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药渣
那油纸包在他手中抖了一阵子,里头的小鱼干肉眼可见地少了下去,很快便见了底。
猫兄不甘心地舔了一阵子油纸,后腿一蹬,自宋珽的袖子上跳下,轻盈落地,带起一阵黄毛乱舞。
宋珽垂眼看着自己的袖口,只见月白色的宽袖上,已经落满了猫兄的黄色长毛,直像是缀了许多不规则的金线一般。
旋即,他听见一阵轻快的笑声,轻盈而怡悦,像是夏日里自碧波上蜻蜓点水而过。
宋珽放下了袖子,抬起眼来。
沈陶陶见他发觉了,便以袖子掩口,竭力忍住了不再笑出声来。但退红色的袖口上,露出来的一双眉眼仍是弯得像一方弦月,笑意蕴自那双好看而的杏眼里,藏也藏不住。
她的眼尾依旧是带着一点薄红,像是刚落过泪,看着总令人觉得怜惜。
但此刻,日光和煦地自长窗透入,斜斜落在她的眼角眉梢,将那薄红镀了一层浅浅的金边,那本令人怜惜的红,便也转为一层薄而明媚的胭脂色,就像这日光一样,带着热度,慢慢透入心底最深处。
他恍然觉得,自己一片沉寂的心湖微微一澜,像是有一只小鸽子贴着水面扑翅飞过,惊鸿照影间,留下一串涟漪。
心跳,也骤然快了几分。
宋珽有些茫然,似乎很不习惯这样的感受。
他侧过脸去,不再看她。宽大的袖口中指尖攥紧,用力到骨节微微泛白,才使自己的嗓音维持了素日里的平稳:“我也去府中换一件衣服,今日,便不来当值了。”
说罢,他便站起身来,一瞬都不敢回头,逃避一般,疾步离开了太府寺。
他的官轿就停在不远处,即便是上了轿子,将轿帘放下,他却仍旧觉得,沈陶陶的笑声依旧环绕在耳畔。
轻轻柔柔的,好听又清脆,像是一只快乐的小鸽子。
他不知道自己在慌乱什么,但也许正是因为未知,才愈发的慌乱。
两世里,他掌过权,下过天牢,即便是命悬一线时,也从未这样的慌乱过。
这又是为什么?
他想不明白,直到官轿在辅国公府门前落下时,他心中仍旧如起了一场大雾一般,茫茫一片。
他抿紧了唇,肃着脸色往府中走。
路过的丫鬟小厮都看见他的神情,都以为是谁招惹了这尊大佛,不约而同地退开一些距离。
宋珽独自回到了房中,将槅扇阖上。
室内的光线微微一暗,旋即有人自梁上翻下,压低了嗓音道:“世子爷,您之前令属下去查的事情,有眉目了。”
宋珽被他这样一说,便也回过神来,仿佛重新找回了主心骨一般,冷冷吐出一字:“说。”
影卫单膝跪地,压低了声线:“那二房主母陈氏,除了设私账,昧下公中银子外。还胆大包天,在您的药中加了东西!”
宋珽垂下眼看着他,眸光微深,似乎终于来了几分兴致,语声却仍旧是平静的:“她加了什么?”
影卫自怀中拿出一个油纸包,将它层层打开,露出里头已经风干了的药渣:“不是剧毒,但都是一些会致人虚弱的药材。经年累月用下来,会使人衰弱而死。”
宋珽看了一眼油纸包里的东西,微微颔首,似乎并不意外。
陈氏是有嫡子的,若是大房绝嗣,辅国公百年之后,这国公之位,便会落到她的嫡子头上。
她见辅国公荒唐,而唯一的嫡子又如此病弱,仿佛随时都会咽气,自然会往这世代承袭的爵位上动心思。
她的运气既好,也不好。这两世里,府中熬着的药不过是一个幌子,他一滴也未曾沾过。不过也就是如此,才让她一直藏在幕后,不曾露出马脚。
下了这么多年的药,始终不见他死,陈氏心中应当是说不出的焦灼。
那便,让她最后称心如意一回。
宋珽负手,淡声道:“你且退下吧,一切照旧,不必打草惊蛇。”
一夜很快过去。
翌日清晨,奉药的小厮依例于洗漱后,将熬好的汤药端来,搁在宋珽房中的小几上,旋即又退了下去,掩上了槅扇。
他并不是第一日在这府里当值了,自然是晓得世子爷的脾气的。这位世子爷身子病弱,性子也冷淡,素来不喜旁人叨扰,将药搁下,人便可以走了。过一个时辰左右的光景,再进来收空碗便是。
这可一日里,他前脚刚走出房门掩上槅扇,便听见一声瓷器坠地的碎响。小厮骇了一跳,刚回过头去,便觉得眼前人影一花,是一直守在门口的钟义撞开了门,冲了进去,高喊道:“世子爷!”
钟义大步踏入,还未到床前,便一脚踩上地上一滩液体,脚一滑,险些扑倒在地。
幸而他有功夫在身,身子晃了一晃,倒也是稳住了,也顾不上看地上,只先冲着幔帐后喊道:“世子爷,您怎么样?”
里头静悄悄的,半点人声也无。
钟义一颗心擂鼓般地跳了起来,又往前冲了几步,一直到了幔帐前。而靴子也不知道踩到了什么东西,又是一声清脆的碎响。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
却见足下深褐色的汤汁四处流淌,而盛药的白瓷碗已碎成了七八瓣,散落在床前各处。
他的心重重一沉,忙又喊了几声‘世子爷’,却始终无人回应。
钟义再也摁那不住,一把挥开了眼前的幔帐。
幔帐起落间,他看见宋珽独自一人斜躺在榻上,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得像是早春时即将融化的雪,没有半点生气。
“世子爷!”他嘶声喊了几遍,始终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钟义再也忍不住,终于一个箭步冲出去,大声吼道:“快来人!世子爷出事了!”
他这一嗓子,很快便惊动了整个院子里的人。宋珽突然病倒,不省人事的消息,也一传十,十传百地散了出去。
当医者赶到的时候,宋珽门前已聚满了人,每个人的目光各不相同,眼中自有深意。
钟义为医者将门打开,疾步带他进去。无数双眼睛便也跟了上来,旋即,却‘嘭’地一声,被紧闭的槅扇挡住。
众人焦灼地等了一阵子,槅扇慢慢打开了。
大房主母,宋珽的母亲红着眼眶走上前来,颤抖着嗓音问道:“大夫,我儿怎样了?”
医者错开了她的目光,摇头叹息道:“油尽灯枯,我已是尽力,奈何医术不精。还请各位另请高明。”他说着,又生怕人死在自己手里,坏了口碑,赶紧提着自己的医箱,疾步走了。
老夫人一听,几乎就要栽倒。幸而身后的丫鬟及时扶住了她,连连给她抚着胸口顺气。
二房的主母陈氏,眼底精光一闪,忙自袖口里抽出了帕子,一道往自己眼角上擦,揩着并不存在的眼泪,一道凑上前来,假意抽泣道:“嫂嫂,一切都是命数,您也别太过伤神了,保重身子要紧。”
钟义一听,一双眼睛顿时瞪得铜铃一般,厉声道:“您说得是什么话!我家世子爷只是身子不好,可还没怎么地啊!怎么到您嘴里,就像马上要下土埋了似的!”
他往地上啐了一口,大步往门外走:“什么油尽灯枯,我家世子爷昨日还能去宫中当值!我看他就是个庸医,没什么本事尽会瞎说!我去找国公爷!只要国公爷出面,请了宫里的御医来,定是药到病除!”
他还未走到垂花门,便见一行人急急而来,当先的,正是一脸焦灼,喘着粗气的辅国公。他似乎一得到消息,就直接从床榻上起来去了宫里。此刻他的领口耷拉着,连扣子都系错了两颗。而他身后的几人身着官服,正是这宫里头的御医。
这御医,到底还是请来了。如及时雨一般,给人希望。也令另一些人,心中腾腾地升起不悦。
辅国公险些撞到钟义身上,也顾不得歇息,只抓着他的手臂,涨红着脸,大喘着气,断断续续道:“你,你们,快过去看看——”
身后的御医们忙拱了拱手,提着医箱,箭步进去了。
陈氏见状,眸色微微一沉,手上的帕子也放下了,只伸长了脖子往房里头看。心中怨毒地想着——下了这么久的药,可算是见效了。这辅国公的嫡子,本来就是个病秧子,还空占个世子的名头。她用药这一催,也就是帮他早日解脱罢了。可千万别又给救回来了。
御医进去了好一阵子,终于出来了一位,神色凝重地对辅国公夫妇作揖道:“世子爷的病,一直挂在太医院的医案上。前些日子,病势稍缓,已能正常入宫当值。如今急转直下,确实有些蹊跷。”他顿一顿,又道:“兹事体大,下官需要查看世子爷的药渣。”
“快,快去拿。”老夫人忙对宋珽奉药的小厮吩咐道。
陈氏低头,以帕子捂住了脸,掩住了面上的轻蔑之色。
谁会傻到在药渣上留下证据?汤药前脚给宋珽送去,后脚,药渣便被换过了。
熬药的,可是她的人,每个月不少银子砸下去,定不会有什么差错。
第62章 栽赃
药渣很快便被奉药的小厮给拿了过来。
出来的那位太医,当着众人的面,将药渣放在院中的青石大桌上。又将随身带的药箱打开,自里头取出一些旁人看不大明白的,医者用的器具。
他先将药渣铺开,将各种熬煮后的残留一点一点地分开。之后对着之前开给宋珽的方子,将里头有的药渣分了出来。
余下方子里没有的几种,则又分离成几堆,望、嗅、轻尝、捣碎等来回折腾了好一阵子,他终于将药渣放下,以清水净了手,对辅国公等人拱手道:“回诸位,药渣中除方子上的药材外,确实还被添加了其余药材。”
陈氏微微一惊。
那太医谨慎道:“能辨别的,有夏枯草、桑白皮、紫地花丁三种。其余的,可能是熬煮的过久,已熬得化开。下官不敢妄断。”他面色凝重道:“但这三种,皆是寒性药材。世子爷的身子虚亏,需要温补,太医院开得,也正是温补的方子。被这样性寒的药材一冲,短时间内可能是看不出异样。但时日一长,怕是……熬不住。”
众人皆是大惊之色,老夫人的一张面孔,更是煞白了。
陈氏混在惊愕的人群中,略低着头,胸腔里也似擂鼓一般砰砰作响。这三种药材,正是她添进宋珽药里的,为的,就是让他积弱而死。不曾想,今日却被人给查了出来。
她一道在心中暗骂那个熬药的小厮只顾着拿钱,办这种事还偷奸耍滑,一道更深地低下头去,装作用帕子拭泪。
这辅国公府里住了大房,二房,三房。这许多人,只要她不慌乱到露出马脚,一时半会,也不会怀疑到她的头上。
太医没有将话说死,也是明白他们这些世家中自有许多弯弯绕绕的东西,有些世家喜欢遮丑,这一类事情,都是关起门来家法处置。
但他没料到,这素日里醉生梦死的辅国公,这回却是难得的清醒。
辅国公并不迟疑,立时道:“还请太医留步。我这便让人查下去。今日,非得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他对侍卫们命令道:“速去将与此事相关之人,尽数带到院中,我要一一查问!”
钟义率先抱拳应了一声,疾步下去了。
陈氏见他非要将此事闹大,心中有一瞬的惶恐。但旋即想到,自己从未亲自插手此事,给得也都是现银,不是首饰,便又强自定下心来。
不多时,买药材的下人,存药材的库房,熬药的小厮,端药的小厮等一干人都被带到了院中,独自立了一行。
辅国公走上前,沉着脸色一个个地看过去,突然揪住那个买药材的下人领口,厉声问道:“药是你负责采买的!这件事你肯定脱不了干系,说,是谁指使的你!”
那下人吓得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连连告饶道:“国公爷,您给奴才十个胆子,奴才也不敢往世子爷的药里头添东西啊。那药,那药是我买得不错。但夏枯草、桑白皮、紫地花丁这三样也不是什么毒物,只是一些寻常的药材!各府中皆有储备!至于为什么会到了世子爷的药罐里,奴才,奴才也不知道啊!”
一旁立着的太医也道:“这三种药材,只是与世子爷的病情相冲,但并非毒物。”
辅国公一听,立时挥开了他,抓起另一个库房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你看守的时候偷偷换了药材!”
那库房也是吓得脸色煞白,跪在下人边上,叩首道:“国公爷明鉴啊,每日里出入库的药材都有专门的账本记着,您一看便知!真不是奴才!”
他便又把这人挥开,又要去抓下一人的领口。
手指刚探出,却径直抓在了一柄洒金折扇上。
折扇的主人弯着一双桃花眼,语声懒懒的:“国公爷,您这样问下去,谁也不会承认的,倒凭空给旁人看了笑话。”
来人一身华袍,神色倦倦的,像是刚从榻上被人给拉了过来,可不正是宋钰。
钟义也急道:“是啊,国公爷,这样问下去也没结果!依属下看,倒不如一人一鞭子,打到最后总会有人说的!”
陈氏一听,急了眼,忙上前道:“你这是屈打成招!便是招出来了,也未必是真的!”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各不相让,连房中传来的急促脚步声都盖了过去。
直到房中另一位太医出来,干咳了一声,众人这才齐齐回过头去,将视线聚集在他的面上,神色各异。
那太医一脸的喜色,对众人拱手道:“世子爷醒了。”
话音刚落,宋珽便在一名小厮的搀扶下,缓缓自房中行出,长身立于门内。
他的面色苍白的几近通透,身上只随意披着一件月白色的外袍,宽袖下露出的手背肤色冷白,隐见血脉。
他就这样静静立着,冷眼看着底下喧闹的众人,日光打在他的身上,却折不出丝毫的暖晕。
老夫人率先反应过来,含泪走了上去,拉着他左看右看:“珽儿,你可觉得好些了?”
宋珽微微颔首,淡声道:“母亲不必担忧。”
老夫人眼中霎时漫上泪来:“你看看你这脸色,怎么能让我放得下心来?”
众人闻言,也随着老夫人的目光一同望去。
只觉得宋珽的面色的确是差的离奇,苍白的已没有半分血色,他这样立在门内,却仿佛随时都要倒下去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