的缝隙细细听着,齿尖几乎在下唇上咬出白印。
沈陶陶,又是沈陶陶。
凭什么什么好事全给她占了?
听闻几日前李贵妃在尚藉司中划花了一个女吏的脸,怎么就不是沈陶陶的脸呢?
她心中发恨,不自觉地多用了几分力道,将自己的下唇咬破,翻出一点腥咸来。
沈静姝痛的清醒过来,赶紧用帕子去拭唇上的血迹。
这拭着拭着,她的动作却慢了下来,眸中一丝幽光浮起。
是啊,这倒霉的,为什么不能是沈陶陶呢?
……
瑶华宮正殿中,李贵妃斜倚在美人榻上,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于冰碗中捻起一枚樱桃,轻轻放在殷红的唇间,一双凤眼微阖,透着几分天生的慵然妩媚。
一旁,她的大宫女折香正细细为她打扇,轻声回禀着方才从守门宫娥那得来的消息:“有一位姓沈的尚膳司女吏跪在门外,说是想要见您。”
李贵妃红唇微张,将樱桃核吐在一旁银质的小碟上,一双凤眼微微挑起一线:“打出去。”她轻声嗤笑:“这年头,本宫的瑶华殿也成了这些阿猫阿狗想来便能来的地方了?”
折香轻应了一声,不动声色地给身边的小宫娥使了个眼色。
那宫娥知道她的意思,忙福了福身,快步往后退去。
还未来得及出去,槅扇再度一响,另一名大宫女瑞香也自外头进来,对美人榻上的李贵妃微微福身道:“娘娘,外头那位女吏说,自己是尚藉司沈掌藉的姐姐。”
“掌藉?”李贵妃轻笑了一声,不掩轻蔑:“这又算什么东西,也配拿到本宫跟前来说?”
折香窥着她的神色,见李贵妃眸底微冷,怕她将气出在自己的姐妹瑞香身上,便略想了一想,装作不经意道:“娘娘,您忘了?之前我们去尚藉司的时候,遇到个不懂规矩的,冲撞了您。您怜她生的素淡,便为她脸上添了点颜色。”
李贵妃以手支颐,凤眸微转,似乎是想起了这回事,难得地来了几分兴致:“那按你说,她这是为自己的姐妹鸣不平来了?”李贵妃掩口娇笑道:“有意思,你让她进来。本宫倒要看看,她有几分本事讨回这个公道。”
瑞香得了她的指示,便不再耽搁,紧步往槅扇外去了。
不多时,她便带着身子微微发颤的沈静姝走进殿来。
沈静姝已经细细梳洗过,面上却刻意地未施脂粉,隐约透出几分憔悴。
她甫一进来,也不敢抬头,只看见李贵妃垂在美人榻边缘一片织金的裙裾,便对着这个方向双膝跪下,叩首道:“微臣参见贵妃娘娘。”
李贵妃笑了一声:“还挺懂规矩。想必是个有意思的。”她说着微微一顿,笑意转冷:“但若是你令本宫觉得失望了,今后便也不必再站起来了。”
沈静姝双膝一软,忙颤声道:“微臣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她想着沈陶陶那张鲜妍明媚的脸,心中的妒火烈烈升腾,连带着语气都奇异地平稳下来,仿佛真有其事:“微臣有位妹妹,生的姿容昳丽,心气也高。不甘心埋没在从五品员外郎之女的出身里,便花银两买了女官的名额进了宫中。”
李贵妃听了一阵,对一旁打扇的折香笑道:“折香,如今是不是什么人都能称一声美人了?”她的视线慵然落在沈静姝面上,微微打量一番,笑意妩媚中又带了几分不加掩饰的轻蔑:“看你的模样便知道,你那妹妹翻不出什么花样来。”
沈静姝被她嘲笑得面色通红,忙低下头去,强忍着屈辱道:“微臣妹妹的美貌,不过是萤烛之光,自然不能与娘娘的日月之辉相比。”
她将准备好的银子、银票一一拿了出来,放在眼前的地面上。为显虔诚,她还将自己戴着的珠钗,耳坠,手镯一同取下,与银两放在一处,叩首道:“但是侍奉圣上,是舍妹毕生所愿。静姝愿倾尽己身,为娘娘当牛做马,只求您圆了舍妹一片忠君之心。”
“好一片忠君之心。”李贵妃抚掌,一双凤眼转向折香,高高挑起的眼尾透出几分凌厉:“上一回去尚藉司,我怎么没看出谁有这样的心气?还是你们收了银钱,刻意漏下了几个?”
折香听得双膝一软,忙放下扇子跪倒在李贵妃榻前:“奴婢万不敢有这样的心思,奴婢这便差人去查个水落石出。”
能在李贵妃身边近身服侍的,自然也有几分本事。
不过一盏茶功夫,折香便自殿外疾步进来,附耳道:“娘娘,查清楚了。确有其人,生得颇有几分姿色。之前您去尚藉司那日,她面上恰巧起了红斑,奴婢眼拙,竟没能看原貌来。”
她将恰巧两个字在唇齿间重重一咬,便透出一分别样的意味来。
“懂得韬光养晦,倒是个聪明的。本宫是应当见见。”
李贵妃凤目中寒光一闪,旋即妩媚笑开,葱白般的指尖轻轻抚上自己尾指上华美锋利的鎏金护甲,柔声道:“折香,你去将这位‘妹妹’请来吧。”
第27章 短章
时值日暮,沈陶陶低垂着脸正独自往去尚膳司的路上走。
她眉心微蹙,面上有些郁郁,迎面来的人皆以为她是遇着了什么烦心事,但只有沈陶陶知道,她想得是如何安置她的猫兄。
民间请猫,大多是选在腊八的时候,还要带着田鼠祭拜猫神。
如今腊八早已经过去,宫中也不好找田鼠,她便打算跳过这茬。
但是时已入夏,天气一日日地燥热起来,猫兄又成日里上蹿下跳,怕是要生虱子,还是得给为它挖点桃叶与楝树根泡澡才好。
还有宋珽虽是答应了留下猫兄,但若是猫兄在太府寺珍贵的古籍上留点‘纪念’,也不知他会不会翻脸改了主意。今日去过尚膳司后,还是得去内务府再领个盆来,装点沙土,教教它才行。
她这样细细想着,这夏日的雨也不知什么时候落了下来,起初还只是细细微微的三两滴,顺着她的发梢滑落,转瞬便已密密成帘。
沈陶陶没带雨具,又知道这夏季的雨来去皆快,便就近寻了个游廊,立在廊下静静等着雨歇。
等了大抵一炷香的功夫,雨势并未转小,反倒是远处有一行人打着竹伞冒雨而来。她们未曾穿上雨天用的木履,但即便是踏在积水的地面上,也不曾放缓脚步。
转瞬便到了近前。
打头的那位一身雨过天青色宫女服饰,领口与袖口绣了精致的青莲纹。而身后跟着的,却是清一色身着麻衣,身材壮硕的粗使嬷嬷。
“原来沈掌藉在这里躲雨,令奴婢一阵好找。”那领头的宫娥一张圆圆脸儿,笑起来柔和而喜气:“我家娘娘想见您,您且随奴婢走一遭吧。”
她说得客气,但言语间,那些粗使嬷嬷们已默不作声地围了上来,前前后后将整个抄手游廊堵死,将沈陶陶紧紧围在中间。
大有不答应便要用强的态势。
沈陶陶心知不好,面上却并不显,也笑应道:“既然是贵人有令,自然没有不从的道理。只是我的上官——辅国公世子,大理寺少卿宋珽令我在此等候,说有一本古籍需要批注。等下若是他来了寻不着我,怕是麻烦。”
她信口胡诌了一阵,顺势将宋珽的身份搬了出来,指望对方多少能够忌惮一些。
但那宫娥却似乎并不十分在意,仍旧是笑道:“沈掌藉不必担忧这个,奴婢会差人给世子爷报信,说您今日来不了了。”她一道说着,一道轻轻抬了抬手。
堵在游廊上的粗使嬷嬷们得了眼色,不动声色地将沈陶陶往廊下挤。
沈陶陶被她们推搡了一阵,身子一歪,险些摔在雨地里,忙扶着廊柱立住了。
目光四下一扫,见此处僻静,又下着雨,周遭没有宫人来往。
且那些嬷嬷们几乎是挨着她站着,大有她敢轻举妄动,便直接打晕了带走的阵势,便也打消了的念头,只开口拖延道:“不知道姐姐口中说得贵人是哪位贵人?”
“沈掌藉去了便也知道了。”那宫娥口中答着,身子却已转了过去,抬步往来路走。
粗使嬷嬷们互相望了一眼,一言不发地上前去掰沈陶陶拽着廊柱的手指,几乎是半推半拖地架着她往雨地里走。
第28章 三更
沈陶陶挣脱不开, 便也只能踉跄着跟着她们往前走,指尖却微微一动,自袖袋中勾住了自己的荷包带子, 轻轻往外一带。
一只绣红鲤戏水的荷包便无声无息地落在了泥泞里。
沈陶陶不动声色地想抬脚踏过, 一双纤细的手却先她一步捡了起来。
正是那打头的宫娥。
她自袖口里取了块帕子将荷包裹住。依旧是弯着眉眼, 温柔地对沈陶陶笑道:“沈掌藉可要小心些, 千万别再落下什么东西了。这些嬷嬷们粗手笨脚的,可别弄疼了您。”
她这样说着, 架着沈陶陶的嬷嬷们便像是得了指使一般,伸手狠狠在沈陶陶小臂上拧了一把。
春衫单薄,那粗使嬷嬷又使了暗劲, 这一下下去,沈陶陶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眼里瞬间涌上一层水雾来。
不用看, 也能知道袖子下必是青了一块。
还未待她缓过气来, 身后那嬷嬷又狠狠推了她一把,粗着嗓音道:“沈掌藉您可得快些,让娘娘等急了,我们谁都担待不起。倒时候,可别怪老奴手下没个轻重——”
大雨如垂帘而落,这一行人, 很快便消失在了帘幕深处。
雨水密密冲刷过青石地板,不曾留下半点痕迹。
……
瑶华宫中。
李贵妃慵然躺在美人榻上, 一双素手放在一旁的金丝软枕上, 由瑞香细细地为她抹着滋养肌肤的香膏。
许是等得百无聊赖,不知何时,她又唤了两名宫娥进殿, 在自己宫室内用鞭子抽着两只木陀螺玩。
“娘娘,沈掌藉到了。”折香行至廊檐下,收了竹伞微微福身。
“进来吧。”李贵妃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慵然道。
折香应了一声,提着裙裾迈步进了殿内,对沈陶陶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沈陶陶便穿一身湿衣进来,定了定神,于两名打着陀螺的宫娥边上立住,对她行礼道:“太府寺掌藉沈陶陶,见过娘娘,娘娘万福。”
李贵妃闻言,懒懒自金丝软枕上收回了玉手,挑起一双凤眼斜斜看向她。
眼前的女子并未盛装打扮。
一身简单的退红色女官服饰被雨水打湿,紧贴在身上,隐约可见薄衫下净白如瓷的肌肤与玲珑的身段。
而一把缎子似的长发只以一支倒垂花浅色和田玉簪子挽住。如今淋了雨,便凌乱地散下几缕,落在那张瓷白的小脸上。
黑与白这两种极致的颜色略一触碰,反倒生出几分水墨画般的淋漓动人。
李贵妃那双慵然的凤眼微微抬起了一些,缓缓开口道:“抬起脸来。”
沈陶陶应了一声,将低垂着脸平平抬起,眸光却仍旧落在地上,守礼地不与她对视。
而李贵妃的视线,则肆意地在沈陶陶面上打量。
她自负美貌,也并不觉得眼前的女子比自己生的更为动人。
但她可真是年轻。
年轻的像一支新开的芍药,纤细而娇嫩,于晶莹的朝露中颤颤盛开,散出诱人的野香味。
她的目光微微下滑,落在沈陶陶绛色领口外,露出的那截纤美柔白的脖颈上。
李贵妃倏然笑了笑。这段柔美的颈,让她想起了御花园里娇嫩的牡丹花枝,不需什么风雨,只需用指甲轻轻一掐,便折了。
“把东西给她拿来。”她慵然笑道。
“是。”折香福身应下,自一旁的紫檀木小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籍,双手捧了,放在沈陶陶的面前。
“太府寺掌藉,那也是尚藉司的人。”李贵妃托腮看着她,凤眼含笑:“为本宫读书消遣,应当不为难你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