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陶陶倒抽了一口冷气,咬唇想了一阵,终于还是气馁地转过脸去,不再看那支簪子。
她现有的银两,是足以买下这支簪子的。但她身在宫中,还有许多要花银子的地方,女官的俸禄远远支不起这个开销。即便再是喜欢,她也不能为了一支簪子,断了自己的后路。
她暗叹一口气,正想与宋珽说还是去二层看看别的,宋珽却已自袖中取出象征着自己身份的玉牌搁在那紫檀木的托盘上,淡声道:“挂在辅国公府的账上吧。”
那掌柜的脸上赔着笑,手中却毫不含糊地拿起玉牌仔细辨了辨真伪,确认是真货后,这才双手将玉牌还了,笑道:“好咧,我这就差人给您包上。”
三言两语,这就将这支簪子订好了,快得,令人来不及反应。
眼见着那侍女要将簪子放入匣中,沈陶陶这才回过神来,忙扯着宋珽的袖口往旁侧行了两步,压低了嗓音问道:“你订这支簪子做什么?”
宋珽淡声道:“只是一支簪子罢了,你既喜欢,那便送你。”
沈陶陶愣了一愣,咬唇道:“我不能收你这么贵重的东西。明日,我将银子如数给你。”
宋珽微垂下眼看向她,低声道:“若是连银两都需要偿还的话,我是否还当还你一条性命?”
“你上一世里,不是已经还上了?”沈陶陶睁大了一双杏眼看着他:“这一世,你没欠我什么,我不能拿你的簪子。”
第58章 橘子
宋珽沉默了半晌,微垂下眼:“你若是一定要给我银两,那也可不买这支簪子。”
沈陶陶听他这样一说,心下微微一松,刚想颔首答应下来,却听宋珽又淡声道:“辅国公府中还有一支红珊瑚簪子,品相要比这支略好一些,我拿来给你。”
沈陶陶刚放下心霎时又高高悬起,慌乱得,像是突然被热油溅到。
她知道宋珽说得是哪只簪子。市面上流通的红珊瑚簪子并不多,品相绝佳的更是罕见,哪怕是辅国公府里,也应当找不出第二支成色这样好的来。
他说得,应当就是上辈子作为定亲信物的那一支。
这一世里,拿到上一世定亲的簪子,又算是怎么回事?
“还是不必了。”沈陶陶忙摇头补充道:“两支都不必了。”
“写着名字与官职的玉牌已由掌柜过目。”宋珽的平静道:“若是现在反悔,在旁人眼中,便是辅国公府出尔反尔,言而无信。”
沈陶陶被他这样一点,也明白过来这一层。
但还未曾想出什么法子来,古钰阁里头的侍女却已经将簪子放好,笑着走了过来,双手递给她:“姑娘,您的簪子。”
都到了这个份上了,沈陶陶迟疑了一阵子,还是只能伸手接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行出了古钰阁,沈陶陶抬眼望了望,见天色尚早,便对宋珽道:“我还是先回宫里一趟吧。若是回得晚了,尚膳司里头都没有剩下的下脚料可以买了。”
“下脚料?”宋珽敛眉:“若是尚籍司中的膳堂不合胃口,辅国公府上的小厨房倒也还能入口。若你觉得府中拘谨,也可去京中酒楼。为何非要去尚膳司里买这些?”
“为了一个小姑娘。”沈陶陶抬眼看向宋珽,沉默了片刻,眼底的迟疑之色,渐渐地散了。
宋珽这样的性子,无论与他说些什么,他都不会与旁人多言。但是毕竟这不是她一个人的事情,还是略作一些模糊的好。
“那个小姑娘的母亲疯了,一个人在宫中怪可怜的,也没什么人管她。如今端午刚过,无论是宫里还是民间,都是张灯结彩,热热闹闹的。我怕她一个人觉得难过,想着,至少给她做点吃的过去,哄一哄她。”她展眉笑了一笑:“我像她这个年纪的时候,只要有好吃的,就会把难过的事情都忘了。”
虽然她刻意地模糊了一些信息,但在宋珽这,她的隐藏,也只如蒙了一层薄薄的窗户纸一般,甚至不用撕开,略沾点水,便也就透亮了。
她如今也才刚及笄,想是不会管豆蔻年华的少女叫小姑娘的。而再小一些的女童,是不可能以宫女或是女官的身份入宫的。
宫中能见到的小姑娘,只有公主。
而‘母亲疯了’这一点,就更明显。没有人能以疯妇之身待在后宫。那这位母亲,必定是在冷宫之中。而冷宫中,有子嗣的妃嫔,也只一位惠妃罢了。
但沈陶陶不想言明,他便也只做不知,只微微颔首道:“乘官轿回去,可以赶上。”
“乘你的官轿?”沈陶陶倏然想起自己上次乘宋珽的官轿的情形,耳尖微红:“我总不能成日蹭你的轿子。”
“我要回太府寺当值,只是顺路。”宋珽淡声道:“官轿停得离此处不远。”
沈陶陶咬了咬唇,细想了一想。
若是她现在去寻可租赁的马车轿子,想是要花不少时辰。即便是被她寻到了,这到了宫门口,又要转为步行。等她一路走过太府寺,走到尚膳司,定时要误了膳时了。
她想了半晌,没想出什么好法子来,最终还是略一点头,轻声谢过。
两人一道走了一阵子,上了宋珽的官轿。
许是有了上次的先例了,这次倒也没那么慌张。
官轿宽敞,沈陶陶低头坐在一个角落里,为了缓解彼此之间的尴尬,便自果盘里拿了一个橘子慢慢地剥着,权当找了点事情做。
当沈陶陶将橘子剥好,又将里头白色的经络也剥了一半的时候,官轿也一路晃晃悠悠地行至了皇宫门口,终于被人拦下。
“入宫腰牌!”守门的小吏照例喊道。
沈陶陶愣了一下,忙将剥到一半的橘子放下了,又将身子往后缩了一缩。
宋珽也只将轿帘掀起一角,抬手将自己的腰牌递出。
守门的小吏们看了一眼,将手中的长枪一收,齐齐退开了。
轿子继续晃晃悠悠地往里头走,后面一顶小轿也赶了上来,停在了宫门口。
这两顶轿子隔得不远,其中一名眼尖的小吏,立马就觉出不对来。后面那顶轿用的木料还不及宋珽这顶的好,但轿子的抬杠却是平平直直的,不像宋珽的官轿一般略略弯下,看轿夫们的步子,这轿子似乎也比后头那顶小轿要重上一些。
他们对视一眼,眸光皆是一厉。霎时间,方才抬起的长枪齐齐落下,像是荆丛一般拦住了官轿的去路。
方才问话的小吏疾步追了上来,言语客气中又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警惕:“世子爷,您是不是带了什么东西来?这带进宫里的东西,我们这些守门小吏都是要查验过的,否则万一有什么不好,上头怪罪下来,我们可是要掉脑袋的。”
他的嗓音不小,这一嗓子喊得,令皇宫门口本是行色匆匆的路人,都停下了步子,下意识地往这里看了过来。
沈陶陶手里捏着个橘子,面色微红。
这小吏若是没这样一嗓子,她大大方方的下了轿子,将腰牌给守门的小吏看一眼,便也罢了。现在他将宫里宫外的人都引了过来,大家都冲着这里看,她若是现在下去,不知要传出什么闲话来。
宋珽也想到了这一层。他换了个姿态,将她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这才抬步下了轿子,立在守门小吏之前,冷声道:“你的意思,是要搜轿?”
小吏一愣,忙道:“属下不敢。”他虽然这样说着,手中的枪尖却仍旧直直指着官轿不收:“但职责所在,世子爷若是执意不肯,只能请您原路返回。”
宋珽敛眉,正想开口,倏然听得轿子中娇滴滴地一声:“世子爷,吃个橘子?”
这一声,顿时将周围所有视线都引了过去。
众人只见那绣着银白色飞鸟纹的华贵苏绸帘子掀起一角,看不清轿子里头的情形,只能见到探出帘外的,一截白皙美好的耦臂,十指净白匀亭,摊开的白嫩掌心上,放着半只新剥好的橘子。
一时间,四方皆静,众人的面色各异,却皆有些心领神会的暧昧之色。甚至有些喜好此道的,面上已隐隐露出艳羡的笑来。
众人都想看看宋珽是什么反应,却只见他眼底的情绪如被春风拂过的湖面般微微一澜,旋即,便又如古井深潭般,无可探究。
他沉默着走上前去,垂手拿起了沈陶陶掌心里的半只橘子,以指尖轻轻分出一瓣来吃了。
这个季节的橘子还未彻底成熟,应当还是带酸的,但不知为何,这半只,却是出乎意料的甘甜。他并不嗜甜,但眼前这一点点幽微的清甜,却并不使人反感,反倒令人心中升起一点微妙的怡悦。
转瞬之间,他似乎有些理解,为何会有人钟意于甜食。
宋珽紧皱的眉心慢慢舒开,他的唇角微扬,方才的冷厉之感,转瞬便淡了:“现在,我们可以进去了?”
被他这样一问,那守门的小吏在这才勉强回过神来,但脸上仍旧是一脸不可置信的神情。
他方才看到了什么?
素日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世子爷,竟与一女子同轿,还要与她一同入宫?
两人还在这皇宫门口公然卿卿我我地吃起了橘子?
他有些发懵。
宋珽也不看他,只用身子挡住了所有探究的视线,自己矮身进了轿中,将轿帘放下,淡声对轿夫道:“走吧。”
这一回,倒是没人拦他了。
虽然所有人都是面色古怪,一副想入非非的神情,但到底,还是将手中的长枪给放下了。
毕竟,这宫中只说不能带利器,但没说过不能带女人。
轿子里,沈陶陶的脸也是红透了,她压低了嗓音跟宋珽道了声歉,又小声解释道:“若是我们就这样回去,燕京城里不晓得要传成什么样子。若是有心之人一本折子参上去,说你携利刃入宫,意图谋反,那便怎么也解释不清了。”
她说着更是连耳背都红了,声音也愈发的小:“虽然这样传出去,也不好听。但毕竟是私事,别人也不敢放到台面上来说。就像……就像,上次盛传你逛花楼一样。燕京城里的谈资多,过一段时日,不新鲜了,便也就忘了。”
宋珽并不答话,只是慢慢吃着手中的橘子,心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始终是不置可否。
沈陶陶看着他将手里的橘子吃完了,又顺手剥开一只新的,尝了一瓣,眉心微微一紧。
她以为宋珽是终于回过味来,开始恼了,便轻咬了咬唇,低声问道:“生气了?”
宋珽将手中剩下的橘子搁回了盘中,淡声答道:“没有。”
他只是觉得,这盘中的橘子,不及方才那半只甘甜。
仅此而已。
第59章 桃树
两人进了宫中,在僻静处落了轿子,沈陶陶对宋珽道谢后,便拿着买来的东西,一路回了女官寓所。
她将拿来的东西搁在一旁的青石小桌,自袖袋里摸出了小铜钥匙开始开门。
刚拧转了几下,只听‘吱呀’一声,槅扇自内打开。
她与江菱打了一个照面,微微一愣后,旋即笑开:“江菱,你自府里回来了?”
江菱数日未曾见她,自有一股子久别重逢的亲热劲,顿时就拉了她的手往门里带:“快跟我进来,这回我从府里带了不少好东西来!”
沈陶陶也笑了指了指一旁的青石小桌:“我也自民间给你带了些小玩意儿来。”
她说着走到了小桌旁,将装着昭陵六骏的小木盒子拿了过来,递给江菱。
“是什么好东西?”江菱笑着往里头走了几步,将小木盒放在桌上,小心地打开。待看见里头的昭陵六骏以后,双眼一亮,拿在手里头显得有些爱不释手:“我打小买过不少泥人,但还是第一次知道,这泥人还能捏得这样传神!”
她翻来翻去地看,忍不住感叹道:“等我籍满出宫那日,一定要让父亲按这个模样找六匹骏马出来!我每日里换着骑!不骑的时候,就一连排地养在马厩里,看着它们,我就是做梦也要笑醒。”
沈陶陶闻言也笑:“成啊,等你凑齐的时候,记得喊我过来,也骑上一圈过过唐太宗的瘾。”
“一定!”江菱笑应了一声,帮她将杂七杂八的东西拿上,带着她往屋里走:“你快进来看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沈陶陶随着她进去,却见到屋中的桌子上,放满了大小不一的包裹。
江菱上前一个个解开给她看,口中还介绍道:“喏,这个是风干的牛肉,能放好久的。那个是晒干的咸鱼,也能放好久。还有旁边那个,腊肉,听说放个一年半载都不会坏,还越放越香!”
沈陶陶一样一样看过去,眼睛也亮了:“我之前也想过从宫外带些吃的来,但想着放不了多久,便不新鲜了。也就作罢。倒没曾想到这一层。”
“我开始也没想到这个来着。”江菱将东西收好,放在橱柜里,笑道:“我还是和我爹抱怨,说宫里尚膳司的东西难吃,他这才告诉我了这些。说是行军打仗嘴馋的时候,也会带一点这个,可经放了!我们隔三差五的带一点进来,能吃到籍满出宫!”
沈陶陶轻声笑道:“真到那时候,你应当早就吃腻了。”她略想了一想,又道:“不过近几个月,应当是不愁下饭的东西了。”
她将东西收好,又拿出了自己的小铜锅与调料,照例放在食盒里:“我现在去尚膳司买些下脚料来,你在这等我,我带好吃的回来给你。”
江菱有些愕然:“今日还去尚膳司做什么?等下我们从膳堂里带两碗粥回来,就着这些,也能吃一顿了。”
“答应了人的。”沈陶陶眨了眨眼睛,也不说穿。
江菱听她这样一说,倒也不再问下去,只点头道:“成!那我在这等你!”
沈陶陶应了一声,紧步出去了。
因着端午回家省亲的缘故,今日尚膳司里头的人手少了一些,活计却一点没少,几乎每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
沈陶陶有些不好意思劳烦她们,便自己去找了一些切剩下的五花肉,与一个放在角落,无人问津,但油亮油亮的大茄子。对一旁刚将一条鲫鱼下锅,正等着汤白的女官道:“这位姐姐,我今日买这两样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