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陶陶被他的举动惊了一惊, 手上微微一抖,忙不动声色地稳住了,又低下头去拿第二道菜。
谢源似乎察觉到了这细微的异常,抬目看了过来,见奉菜的女子穿的是一身常服后,目光也深了几分, 眸中多了几分打量。
但还未曾看清奉菜女子的容貌,眼前便微微一花。
却是宋珽立起身来, 将沈陶陶方才放在桌沿上的玉笋蕨菜恭敬地放在了谢源眼前:“这道蕨菜看着倒是脆嫩新鲜, 是难得的上乘酒菜,陛下可多用一些。”
他的身量颇高,站得位置也巧妙, 正好将奉菜的女子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身后。
谢源略有深意地抬目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拿起玉箸挟了一筷子放入口中,淡声道:“还算不错。”
宋珽微微颔首,半侧过身去,对正往食盒中拿第二道菜的沈陶陶道:“我来吧。”
沈陶陶此行本是来找宋珽的,更不曾想到,皇帝会在这样偏僻的宫室中。这是她第一次面圣,还是以这样突兀的方式,稀里糊涂地到了御前。身上早就惊出了一身冷汗。只是强忍着没在面上显现。
见宋珽这样一说,忙将手里一道野鸭菌菇锅子递了过去。
宋珽伸手来接,宽大的袍服袖口,正落在她的手背上,将她握着锅子把手的手挡了个严严实实。
光滑的锦缎扫过她的指尖,略有些发痒。
沈陶陶已将锅子递了过去,又亲眼看着他稳稳地接了,便将指尖往回缩了一缩,收回了手去。
她刚一松手,那锅子却仿佛没拿稳一般,顺势就往宋珽身上倒去。
沈陶陶一惊,忙伸手去接,宋珽却又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她。
滚热的野鸭菌菇锅子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里头的鸭肉与杂菇混着汤汁飞溅出来,溅了宋珽一身,又滚落在地上。
宋珽的袖子挡住了她的手背,锅子倒的也是他的方向,且他方才又刻意往后退了一步,这里头的东西倒是没倒在沈陶陶身上,只是她到底离得近了些,飞溅起的汤汁,还是在她的裙摆上落上了一些,氤氲出一片褐色的水迹。
殿内静了一瞬,旋即林公公尖着嗓子叫了起来:“护驾,快护驾!”
随着他这一嗓子,这看似空荡的殿中,倏然涌出了无数身着武将服饰之人,纷纷拔刃出鞘,剑指两人,转瞬间便如城墙一般,密不透风地将谢源挡在了身后。
沈陶陶见状,忙跪下身去,冷汗涔涔。
而她的身旁,宋珽也俯下身来:“臣御前失仪,还请陛下降罪。”
谢源慢慢放下了玉箸,目光在并肩跪着的两人身上巡睃了一阵,终于略一挥手,冷声对宋珽道:“你看看自己这一身,成什么样子?下去更衣!”
“是。”宋珽应了一声,站起身来,往殿外走去。
在经过沈陶陶身畔的时候,他不动声色地望了她一眼,以轻到只有两人可以听闻的嗓音低声道:“跟我走。”
沈陶陶闻言,顿时自惊吓中回过神来,忙自地上爬起身,低头紧步跟着宋珽走了出去。
待两人行得没影了,挡在谢源身前的影卫们这才行礼退下,再度隐入殿中。
林公公出了一脑门的汗,心中早将两人骂了千百遍。
明明是送人来御前,这陛下刚打算看上一眼,又闹这出,这可不是无端害苦了他?
他哭丧着脸,忙丢下拂尘在谢源眼前跪下,颤声道:“陛下,老奴——”
“起来吧。”谢源淡声道。
“是,是。”那林公公不敢多说什么,忙踉跄着想要爬起身来。
这刚爬起一半,却又听得上头冷冷的一句——
“朕富有四海,什么样的女人找不着?犯得着去抢臣子妻?你当朕是什么?乡间的无赖恶霸?”
林公公一听,双膝一软,顿时又跪倒在了地上,连连叩首道:“老奴不敢,老奴不敢,求陛下恕罪——”
谢源不再看他,一拂袍袖,示意他滚下去:“下回再自作主张,你便也不用在御前待着了。”
……
一旁侧殿中,沈陶陶已换上了宫娥们拿来的官服,系好了宫绦。她低着头,小步内殿里出来,还未来得及抬头,便看见眼前一方绯色,忙往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地抬目望去。
站在他眼前的,正是宋珽。
他将身上弄脏的袍服换了,穿上了对应他大理寺少卿品级的官服——一件重绯色的团领衫,腰间系着银级花束带,身上的补子是一只展翅的云雁。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宋珽身着官服的样子,一袭重绯衬得他的肤色愈白,面色也愈发的霜寒。
“你来御前做什么?”宋珽敛眉看着她,语声微寒。
沈陶陶觉出他语气不善,又想起一连串的惊吓,心中也多了几分不快,转过头去,硬声道:“那你又来御前做什么?”
宋珽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不快,微微垂目,语气缓了几分:“是谁带你来的?”
他的一双眉却皱得愈发的紧,语声微沉:“这后宫之中,看似风光,实则白骨成堆,圣上也并非良配。我知你心不在此,是谁设计得你?”
沈陶陶愣了一声,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他,蹙眉道:“你在说些什么?没人设计得我,我也不是来御前。”
她抬目,以一双清亮的杏眼定定地看着宋珽,红唇微抿,似乎对他的不知好歹还有几分气怒:“我是来寻你!”
宋珽一震,豁然抬目看向她。
第39章 午膳
两人沉默着对视了一阵, 还是宋珽微微侧过脸去,轻声道:“你来寻我做什么?”
他这话,倒将沈陶陶问住了。
沈陶陶低下头去看着自己女官服饰的裙角, 微微敛眉。
她来寻宋珽, 自然是为了他不重蹈上辈子的覆辙, 但自己重活一世这样离奇的事, 自然也是不能与旁人提起的。
她一时想不起什么理由来,不由得有些慌乱。
正想着随便胡诌一个借口蒙混过去, 不知怎地,脑海中却倏然冒出了顾景易那一句‘我带你去燕京城最好的‘醉八仙’吃一顿’。
她也是急得狠了,刚想到这句, 便下意识道:“今日休沐,我是来寻你去燕京城里的醉八仙一同用膳的。”
话一说完, 她自己都愕然地睁大了一双杏眼——她这是在说什么。
但旋即, 她却又微微侧过脸, 装作若无其事地低下头去,随口道:“但如今圣上留你用膳,想来是去不成了。还是改日吧。”
她一道说着,一道渐渐定下心来。
宋珽为人冷淡,不喜应酬,即便是没有圣上留膳这件事, 宋珽应当也是不会去的。
而宋珽闻言,也回过身来, 剔羽般的双眉深皱, 面色微凝,似是十分为难。
他静默着沉思稍顷,微垂下眼, 淡声道:“宫中已过了膳时,你便是现在回去,膳堂中大抵也没有什么吃食了。”
沈陶陶点了点头,心中倒并不是十分担忧。
如今天色尚早,她去府中找江菱,或是自己寻个清净些的酒楼,怎样也是饿不着自己的。
而醉八仙的名气虽大,但听说菜色过于流于形式,偏爱用一些昂贵的食材来迎合权贵的喜好。若非宴客,而是真要去用午膳,大抵还是隔壁的同春楼要好些,他们家的一道持炉珍珠鸡尤有美名,今日倒不妨过去尝尝。
她正细细想着,倏然听上头宋珽淡淡道了一声‘罢了’,便下意识的抬头看去。
宋珽的眉眼间依旧是一片淡漠,语声也是平静如古井不起波澜,却也隐约透出一似细微的无奈:“我去与陛下辞行。”
沈陶陶一时间甚至以为是自己听岔了。毕竟这是圣上留膳,又不是寻常主人家宴客,还能辞行的?
但她还来不及发问,宋珽便已整了整官服,转身去了正殿。
沈陶陶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下意识地往前追了几步,人却已经进了殿中。便只能回到侧殿内,寻了一张椅子坐下。
许是天气闷热,而这侧殿里头也没放冰鉴,沈陶陶等了一阵,额上便出了一层细汗。
殿内也没有凉茶,她便起身站在长窗旁,将目光遥遥落在外头茂盛的花木上。
窗外热风混着蝉鸣声一同涌入,反倒令她愈发心焦起来。
——宋珽这一世,该不会还没病死,就因为犯上不恭,而被拖出去砍了吧?
她凝眉细细听着外头的动静,生怕听见皇帝勃然大怒的声音。
倏然,一阵脚步声响起,将她那本就高悬的心愈发的重重一颤。
她旋即回过身去,见宋珽好端端地自外头迈步进来,终于略松下一口气,上前小声问他:“圣上没为难你?”
宋珽颔首,示意沈陶陶跟着自己往殿外走。
沈陶陶迟疑稍顷,本想寻个由头自己出宫找江菱,但转念一想,宋珽刚刚为了这事,甚至与圣上辞行,如今再将他撇下,似乎也太过言而无信。
她在心中微叹了一声,想着也就是一顿午膳罢了,便也抬步跟了上去。
宋珽的官轿便停在殿外不远处,沈陶陶与他一同行到了近前。
宋珽伸手将轿帘打起,沈陶陶却有些迟疑:“这可是你的官轿,我与你同乘一轿,是不是于礼不合?”
宋珽淡看着她,缓声道:“你乘轿,我随轿步行便可。”
沈陶陶蹙眉想了一想宋珽说的情形,忙摇头道:“不成。”
自己乘轿,让宋珽步行,他那个身子,在烈日底下一路跟着轿子走到宫门口,半路中暑倒下了可如何是好?
再者说,让宫里其他人看见了,也不成个样子。
她敛眉想了一阵子,还是抬步上了轿子。
宋珽的官轿十分宽敞,她却将自己的身子缩在一个角落里,后背紧紧贴着车壁,空出一片位置来。
她闭了闭眼,终于横下心来,指了指自己空出的位置,低声道:“你也上来吧。”
外头沉默了一阵,轿子微微往下一压,宋珽似乎还是上来了。
沈陶陶忙睁开眼来,看见宋珽寻了个离自己稍远的位置坐了,将轿帘放下,便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裙角。
心中不住地安慰自己:这轿帘子一放,外头便没人看见,青/天/白/日的,宋珽也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轿夫并不知她心中所想,只如往常一般抬起轿来,晃晃悠悠的往前走。
这轿子虽宽敞,但两人同坐,中间也就隔着一个肩膀的距离,近得沈陶陶几乎可以闻见宋珽身上,那自五阳殿里带出的浅淡的龙涏香香气。
她略有些不自在,想寻些事情掩饰一下自己的局促。偏这官轿中分外的干净,连一碟点心也无,想转头看看风景,却又不敢伸手掀起轿帘。
这样狭小的空间内,又一路沉默,气氛压抑地简直让人透不过气来。
沈陶陶在心中轻轻叹了一声,只得轻声开口与宋珽搭话:“世子爷,你方才还没告诉我,你又是为何来的御前?”
宋珽沉默一下,并不愿将她卷入此事,但也不想骗她,便只是简单道:“献人。”
“献人?”沈陶陶吓了一跳,却也来了几分兴致,压低了嗓音道:“这事我只在话本子看过。权臣与嫔妃们为了利益,将自己搜罗来的美人送到御前,期许她得宠后能为自己美言或是带来消息。”
她又想了一想,抿唇道:“可是我方才在殿中也不曾见到旁人,她是怎样一位美人?”
宋珽想到她方才险些被人当成送到御前的美人之事,神色淡了几分,却还是答道:“不是美人,送了一名道士。你进来的时候,他已先一步离开了。”
“道士?”沈陶陶微微一愕,还想开口,却听外头轿夫扯着嗓子道:“世子爷,‘醉八仙’到了!”
沈陶陶这才发觉,不知何时,外头已热闹了起来,似乎是到了民间了。
宋珽微微颔首,与沈陶陶一道下了官轿。
这轿夫也真是会选地儿,落脚的地方便在醉八仙的大门口,头顶上,便是一块明晃晃的金字牌匾。
两人甫一下子轿子,无数道目光便齐齐落在了他们身上。
沈陶陶被看得微微一愣,这才想起来,两人自宫中出来的时候,没换上常服,此刻都穿着宫里的官服。
但如今想要回宫换一身衣服却也是不能了,便也只有硬着头皮跟着宋珽往里头走。
“两位,里边——”醉八仙的小二迎了出来,甫一抬头,看见两人皆是一身官服,忙改口道:“两位,楼上雅间请!”
他将宋珽与沈陶陶引至楼上雅间,又赶紧去搬来了几只冰鉴,这才赔笑道:“两位吃点什么?”
宋珽将目光轻落在沈陶陶身上,小二便也明白了,转而对沈陶陶笑道:“姑娘,您想吃点什么?”
沈陶陶略想了一想,宋珽出身世家,这一般的东西,估计也入不得他的眼,便点了些时令菜色,虽不金贵,但到底吃个新鲜。
小二应了一声,给两人倒了两杯凉茶,便紧步下去告诉后厨去了。
沈陶陶坐在冰鉴旁,捧着凉茶轻啜了一口,想起方才的事来,便下意识地问道:“你方才与圣上辞行的时候,寻得是什么理由?”
宋珽淡声道:“偏殿里发生了什么,瞒不过圣上的耳目。寻任何理由,都是欺君。”
沈陶陶一愣,慢慢将凉茶放下了:“那你——”
宋珽淡看着她:“自然是实话实说。”
沈陶陶一惊,险些将还没放稳的凉茶打翻:“圣上没迁怒与你?他说了什么?”
“没有。”宋珽微垂下眼,淡声道:“他说要降旨为我们赐婚。”
沈陶陶抬眸看向他,长睫微颤,不知是震惊还是恐惧,只半晌说不上话来。
“客官,您点的西湖醋鱼来了——”小二推门进来,一见这个情形,忙十分有眼色地将鱼往桌上一放,说了声‘您慢用’,便赶紧退了出去,关上了槅扇。
被他这样一打岔,沈陶陶在勉强回过神来,颤声道:“圣旨……什么时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