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官一时半会也离不开炉灶,干不了其他的事情,算是空出了手来,见沈陶陶搭话,便望了一眼,接过银子应了一声:“你拿去便是了。”她略想一想,又顺手拿起灶台边几个包好的粽子给她:“端午都过完了,我们的粽子包多了吃不完。送你一些尝尝。”
沈陶陶接了,笑着道了声谢,一路顺着抄手游廊往闲月宫的方向走。
那两个守门的小宦官今日不玩骰盅了,改成了斗蛐蛐。一人一根蛐蛐草,正头碰头地玩得不亦乐乎。自然也没察觉到有人提着裙子,悄悄地从抄手游廊上走过,往一旁废弃的宫室里去了。
沈陶陶进了第一次遇见安乐的废弃宫室,左右看了一看,没见着安乐。虽是有些失望,但终归还是将食盒打开,以带来的布巾擦了擦石桌石凳,将里头的东西一一放在桌面上。
她也不急着做别的,先捡了枯枝生起火来,在小铜锅里放上水,将尚膳司女官送的粽子给煮上。
之后才在桌面上放上案板,将五花肉切成小块,又自其中取出两三块来,细细剁成肉糜,加上一些水淀粉与料酒腌制着。
那油亮油亮的大茄子洗了,摘了上头的蒂,又滚刀切块,撒上些细盐放在碗中静置了一盏茶的时辰。
待那茄块往外渗水了,再从碗里捞出,以水淀粉搅匀。
此刻小铜锅里的粽子也熟了,沈陶陶便将里头的粽子捞出盛在盘中,将里头煮粽子的水倒了擦干,又倒油烧热。
等油锅冒起青烟了,便将裹好水淀粉的茄子放入翻炒。茄子的边缘冒起细微的小泡后,再加入带来的酱料与各色调料入味。
又翻炒一阵后,再将腌制好的猪肉糜放入滑散,与茄块一同翻炒入味,直至茄子软糯,汤汁渐收,方起锅盛盘。
里头的用料并不算复杂,但也是香气扑鼻,色泽诱人,令人食欲大振。
至于剩下的肉块,更是简单。将锅简单地洗了,放入清水绰水倒掉血水。再放油烧热,加入白糖炒出糖色,再倒入香料酱料等翻炒上色。待连五花肉的雪白的膏脂上都染上一层诱人的琥珀色后,再倒入两碗清水,将锅盖一盖,静心等待便是。
沈陶陶也不会空等着,洗了一副碗筷出来,便在石凳上坐下,先拿过一个粽子,慢慢剥起粽叶来。
这粽子不愧是尚膳司出来的,裹得小巧精致,用得糯米也是颗颗晶莹。拿在手里,还能隐隐望见里心画龙点睛般的一点紫檀色。
沈陶陶尝了一口,只觉得糯米软糯却并不粘牙。里头的豆沙磨得极细,几乎尝不出颗粒,似乎还调了蜂蜜在里头,一口下去,是沁人心脾的甜香。
她本就是个喜好甜食的,这个粽子正对她的胃口,顿时觉得连心情都为之一好。
她很快用完了一个,铜锅里的红烧肉也滚了一阵子,一点一点,自锅盖的缝隙里溢出诱人的咸香味儿,散得满殿都是,引得人的馋虫直往外冒。
沈陶陶也忍不住揭开锅盖看了一眼,这扑面而来的香味简直能令佛祖跳墙而来,但终归还是差一些火候。她便也只能再将锅盖盖上,又拿了一个粽子剥了。
刚剥好,便听见身后殿阁中一阵脚步声沓沓而来,旋即,是稚龄女童特有的甜蜜嗓音:“桃子姐姐。”
沈陶陶一愣,下意识地转过身去。正望见安乐正提着裙子向她跑来,欢快得像只小雀。
还没跑到近前,便听见她肚子‘咕噜’一声,也不知道是饿的还是馋的。
沈陶陶忍住了笑,将手里剥好的豆沙粽子给她,又将红烧肉起锅,与那道肉沫茄子一同舀出一些,分别放在洗好的小碗里,装回食盒,等着待会给江菱带去。
而其余的,则盛盘端上桌来。
沈陶陶又洗了一副碗筷,递给正开心的吃着粽子的安乐。
安乐一道埋头吃着粽子,一道含含糊糊地答应着:“谢,谢谢桃子姐姐。”
一只小巧的粽子很快便只剩下了粽叶,安乐将粽叶往旁边一放,执起筷子,夹起一大块红烧肉。
红烧肉已炖得鲜香软糯,入口即化,安乐尝了一口,一张白白嫩嫩的小脸上,顿时绽出满足的笑来。
她一连用了好几块,又吃了不少茄子,这才摸着自己圆滚滚的小肚子,依依不舍地放下了筷子,小声对沈陶陶道:“桃子姐姐,你的手艺真好。烧得肉真香!吃起来香,闻起来也香,我在其他宫室里都闻到了。”
“难怪方才没见着你,原来是在其他宫室里玩呢。”沈陶陶也搁下了筷子,一道收拾着东西,一道顺口问着:“你在其他宫室里玩些什么,与我说说?”
安乐踮起脚,指了指墙外的一个方向,开心道:“我在那座宫室里。那里有好多桃树,我偷偷踩到桌子上,折了一根树枝下来,种到我母妃现在住的宫室门口了!等明年春天,它就能长成桃树了。那时候,母妃看见桃树,一开心,就会理安乐了!”
沈陶陶愣了一愣,看着眼前笑得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一派天真的安乐。只觉得隐约有些心酸,便伸手慢慢摸了摸她软绒绒的发顶,柔声道:“是啊,等桃树长出来,你的母妃一定会和你一起回到原来的宫室里的。”
安乐连连点头,一双大眼睛里满是认真:“那安乐一定要看好种下的桃树,一定不能让李娘娘把小树给烧了。”
第60章 及乌
“李娘娘?”沈陶陶心中一凛,如小宦官们所言,这宫中能达到妃位的并不多,估摸着也不大会出现同姓的情形,便下意识的问道:“李贵妃娘娘?你说她烧了你的小树,是什么意思?”
安乐皱起小眉毛,扯着自己的裙子,嘟嘟喃喃地道:“之前春天的时候,宫里开了好多桃花。母妃就命人酿了桃花酒,酿得可好了,连父皇都过来了,他们一同陪了安乐好几日。”她说着语声便低了下去,像是有些难过:“后来父皇刚回去,李娘娘就来了。她令身边的宦官烧了好几棵桃花树,还将酿好的桃花酒都砸了。”
沈陶陶一愣,下意识地道:“那时候李娘娘便是贵妃了?”
安乐点点头,小声问道:“难道是因为李娘娘是贵妃娘娘,所以她才这么凶的么?”
沈陶陶一听,赶紧掩了她的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这种话,你与我说说也就罢了。在旁人那里,可不能乱说。就算你心里头不喜欢她,也不能让旁人看出来。”
安乐眼巴巴地望着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待沈陶陶收回了手后,又小声道:“当初我母妃也是这样说的。”
沈陶陶心中一动,轻声道:“你的母妃?”
安乐轻轻嗯了一声,走上前来,对沈陶陶招了招手,示意她蹲下身来。
沈陶陶便将裙摆撩在手中,自己半蹲下身来。
而安乐,则垫足凑近了她的耳畔,小姑娘的语声细细软软的,似乎还带着当年的委屈:“李娘娘不喜欢我。她烧桃花树的时候,安乐不肯,她就把安乐推在地上。地上好多石子,摔上去可疼了。”
她说到这,似乎是想起自己的母妃来了,低下眼,有些难过地继续说道:“后来李娘娘走了以后,母妃偷偷告诉我,她也不喜欢李娘娘,但父皇喜欢她,更喜欢她的家人——”安乐眨了眨大眼睛,小声道:“桃子姐姐,这是叫‘爱屋及乌’吗?先生教过安乐这个词。”
沈陶陶望着她那双圆而清澈的大眼睛,只觉得心中都软下几分,便也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压低了嗓音与她解释道:“确实可以用这个词,但是李贵妃,才是那只停在屋顶上的乌鸦。”
安乐听了,依旧是似懂非懂的神情,但仍旧是小声应了一声,继续说了下去:“母妃也告诉我,让我不要让旁人看出来。她说,再忍一阵子,李娘娘就再也不会欺负安乐了。”
作为从尚籍司女官一路走上妃位的女子,宫人口中话本子一般的传奇人物,惠妃兴许会骗旁人。但作为一名母亲,她应当不会骗自己的女儿。
惠妃能说这样的话,怕是手里头真有了李贵妃什么厉害的把柄,只是不知道是为了等待时机,还是旁得什么,一时间,还不能拿出来。
“后来呢?”沈陶陶赶紧追问了一句,只觉得心跳都快了几分。
“后来——后来突然有一天,我和母妃住的宫殿里进来了好多人,他们把母妃带走了。我在宫里找了好久,都没找到母妃。问了好多人,他们也都不肯告诉我。”她有些难过:“后来又过了很久,我终于在那座宫殿里找到母妃,但是母妃好像是气我来得太晚,不再理会我了。”
线索就此断了。
而后宫里的残酷用安乐这样的童言童语叙述出来,尤其地令人难过。沈陶陶垂下眼,轻轻揉着安乐的发顶,细声安慰道:“等过一阵子,惠妃娘娘消了气,就好了。”
安乐低下头理了理自己的裙摆,再抬起头时,眼里依旧是天真烂漫的笑意:“等母妃看到桃树,一定不再生安乐的气了。”她和沈陶陶挥了挥手:“桃子姐姐,安乐要回去守着桃树了。”
沈陶陶轻笑了一笑,柔声道:“去吧。”
安乐便如来时一般,提着裙裾,像一只像兔子一般欢快地跑了出去。
沈陶陶待她的身影彻底从视线里消失后,便也将桌上的东西收拾了,一路顺着抄手游廊回到了寓所。
一日很快过去。
翌日晨起,沈陶陶依旧是换上了官服去太府寺里当值。
今日,宋珽倒是早早地来了,她甫一推门进去,便见到宋珽如素日里一般坐在案前给书籍写着批注。见她进来,也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沈陶陶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将之前捏好的狸奴泥人放在了桌上。
猫兄望了一眼,霎时瞪大了一双黄眼睛,‘嗖’地一声跳上桌来。对着桌上自己的泥人左看右看,末了,还伸出爪子去够,一路将小猫兄往桌脚上推。
眼看着小猫兄要掉下桌子,沈陶陶赶紧伸手接住了,将它放回了自己的桌子中心,压在一大沓宣纸上,权当是镇纸。
猫兄不满地‘喵’了一声,身子一弓,又轻盈地落到了宋珽桌上。
沈陶陶顺着猫兄的动作望去,却见宋珽桌上,也放着一个泥人。
正是那天里捏得小鸽子。
沈陶陶愣了一愣,却见宋珽不动声色地将笔筒里的湖笔都搁到了一旁,将那个汝窑的笔筒往小鸽子上一扣,随手又拿了个颇有些分量的砚台搁在上头压住。
猫兄伸爪试了两下,见拨不动,便报复性地迈着小碎步走了过去。在宋珽正在写批注的书籍上来来回回地踩了一圈,又前爪用力,弓下身子伸了个懒腰,在他的书籍中心团成了橘黄色的一团。
宋珽握着狼毫的手僵住了。
他看着眼前橘黄色的一大团,想伸手给它挪开,但又不想沾染上一身橘黄色的长毛。
沈陶陶是知道他不喜欢猫的。看见眼前的情形,不由得想起了上次太府寺前,猫兄上前一步,他后退一步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她也搁下笔,自书案前站起身来,走到宋珽的位置上,一把就将猫兄捞了起来,揽进怀里,揉着它的长毛笑道:“原来世子爷怕猫。”
“……倒也不是。”宋珽轻应了一声,伸手将压在笔筒上的砚台挪开,又将笔筒放回了原位。
那只小鸽子,便又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明明只是一块泥塑,却又是说不出的灵动。
宋珽的目光微微一顿,旋即抬起眼来,目光顺着小鸽子的翅尖,落在沈陶陶身上。
眼前的少女背光立着,一手抱着猫兄,一手正捋着它的长毛。眉眼带笑,发丝上染了日光,是绒绒的金色,还真像一只乖巧的小鸽子,让人忍不住想要碰一下她光顺的羽毛。
几乎是在这个念头升起之时,宋珽便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却在即将触碰到她的长发时,倏然反应了过来。指尖微微一顿,往下垂落了一些,蜻蜓点水般地在她肩膀上微微一点。
沈陶陶一愣,没反应过来他做了什么,倒是耳尖先一步红了,捋着猫兄长毛的手都停住了,换来猫兄不满的一声低叫。
宋珽垂下眼睛,将指尖拿着的一根橘黄色猫毛放在雪白的宣纸上,微微侧过脸去,淡声道:“它掉毛。”
沈陶陶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赶紧将猫兄往地上放下。
却还是晚了,那退红色的女官服饰上,已落满了猫兄的橘黄色长毛。
沈陶陶哭笑不得,忙伸手去掸。
这一掸,才发现,这猫毛可不是落上去的,而是黏上去的,根本掸不掉,即便真的用力掸下来了,在空中晃晃悠悠地荡了一圈,便又无声无息地吸附了回去。
沈陶陶这才明白过来,方才宋珽为何不伸手去赶猫兄,原是这样一层缘故。
她在原地愣了半晌,有些没法子了,便只能对宋珽道:“要不,我回去洗洗?”
她说话的时候,下意识地看向宋珽,却见宋珽的唇角微微上扬,抬出一个柔和的弧度。素来冷淡的面上,笼了一层淡淡的笑影,便令那张许是因肤色过白,而显得冰冷疏离的面上,多了一层暖意。像是冬日里,院中洒落的日光。
沈陶陶有一瞬的恍惚,旋即却又明白过来,他这是在笑她。
她眨了眨眼睛,不动声色地自袖袋里取出一份油纸包好的东西递了过去:“世子爷,我要回去换一身衣服,你帮我拿一下这个。”
“好。”宋珽微微颔首,伸手接了。
沈陶陶看着他将东西接了过去,便又轻声道:“世子爷,您不打开看看?”
宋珽抬目看了她一眼,问道:“是什么?”
“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沈陶陶并不明说,只是弯着眼睛笑看着他。
宋珽颔首,伸手将油纸包上系着的细线解开,将油纸一层一层地打开。
当开到最后一层的时候,还未看清里头装得是什么,却听耳畔‘喵’地一声,旋即风声一动,一大块橘黄色的影子扑面而来。
宋珽一道稳稳地拿着油纸包,一道下意识地抬起袖子挡了一下。
旋即袖间微微一重,却是猫兄一把跳到他的袖口上,踩着他宽大的袖子,将脸埋进了油纸包里。
旋即,剧烈的咀嚼声传来。
宋珽微微一愣,低头看了一眼。
却见那油纸包里,俨然放得是晒好了的小鱼干,一条叠着一条,此刻正被猫兄大快朵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