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陶陶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哪有农家小院门口有兵守着的?不伦不类的。要是怕有贼人上门,我便养一条大黄,谁敢擅闯,我就放狗咬他。”
两人笑闹了这一阵子,丸子也在不知不觉间吃完了。
此刻,夜色已晚,遂不再耽搁,一同起身将东西收拾了,渐渐往回走。
两人方行至女官寓所背后,还未曾走到正门前时,却见不远处似乎有一个人影站定。
两人微微一愣,都下意识往墙角避了避。
那人叩了叩门,旋即开口道:“江菱,今日你写得批注有三处错漏,你且出来看看。”
江菱神色微微一慌,忙压低了嗓音对沈陶陶道:“是尚藉女官,怎么办?”
沈陶陶也有些慌乱,往那处望了一眼,见人似乎堵在了正门口,赶紧将江菱手里的东西都接过了来,咬牙指了指院墙道:“这若是被逮着了,了少不得一顿责罚,你看能不能翻过去?”
江菱试了两下,外墙颇高,她又心急,一时没能翻过去,反倒急出一脑门的汗来。
而尚藉女官见无人应声,又抬高了些嗓音重复了一次,语气隐有几分不耐。
沈陶陶听了,忙弯下身去,将带来的东西挨着墙堆在地上,倒也堆出一些高度来,她扶着江菱道:“你踩着这些东西试试,再不行就踩着我的肩膀上去!这要是被抓到了,责罚先不论,下次可是再难出来了!”
江菱应了一声,踩在那堆杂物上试了试,沈陶陶则在底下托着她的腰。两人齐心协力,江菱总算是翻了过去,但最后使力那一下,却将地上那堆杂物给踹翻,稀里哗啦地落了一地。
尚藉女官隔着夜色看向此处,高声道:“什么人?”
沈陶陶悚然一惊,忙将地上的东西胡乱往自己怀里一兜,找了棵矮树蹲下身去挡住自己。
尚藉女官却已闻声寻了过来,语声中透着几分冷厉:“什么人?胆敢在宫中造次!若再不现身,以刺客论处!”
第23章 追罪
沈陶陶心中一凛。
这出去偷吃宵夜是一码事,这被当刺客抓起来可就又是一码事了。
运气不好,遇到个脾气躁的,上来先一通乱箭,这找谁哭去?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抱了东西打算起身。心中想着出去后怎样解释,责罚才会轻一些。
身子刚直起一半,却见一个黑影自矮树旁的草堆中慢慢行出,趴伏在她的脚下。
沈陶陶下意识地垂眼望去,却见是一只橘黄色的小猫,毛色并不光洁,还蹭了一些地上的灰,看着不像是被人豢养的。
她想了想,又蹲下身来,抱起了那猫小声道:“猫兄,你今日救我一次,我改日给你买小鱼干吃。”
那只猫倒是温顺,任由她抱着,只睁大一双圆溜溜的杏黄色眼睛望着她。
沈陶陶见状,便低声道:“那就当你同意了。”说罢,从兜里那堆杂物中拿出一个小瓶子,放在地上,用脚尖一踢。
瓶子滴溜溜地滚了开去,沈陶陶又将那橘猫放下,在它身上轻轻一拍,指了指那个瓶子。
几乎是她松开手的同时,那猫儿离弦的箭一般追着瓶子扑了出去。
外头旋即传来尚藉女官的尖叫:“有猫!这是哪来的野猫!没人管管吗!”
与此同时,江菱‘砰’地一声打开了寓所门扇,大步走出来,朗声道:“原来是上官,我起初在里头睡下了,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喊我。如今出来一看,原来是您在逗猫!”
那女官似乎是个怕猫的,也顾不上上前查看了,只连连后退,一直到那猫追着瓶子都跑得没影了,这才悻悻转过身来,板着脸冲江菱道:“你今日是怎么当得差?短短十几行批注,错了三处!这宫中可不是胡来的地方,给我警醒着点!”
江菱连连点头:“是,您说的是。自当警醒。不过我们这寓所附近好像闹老鼠,一入夜野猫还挺多的,不过我看您半夜逗猫,应当是个喜欢猫的,不妨事!”
尚藉女官的面色愈发难看,只强撑着面子又随口训诫了几句,便拂袖而去。
沈陶陶见她走得远了,这才自矮树后出来,闪身进了门内,心有余悸地对江菱道:“幸好那矮树旁边蹲着只猫,不然可就露了馅了。今后我们可不能再这样冒险了。”
江菱将门扇阖上,也有些丧气:“这屋里又没法开火,起烟了外头肯定知道。难道以后真就吃这白粥白菜的吃三年不成?”
沈陶陶细想了一会儿,开口道:“要不这样,以后你留在房中应门,我出去做吃的带回来,这样可行?”
这样已算是权衡之下最稳妥的做法。毕竟她的上官是宋珽,而宋珽大抵是不会大半夜找上门来的。
江菱想了一阵子,也觉得这个法子可行,连连点头。
沈陶陶遂笑道:“那行了,我们都快梳洗一下去睡吧,明日里我还得给我的‘猫兄’买鱼干呢。”
江菱闻言也笑了一阵,两人相继吹灯睡下。
而辅国公府上,宋珽的居室内,一盏油灯挑起微弱的光,将浓黑夜色破开一线。
宋珽坐在灯下,垂首看着跪在地上的黑衣人,淡声问道:“可查清楚了?”
“是。”那人自袖袋中取出一沓账本放在宋珽右手旁的案几上:“这是二房主母陈氏这几年来昧下公中银子的私账。未免打草惊蛇,属下没动原本,只将其誊写了一遍。”
按理说,这辅国公府是大房承爵,自然也应当由宋珽的母亲当家。只是他母亲性子太过软弱,又不擅管账,这一差事,便被二房的陈氏揽了过去。
宋珽抬手翻开账本,一页一页仔细看了一遍,眉峰微拢。
这一本私账上的数额足以夺了陈氏管家之权,却不足以定罪。
他遂将账本合拢,冷声道:“再去查。”
“是。”黑衣人叩首,身形一晃,转瞬消失于夜色之中。
宋珽却并未歇下,只是将账本在案几上铺开,亲自研了新墨,像是素日里在太府寺写书籍批注一般,在宣纸上,将这些银两的来龙去脉一一理清。
上一世,得知沈陶陶的死讯,他也曾暗中令人追查过真相。
——原是管账的陈氏得知自己将身后族产尽数留给沈陶陶,又决定放她归家,顿时起了觊觎之心。伙同云珠与府中养着的郎中一同构陷沈陶陶,在灵前将她沉了塘,吞没了族产。
但彼时,他已是假死之人,难以插手宋家族内庶务,只能令人在陈氏出去烧香的路上,一刀了事,偿了沈陶陶一条性命。
如今沈陶陶已不记得当初之事,不会再与陈氏计较。
而他仍历历在目。
每每望见沈陶陶在他眼前言笑晏晏的样子,他总能想起上一世他迟来一步,看冰水中捞起的女子浑身湿透,毫无声息地躺在地上的模样。
陈氏只是偿清了一条性命,死后仍旧被当做二房主母供奉,入祖宗祠堂,在族中享有美誉。
这一世,她身后仍不干净,那等待她的,便只有身败名裂。
灯火微晃,照他眸光清寒。
……
翌日,宋珽并未来宫中当值。
沈陶陶起初觉得奇怪,而后一想,宋珽身子本就病弱,来当值才是稀罕事,只是这段时日他来的太勤,自己有些习以为常了。
如此一想,倒也释然。
沈陶陶想起宋珽昨日说的话,便自书架上寻了一阵,寻出一本《士商类要》来。
毕竟她已决定,出宫后自己盘一家酒楼下来。那这类经商类的书籍,多读一些,也自有好处。
她捧着书左右望了望,见这太府寺中桌椅并不算少,但是由于是个闲职,素日里只有宋珽一人当值的缘故。整个斗室内,只有他一人的案几上,放了笔墨纸砚。
这若要全部搬过去,未免太过麻烦。
且那徽墨与汝窑的笔筒都是脆而矜贵之物,若是损坏了,倒是不好交代。
她想了想,觉得宋珽左右今日也不来当值,不如借他的座位一用。
这样想着,沈陶陶便在宋珽的位置上坐下,将书籍摊开。
这本书本就编得通俗易懂,加之上头还有宋珽写的批注,读起来也不甚吃力。
沈陶陶便扯过一张宣纸,一道看书,一道在纸上写下一些心得。
她看得颇为入神,一连一两个时辰不曾动过,直到槅扇轻轻一响,她才惊觉,下意识地抬起头来。
宋珽正自门外抬步进来,他昨日连夜查清了账本,入宫时,又先去了考功司一趟,为沈陶陶拿了考核,故而来得晚了些。
甫一进门,便看见沈陶陶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捧着书,拿着湖笔,愣愣地望着自己。
日色自长窗斜斜打入,落在那张净白如瓷的小脸上,光暗交杂处,勾勒出水墨一般浓淡相宜的美。
而在他的视线下,那本是泛着淡淡粉晕的双颊迅速地红了起来,像是落日之际,漫天火烧云恣意席卷。
沈陶陶‘腾’地一下,自椅子上站起身来,手中的书拿不稳,‘砰’地一声落在地上,书页散乱。
两人皆下意识地弯下腰去拾,指尖一错,沈陶陶便如被火燎一般迅速将手挪开,却仍垂首低声道:“我不是有意……”
宋珽的指尖微微一顿,还是将书籍捡了起来,放在了书案上,扫了一眼封面上的书名,淡声道:“太府寺中的书籍,你皆可借阅,不必如此在意。”
“不是。”沈陶陶迟疑了一下,还是小声道:“我不该图方便,占了你的位置。”
宋珽闻言,顺势抬眼看了一眼书案,旋即收回了视线,只淡淡道:“无妨。太府寺中人员更迭,从无止休。我的位置,也不过是前人留下的旧物。”
“明日我会令内务府在其余书案上重新为我备一套笔墨,如今这个位置便由你使用。”
沈陶陶微微一愣。
虽然说宋珽的说法也没错,但这个位置是整个斗室中光照最好,离书架最近的,惯例给太府寺少卿当值用的,这突然给了她,总觉得有哪里奇怪。
宋珽见她不答,便又取出一物递给她。
那是一张锦书模样的东西,沈陶陶下意识地接了,将其展开。却见这俨然是本月考功主司给各女官的考评,上头写着她的名字,底下清一色的上甲几乎耀花她的眼睛。
沈陶陶也真的瞬了瞬目,又仔细看看了看上官考评那一栏,见的的确确也是上甲,愈发觉得不可思议。
宋珽淡看了她一眼,当真将位置让与了她,自己另寻了一处坐下。
案几上没有笔墨纸砚,他倒也并不在意,只随手自案上拿了一本书籍细读。
沈陶陶有些发懵,在原地立了好了一会儿,才试探着在宋珽原先的位置上坐下。
刚沾上椅子边,她便立即抬眸去看一旁的宋珽,而后者,正捧卷细读,古籍遮住了他大半张容颜,只露出一副清隽的眉眼,日光打在鸦羽般的长睫上,流彩碎金。
沈陶陶收回目光,将方才的那本《士商类要》摊好,在宣纸上写了几行心得,又豁然抬眼,望了望一旁的宋珽。
宋珽在看书。
沈陶陶皱眉想了想,又写了几行,又看了宋珽一眼。
宋珽还在看书。
沈陶陶倏然觉得有些古怪,可一时又说不出古怪在哪里,索性不再多想,也不再看宋珽,只自顾自地闷头写着心得。
一直到日落西山,两人下值,宋珽方将自己手中的古籍收起,对沈陶陶颔首示意,上了回府的官轿。
沈陶陶也赶紧搁下笔,收好了书籍,往尚膳走了一阵子。
她在尚膳司门口与等着她的江菱汇合。
江菱袖着手,一脸的闷闷不乐,甫一见她,便拉着她的袖子抱怨道:“我不就写错几行批注嘛,那尚藉女官就给我的考评降级,这下好了,全尚藉司洗砚台的活计都归我了。”
她说着将写着自己考评的锦书在沈陶陶面前一亮,上官考评下一个乙等历历在目。
这宫中女官制度便是如此,考评越低,活计越多,甚至可能分配到一些旁人不愿做的脏活、累活。
沈陶陶攥紧了自己写满上甲的考评锦书,醍醐灌顶般明白过来,她方才一直觉得奇怪的地方究竟是在何处。
——之前宋珽明明还想下药毒死她,一计不成还令侍女补送毒蜜饯。怎么如今又是给自己让位,又是评定上甲的?
这逛完花楼怎么和换了个人似的?
江菱看她不说话,下意识地追问道:“怎么了?你的上官是不是也为难你了?”
沈陶陶下意识地摇头,轻声道:“行为倒是正常了。”
她想了想,又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头部:“但是人好像疯魔了。”
第24章 猪精
江菱听得似懂非懂,旋即又想起自己洗砚台之事,不由得连连哀叹道:“我倒希望我的上官也能疯魔一下,帮我把整个尚藉司的砚台洗了。”
沈陶陶笑了一声,拉着她往院里走:“你还是指望今晚能多剩点下脚料,我们能多弄点吃的吧。我还欠着‘猫兄’小鱼干呢,也不知道能不能买着。”
她说着,顺手去推尚膳司的院门,指尖还没挨到门扇上,那门却‘嘎吱’一声自己打开了。
沈陶陶微微一愣,下意识地一抬眸,与来人打了个照面。
那人一身尚膳司女吏的服饰,面色枯槁,往日里总是梳起精致发髻的长发如今有些蓬乱地散着,像是刚刚被人撕扯过,而一身女官服饰,更是被人撕裂了好几处,连宫绦都被人扯断了一半。
沈陶陶一惊,下意识地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阵,终于反应过来,这形容狼狈的女吏,竟是沈静姝。
江菱也微微一愣,旋即朗声笑道:“看起来她混得也不怎么样嘛?看着比我这个洗了整个尚藉司砚台的人还要狼狈!”
沈静姝闻言也回过神来,目光死死盯在沈陶陶周身,见她非但未见憔悴,反倒愈发的鲜妍明媚。一双眼中旋即燃起妒火,两道视线刮骨一般落在沈陶陶身上,仿佛随时要将她吞吃入腹。
她咬着牙,几乎是从牙缝里一个个地吐出字来:“你还有脸来!若不是你,我怎会落到今日这个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