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越是平静,江菱便也越是担忧,私底下曾不止一次的问她:“陶陶,你真的没事吗?”
沈陶陶每次听完后,都是一笑带过。
她能有什么事呢?
比起上一世中的遭遇,这一世,她不过是被人骗了一次罢了。
没丢钱,没丢命,似乎什么也没在那太府寺里落下。
她拿起一把牛角梳子,对着镜子慢慢梳着自己的长发。心中平静地想着,等这件事平息一些了,便试试能不能使些银子,将自己从太府寺中调走。
牛角梳还未落到发尾,槅扇便被人不轻不重地叩了两下。
沈陶陶便放下梳子,站起身来迎门:“江菱,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她一道问着,一道将门打开。
门外之人背光立着,看不清容貌,但身量高大,显然不是江菱。
宋珽?
沈陶陶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起这个名字。脑中轰然一响。这几日强行压下的情绪霎时间便涌了上来。她的身子微颤,往后退开了一步,指尖抓起放在台上的牛角梳便向他掷去。
那人一把接住了梳子,低头看了看,似乎有些摸不着头脑,旋即又朗声笑道:“我只听说过掷果盈车,没听说过掷梳子的。小女官,这里头有什么讲究么?”
沈陶陶愣了一愣,觉得这嗓音熟悉,便侧过脸仔细地看了一眼,脱口道:“顾景易?”她睁大一双杏眼看着他:“这里是女官寓所!你怎么进来的!”
顾景易得意地指了指远处的围墙:“就这小土堆,还想拦住我?”他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抛着沈陶陶丢过来的梳子,神秘兮兮地道:“小女官,你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来?”
沈陶陶心情不佳,但也不好直接关门赶人,便想着赶紧猜完了将他打发走。遂皱眉想了想他素日里的德行,开口道:“吃的。”
“不是。”顾景易摇头:“再猜。”
沈陶陶想了一想,又道:“胭脂水粉。”
顾景易哈地笑了一声,献宝似地将手里的东西往她眼前一亮:“是衣服,猜不着吧!”
“你给我衣服做什——”沈陶陶下意识地想拒绝,但顾景易已经先一步将衣服塞进了她的怀里。那布料摸着毛毛糙糙的,似乎不是能拿来送人的好东西。沈陶陶便多看了一眼。
这一眼,便看出不对来。
这衣服料子不好不说,针脚也粗糙,颜色也选得是那种灰突突的颜色,哪里像是给姑娘家穿得。
沈陶陶不由抬眼看了顾景易一眼,见他一眼喜色,似乎给她的是什么千金难求的宝贝似的。
她心中升起几分疑惑,下意识地捏住了领口,将衣服抖开。
这一抖,便看清了全貌。
沈陶陶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将衣服丢还给他:“你拿宦官服饰给我做什么?”
“打过马球没?”顾景易伸手一捞,稳稳地将衣服接住,却答得驴头不对马嘴。
沈陶陶不知道他要说什么,蹙眉道了声:“没有。”,又再度开口道:“我有没有打过马球,与你拿一件宦官服饰给我有什么关系?”
“这关系可大了!”顾景易一拍自己的腿,两眼冒光:“今日可是我们左翎卫和金吾卫的马球赛!你穿上这衣服,扮成小宦官,跟我过去,看我不把金吾卫那些小子打个落花流水!”
沈陶陶被他理直气壮的语气说得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为何要扮成小宦官,又为什么要看你打马球?”
她说罢,觉得自己这几日一定是没休息好,有些迷糊了,不然她从一开始,就不该接顾景易的话。
想至此,她也不再和他多说,抬手就要关门。
顾景易赶紧扒住了门缝:“你都一个人闷在里头三天了,再不出去逛逛,非熬傻了不可!”
沈陶陶见关不上门,便也松开了手,抬眼看着他:“谁和你说的这些?”
“江菱啊。”顾景易转手就把江菱卖了,又道:“不想看马球也行,我带你出宫,去‘醉八仙’吃一顿去!”
沈陶陶一听醉八仙三个字,就觉得一阵烦闷,见顾景易扒着门缝关不上,索性也不关门了,回身就往内室里走。
顾景易也不好真的跟着她进去,便在她身后扯着嗓子喊:“这是怎么了?你那上官和你说了什么,说得你连饭都不想吃了?”
顾景易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劲也不知是哪里学来的,气得沈陶陶直想告诉他,宋珽说过的话可多了,还说过离你顾景易远点。
这句话在她脑海中一过,沈陶陶的脚步倏然顿住了。
门外顾景易还想开口,却见沈陶陶回转过身子,低着头走到他的眼前,一把拿过了他手里的宦官服饰。
“哎?”顾景易愣了一下。
沈陶陶抬步往内室里走,平静开口:“我把衣服换上,和你去看马球。”
第43章 马球
顾景易微微一愣, 旋即笑开,朗声应了一声‘好’。
他在门外来来回回踱了一阵,终于等到沈陶陶出来。刚看上几眼, 他脸上的喜色顿收, 一双浓眉拧在了一处。
这末等小宦官的服饰在她身上显得过于宽大了一些。袖子有些过长, 几乎看不见指尖, 腰间也是多余出不少布料,若是没有一条腰带扎着, 简直和披着个麻袋似的。
但这些都还能将就过去,最重要的是,沈陶陶一抬头, 便露出一张白生生的小脸,眉眼姝丽, 眼尾微红, 哪怕穿着件宦官服饰, 也能一眼看出是一个妙龄少女的模样。
“这可不成。”顾景易嘀咕了一句,左右看了看,跑过去在墙上揩了两把墙灰,伸手就要往她脸上抹。
沈陶陶赶紧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你做什么?”
“你这张脸,太打眼了。”顾景易将袖子撩起,指着自己麦色的肌肤道:“金吾卫和左翎卫那群小子, 天天在大太阳底下晒,哪里有那么白的!你往那里一站, 瞎子都能看出来你是个姑娘!”
他说着又往迈了一大步, 自言自语道:“得抹两把墙灰,锅底灰也成!”
沈陶陶赶紧将身子一偏,躲开了他那双沾了墙灰的手:“你快把手洗了, 我自己有法子。”
顾景易听她这样一说,便也应了一声,拍了拍手上的灰,就近找了个地儿洗了,又跑回来看着沈陶陶有什么法子。
沈陶陶则进了房中,拿出一盒花黄与一盒玉簪粉。将两样分别挑出一些倒在掌心里调匀,再以指腹拈起少许,对着铜镜,细细于面上涂开。
顾景易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就像在看一场戏法。
她每涂上一层,那张玉白的小脸就变黄一分,涂到第三层的时候,已是蜡黄蜡黄,看着和刚买进宫面有菜色的小宦官无异了。
“这东西好使!也没锅底灰那么黑!”顾景易赞道。
沈陶陶点了点头,在脖颈上也扑了一些,又将剩余的粉末于手上抹匀,再对着镜子仔细看了看,这才转过身来:“可以了,我们走吧。”
“好嘞!”顾景易应了一声,等她锁好了门,便一路带着她往皇宫西北角走。
金吾卫与左翎卫的马球赛只是私下竞技,并非官办,因而地方也选得偏僻,不过是一座废弃宫室前的一大块空地。
地上没长荒草,但地皮微黑,略有焦痕,大抵是提前用火燎过。还在一旁的破墙下拆下一块砖头来,充当球门。
远远立着两行马队。马都是膘肥体壮的骏马,马上的人,也都是英姿飒爽的少年郎。
沈陶陶跟着他没走上几步,便听见远远有人招呼道:“顾小将军,你怎么才来?难不成,是怕了?”
有人往这里看了一眼,也起哄道:“你来打马球,还带了个小宦官。是不是等下还得给你擦擦汗,递递水?”
此言一出,马球场上尽数哄笑起来。
“我顾景易什么时候怕过?”顾景易一个箭步上去,拽过一匹拴在矮树桩上的黑马。靴尖踢起地上的球杆抄在手上,又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稳稳落在马背。他双腿一夹马腹,骏马便如一道黑电般往人群里冲去。
顾景易俯在马背上,在风声里大声笑道:“我带个人来,是做个见证!怕你们输了不认账!”
球杆在空中挥出弧度如满月,一枚挂着红绸的木制小球凌空飞起,往人群中砸去。
霎时间一片马蹄声急落如雷,荒地上烟尘滚滚,溅起无数焚烧后的草灰。
沈陶陶觉得眼睛被刺激得有些发痒,便往后退了一步,找了个清净些的地方站着,袖着手看他们你争我夺。
她不会打马球,只看得出他们争夺得激烈,却全然看不出里头的精彩与乐趣来。不多时,便有些百无聊赖,心中暗暗想着:可惜今日江菱当值去了。这马球赛,应该邀她来看才是。
如今带了她来,便如牛嚼牡丹。他们打的再是精彩激烈,她也是兴致缺缺。
沈陶陶等了好一阵子,见他们没有结束的意思,也不好意思自己一声不吭地走了。便寻了方才顾景易用来拴马的矮树桩,拂了拂上头的灰,静静地托腮坐下。
而就在沈陶陶望着球场发愣的时候,女官寓所旁的小径上,一名身着月白色锦袍的男子也在此独立良久。
转眼便到了午膳时分,江菱自尚藉司下值回来,正往女官寓所里走,冷不丁地看到有人站在道旁,下意识地皱眉警惕道:“这里是女官寓所,你一个大男人来这做什么来了?”
她走上前去,抬头看了一眼,微微一愕:“世子?”
宋珽手中抱着一盆宝珠山茶,缓缓转过身来,看向女官寓所的方向。
女官寓所的槅扇紧闭着,窗楣旁倒是垂下一块小小的木牌,上头刻着江菱与沈陶陶两个名字。
再次看见沈陶陶这个熟悉的名字,宋珽不可抑制地想起,昨日的大雨中,沈陶陶与他说的话。
不要再来纠缠她,生生世世,都不要再来纠缠她。
他默了默,抬手将手中那盆换了瓷盆,又重新栽种好的宝珠山茶放在地上,轻声道:“这是沈女官养的山茶,请你转交给她。”
江菱看了一眼,皱眉应了一声:“知道了。”便弯腰将宝珠山茶抱在了怀里,走到女官寓所槅扇前,空出一只手来推了推门。
槅扇纹丝不动,江菱便拍了拍门唤了一声:“陶陶,你在里头吗?”
宋珽本想离开,听到这句话,步子倏然顿住了。
江菱倒不曾回头看她,随口又唤了一声,见没人回应,心里大致也明白了,面上的神情顿时一松。
虽然顾景易那小子不太靠谱,但是陶陶在这屋里闷得久了,终归也不是事,能出去逛逛,也是好的!
她这样想着,便将宝珠山茶放下,自袖袋里寻出一把小铜钥匙来,三两下将槅扇打开。这才又弯下腰去抱回了宝珠山茶要往里头走。
她前脚还没迈过门槛呢,便听到身后低低一声问:“她近日未曾来太府寺当值,如今膳时将至,又不在寓所。她……能去何处?”
江菱听到宋珽提起沈陶陶,便也想起这几日里沈陶陶无精打采的样子,一下子来了火,没好气地回了声:“我怎么知道?兴许是丢了!”
说罢,便‘嘭’地一声将槅扇关上,再不理会外头的动静。
宋珽知道江菱说得是气话,但仍旧是无法放下心来。
她已数日不曾来太府寺当值,膳时将至时也不在寓所之中,又不曾与江菱在一处,她还能去哪?
许是出宫了?
宋珽闭了闭眼,静静地想着自己在护国寺门口的庙会上,见到沈陶陶的场景。
彼时她一身杏红色的春杉,秀美的脖颈上胡乱挂着两三圈廉价的草编花环,左手上拿着一串鲜艳欲滴的糖葫芦,尾指还晃晃悠悠挂一只蛐蛐笼子,是在宫里从未见过的开怀。
他默默地想:她许是又去逛庙会,看杂耍去了。
他心中一直这样反复想着,沉默着离开了女官寓所,回到道旁等着他的官轿上。
“世子爷,去哪?”轿外,钟义问道。
去哪?
宋珽皱眉想了一阵,却只想起了当初沈陶陶坐在这轿子上,将身子缩在轿子角落,后背紧紧贴着车壁,明明怕的不行,还是轻声与他说‘你也上来吧’的情景。
他闭了闭眼,最终还是淡声道:“去宫门。”
“也是,这日头一日毒似一日了,还是早点回府的好!”钟义不以为意,顺口应了一声,便对轿夫们道:“咱们走快点,回府还得吃午膳呢!”
轿夫们应了一声,脚步加快了几分,很快便到了皇宫门口,接受盘查的地方,落下轿来。
宋珽微微掀起车帘,将自己出入宫禁的玉牌递出。
小吏们细细看了一眼,忙躬身示意放行。
轿帘落下的一瞬间,宋珽心念微转,终于还是开口道:“太府寺的沈女官,可出宫去了?”
小吏们面面相觑,你一言我一语答道——
“属下没见着啊?”
“沈女官?属下也没见着。”
“我倒是查过一位姓沈的女官,不过不是太府寺的,是尚药司的女吏。”
话音刚落,便见眼前轿帘一动,却是宋珽自轿子上下来。
宋珽立在原地,微微垂目,面上依旧是冷淡的神色,心中却已是一番天人交战。
李贵妃之事才过去几日,风波尚未平息,宫中大抵是不会有人敢对沈陶陶下手。但既不来太府寺,也不在寓所中,且又不曾出宫,她究竟能去哪里?
即便知道江菱那是气话,但每每想起那句轻描淡写的‘丢了’,总觉得让他如鲠在喉,仿佛,真的失去了什么一般。
他少有的烦乱,刚想如上次一般,令钟义等人分开寻人。但‘去找’两字方出口,他却倏然想起了,沈陶陶的那句‘永远不要纠缠。’,便又硬生生将之后的话停住了。
若去寻她,是纠缠不休。
若不去寻她,若是她真的如一条红鱼消失在江海中一般,自此消失在深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