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着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语声微微一停,目光四下一扫,讶然道:“陶陶,你的行李呢?明早起来收拾来得及吗?”
沈陶陶被她问得默了一默,旋即清浅笑开:“不收拾了。”
沈静姝吃了这样大的亏,回去必是要添油加醋地给她泼脏水。而沈广平从她小时候起,便是个偏心的。如今沈静姝一哭诉,李氏的枕头风再一吹,还指不定心歪成什么样。
她若是回去了,必是有一场大风波等着。
与其平白吃了这个亏,倒不如端午就在宫中过。听说历年都有一些家中离燕京远的,或是家中已无人的女官宫娥留在宫中。与她们一道,也算是热闹。
她打定了主意,遂对江菱笑道:“我还是不回去了。”
江菱一愣,放下了手里的吃到一半的粽子,细细想了一阵,皱起眉来:“也是,就你姐姐那德行,不回去也好。”
她下意识地道:“若是端午无聊,你可以来我家过,我家每年端午又是请戏班子,又是请杂耍的,热闹着呢!”
沈陶陶弯了弯眉:“成,若是宫中真的无聊,我会过来寻你。”
她虽这样答了,但心中却也清楚。自己是不会去的。
她与江菱关系再好,也终归是个外人。别人一家团聚的时候,她混在里头又像个什么样子。
她应下,不过是不想驳了江菱的好意。但江菱却当了真,转瞬便高兴起来。就着戏班子与杂耍班子的事与沈陶陶闲聊了好一阵子。
直到两人都觉得有些困倦了,这才依次吹灯睡下。
翌日清晨,江府的侍女便早早地来迎。
江菱忍不住又劝了沈陶陶好一阵子,见她铁了心要在宫里过节,这才依依不舍地随着侍女回去了。
沈陶陶送走了江菱,将屋里收拾了一番,便以五彩丝线编起络子来。
一条络子刚打到一半,便有人叩门道:“敢问沈女官可在?”
听着嗓音尖尖细细的,似乎是个宦官。
沈陶陶觉得奇怪,这都端午休沐了,还能有什么事需要通传?
她想了一想,放下了手里的络子,走到了隔扇前,隔门问道:“是有什么事?”
那宦官旋即答道:“沈女官,是你家中来家书了。”
沈陶陶听他这样说了,便把门打开,打赏他一点碎银子。接过了家书,又淡淡道了一声谢。
那小宦官迟疑一瞬,小声道:“您现在不看吗?”
沈陶陶被他问得有些奇怪,便顺势道:“一封家书罢了,非要立刻就拆开看吗?”
小宦官犹豫了一下,想了想自己方才自沈家收来的银子,还是压低了嗓音道:“您还是现在看看吧,您家里…似乎是出了…”他顿了一顿,终于还是将“白事”两个字给说了出来。
沈陶陶微微一愕,上一世的时候,直到她死,沈广平与李氏可都还活得好好的。这出白,能出什么白?
她心中疑惑,手上也快了几分,三下两下,便将家书给拆开,一目十行地大致过了一遍。
看着看着,她那双杏眼便微微睁大了。
沈静姝,死了。
愣了良久,她才缓缓回过神来,将家书收起,闭了闭眼。
看来,这端午,她是非回去不可了。
于情于礼,哪怕是为了宫中的悠悠众口,这一趟,她都逃不脱。
只是不知出了这样的事,家中又会有怎样的风波等着她。
她叹了一口气,又取了一些银子给小宦官:“你再回去给我父亲传个话,就说,我这就回去。”
小宦官得了赏钱,忙应了一声,步履轻快地去了。
沈陶陶也回屋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在临出门前,却又觉得不妥。
沈静姝这一死,沈广平与李氏必定要将这笔账记到她的头上。
虽不会真的要她偿命,但这件事,终归不会轻易揭过。
沈陶陶想了想,便自房中寻出文房四宝来,铺纸研墨,将今日之事草草写了一遍。又将写了字的宣纸则以玉镇纸细细压了,以防被风吹跑。
她去赴沈静姝的白事也不过一两日。若是她如期回来了,自然会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将宣纸放在灯上烧了。
若是她回不来,好歹也能给江菱报个信,让江菱来沈府救她。
做完这一切,沈陶陶终于略放下心来。
她缓步行至皇宫门口,于外头租了一辆马车,匆匆向沈府赶去。
第46章 私定
马车一路疾驰,于沈府门前停下。
沈陶陶抬步自车上下来,正自袖袋里取银子给车夫,早侯在府门口的丫鬟便迎上前来,低声道:“二小姐,请随奴婢来。”
沈陶陶将银子给了车夫,转过脸来看向她,见她一身白衣,便微微颔首道:“宫中不得着白,你先带我回自己房中换上丧服吧。”
“是。”那丫鬟低垂着头,轻应了一声,为沈陶陶推开了府门,迎她往府内走。
两人刚转过照壁,沈陶陶一抬眼,便觉出不对来,望着廊下蹙眉道:“虽说是新丧,但距我收到家书赶来,至少也过了有一个时辰,为何这檐下的白幔与白灯笼还不曾挂起?”
那丫鬟依旧是低着头往前走,似乎迟疑了好一阵子,才含含糊糊地答道:“今日是端午,城中热闹。许多店铺都关了,许是店主看龙舟去了。办白的东西一时买不齐,便只布置了内院。”
沈陶陶皱了皱眉,细细一想,便品出不对来。
这偌大一个繁华燕京,便是真有几名店主关了铺子看龙舟,也不至于连几张白幔,几只白灯笼都凑不齐。
这谎话说得,也太拙劣了。
她慢慢定住了步子,不动声色地往回走。
那丫鬟又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见沈陶陶正转身往回走,顿时急了眼,三步两步跑到她身前,挡住了她的路,急道:“二小姐,您做什么去?”
沈陶陶蹙眉看着她,淡声道:“至不济,我也是宫中有品级的女官,你在民间买不到的东西,我可以回宫去内务府领来。”
她一道说,一道绕过她往外走:“一些白幔白灯笼罢了,内务府府库中应当是有的。”
那丫鬟听到有品级的女官几个字的时候,似乎微微瑟缩了一下,但旋即又追上前来:“二,二小姐,还是不必了——老爷与夫人都在等您,您还是先去花厅看看吧。”
“生死大事,怠慢不得。”沈陶陶推开了她,几乎是一道答着,一道抬步向府门跑去。
就在她快到跑到府门口的时候,身后倏然传来一声急呼:“关门!快关门!不能让二小姐回去!”
守门的两名小厮对视了一眼,一人紧步上前,与那丫鬟一同,一前一后将沈陶陶拦住。一人则迅速地将府门合拢。
“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沈陶陶抬眸与他们对视,竭力稳住了眸光使自己不显怯色:“挟持朝廷命官,是抄家灭族的重罪!”
三人面面相觑,眼底似乎皆有惧色。
正略有动摇时,花厅中倏然传来一身咆哮:“我看谁敢放她走?”
旋即有脚步声急急而至。
沈陶陶下意识地回过身去,正对上沈广平急怒的目光。
他立在花厅之前,逼视着沈陶陶,胸口因愤怒而急剧地起伏着:“你这孽障!你要抄谁的家,灭谁的族?论官位,你是七品掌籍,我是从五品员外郎!论辈分,我是你爹!只要我活着一天,这府里,就没有你说话的份!”
沈陶陶咬紧了下唇,定定地看着他。看着他身后,慢慢自花厅中行出的李氏,与跟在李氏之后,一脸怨毒的……沈静姝。
沈陶陶一愣,旋即全然明白过来,心中重重一沉。
沈静姝居然能狠下心来,在自己的生死大事上做文章,那今日,必是有什么厉害的后招等着她。
果不其然,待沈广平平复了一些后,李氏便以帕子拭着泪,小声地啜泣起来:“你这孩子,怎么连端午都肯不回来?外头的人都说,你是在宫里攀上了高枝,看不起家里,不想回来了。可母亲晓得,你是个孝顺的。”
沈静姝怨毒地瞪了沈陶陶一眼,转首看向沈广平时,眼中已盈起一层泪光。
她拉着沈广平的袍袖,低声啜泣道:“父亲,陶陶她还小。无论她对我做过什么,毕竟今日还是回来了,您莫要再生陶陶的气了——”
沈广平一听,愈发气怒,指着沈陶陶厉声斥道:“你这孽障!你可知道静姝被你害成了什么样子?她身上的伤如今还未好全,却还替你说话,替你服软!你再看看,你又是个什么样子!你何时能有她一半的德行与心胸!”
沈陶陶看着他,轻声开口道:“德行与心胸?父亲指得是什么?是蓄意去李贵妃处构陷姊妹,想置我于死地?还是在府中颠倒黑白,反咬一口?抑或是,在生死大事上做文章,只为将我骗回府中?”她轻笑了一声:“若父亲指得是这些,那女儿真是半点不及。”
“你!”沈广平被她气得发颤,连声咆哮道:“你这孽障!”
李氏见沈广平已怒到了极点,也唯恐他冷静下来后节外生枝,便小步上前,小声道:“老爷,息怒啊,通州来的王公子还等着呢。”
沈广平被这样一提点,便也想起了这一茬子。他喘了口粗气,竭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一甩袍袖道:“将这孽障带到花厅屏风后头!”
她一声令下,便有数名粗使嬷嬷架着沈陶陶往花厅里走。
沈陶陶挣脱不开,被半拖半架地拉到了一架屏风后。
沈广平与李氏于花厅坐落,而沈静姝同样行至了屏风后,立于她的身旁。也不说话,只一下一下地轻摇着手里绣了梅花的团扇,眸光寒凉,似一条吐信的毒蛇。
沈陶陶见挣脱不开,索性也省了力气,只等着看他们究竟又要耍些什么花样。
不多时,外头隐有喧闹声响起。
“老爷,王夫人与王公子来了!”随着小厮一声通传,沈广平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迎出门去,李氏也忙紧步跟上了。
不多时,他们便自外头引了一位夫人与一名公子哥进来,看年纪,似乎是母子。
两人依次于花厅中坐了。那王夫人浅饮了一口香茗,慢慢开口:“沈大人,我家你是知道的,正经的从三品文官,可不是挂的闲职。而我儿又是嫡子,即便依世人说得‘高嫁低娶’,那我儿配个有实权的四品官家的嫡女,也是配得的。”
沈广平一改之前对沈陶陶的态度,连连点头,赔笑道:“那是自然,令郎一表人才。自是我家那不成器的女儿高攀。这嫁妆,我沈广平一定补得足足的。只望日后成了亲家,夫人也能与王大人说道说道,看能否提携下官一二……”
沈陶陶听至此,心中重重一沉。
而一旁的沈静姝弯下腰贴近她的耳畔,以团扇点了点屏风外一个方向,压低了嗓音轻笑道:“沈陶陶,这便是我与母亲为你寻得如意郎君。正经的从三品文官家世,又是个嫡子。你看,我对可好?若是放在平日里,这样的男人,你怕是连想都不敢想。”
沈陶陶倒并不十分害怕。她是宫中的女官,当初辅国公府都不能与天家抢人,这区区从三品文官,难道还能翻出花来不成?
她挣脱不了粗使嬷嬷们的钳制,索性顺着沈静姝指得方向往外看去。
什么从三品文官嫡子,什么一表人才,她全没看出来。
只看到一个明显酒色过度的二世祖,像是没骨头一般,整个人歪倒在椅子上。
他露在华丽衣袍外的四肢瘦得干柴一般,脸颊也深陷下去,显得两块颧骨高高凸起,骷髅一般。而面色僵白,双眼却发红,眼底满是血丝,眼下是两团硕大的青黑。看人时,目光时而呆滞,时而闪烁,一眼便能看出绝不正常。
“好说。”王公子慢慢反应了过来,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几缕狂热:“只是不知道你那女儿生得怎么样?脸蛋好看不好看?身形窈窕不窈窕?该饱满的地方——”
眼看着他再说就要下道儿了,王夫人忙将茶盏往桌子上重重一放,咳嗽了一声打断了他,又对沈广平道:“听说你那女儿是在宫里当差是吧?”
“是,是。”沈广平笑道:“侥幸于宫中谋得一个女官的位置。”
王夫人皱起眉来,慢悠悠道:“这女官一当差就是三年,是久了些——”
那王公子也打了个哈欠道:“出来都人老珠黄了,还不如那迎春楼里的——”
王夫人赶紧又瞪了他一眼,清咳一声继续道:“但看在你家颇有诚意的份上,还是将此事定下吧。”她顿了一顿,状似无意道:“嫁妆也先送来吧,我们私下将婚书拟了,先不声张,待三年后再来求娶便是。”
“是,是!”沈广平想着自己未来的官运,几乎压不住自己眉眼间的喜色,连连对一旁的小厮吩咐道:“快,快,快去拿笔墨来。”
私定,三年后再来求娶。沈陶陶从未想过,原来还可以这样避开宫中的规矩。
她睁大了一双杏眼,身子微微发颤,也不知是愤怒还是悲哀。
沈广平素来是个偏心的,这她知道。但他们毕竟有一层至亲血脉在,她从未想过,有一日沈广平会这样将她往火海里推。
沈静姝看着她的神色,眸底掠过一丝快意,她示意粗使嬷嬷们放开了沈陶陶,柔声道:“你若是不愿意,可以出去与父亲去说个清楚。”
沈陶陶闭了闭眼,微微平复了一下心绪,再抬眼看向沈静姝的时候,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她沉默着往外走了几步,在路过沈静姝身边的时候,倏然开口道:“若是我现在出去了,这样在前来提亲的外男之前露了脸,这婚事,就不成也得成了,是么?”
沈静姝似乎没料到她能在这样的情形下,还能再想到这一层,不由得微微一愣。
还未回过神来,却又听沈陶陶轻声道:“方才只说了是沈家的女儿,可没指名道姓地说是谁,是吗?”
她隐约觉得不对,刚想往后躲,沈陶陶却已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轻笑道:“沈家,可不止一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