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她提起嫡子,宋家二爷也有些于心不忍,便对辅国公道:“大哥,她也是一时起了贪念。有错是当罚,可这一顿子家法下去,可就全没了当家夫人的脸面。未来在妾室,乃至丫鬟小厮那里都抬不起头来。要不这样,我差人将这些房契折了现银。其余亏空,从她的嫁妆里还上,这件事,就压下吧。”
“这——”辅国公也有些犹豫。
正当举棋不定之时,听雨却轻轻咦了一声,自匣子底下又拿出一张东西来:“这里头还有夹层,夹层里,还有这一张条子。”
她是个不识字的,便将东西交到了老夫人手里。
老夫人草草看了一眼,一双手便颤了起来。
辅国公见势不对,赶紧拿过那张条子,仔细地读了下去。
这不读还好,一读,额角顿时青筋直跳。
宋二爷忙问道:“大哥,上头写得什么?”
“你娶回来的好媳妇!你自己看看!”辅国公大喝一声,将条子劈头盖脸地丢了过去。
宋二爷赶紧接住了,下意识地念道:“庚子年腊月初三,收二房夫人纹银二百两——”
他念至此,也是一脸震惊之色,扭头看向陈氏:“你——”
“不!这条子不是我的!我怎么可能让他写这种东西!”陈氏双眼大睁,胸口急促地起伏着。她已经意识到了这是一场局。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她做过的事情,像是一张巨网,对她兜头罩下,直至灭顶。
她慌不择路,下意识指着一直跪在地上不敢做声的熬药小厮厉声道:“这一定是他串通了别人,来构陷我的!”
辅国公强忍着怒气,狠狠踢了一脚地上的小厮:“说,是怎么回事!”
那小厮有些发懵,他是个识字的,但确没写过这样的条子。
但如今听得陈氏将事情都推到了他身上,自知不活,且他本身也并非善类,索性一口咬死道:“不错,是二房夫人给了我的银子,让我在世子爷药里添东西!她盼着世子爷早死!”
老夫人听他这样一说,几乎气的晕厥过去。听荷与听雨赶紧将东西丢下,一左一右地给她抚着胸口顺气。
辅国公也是一脸铁青。
宋二爷愣了半晌,最后转过视线看了陈氏一眼,终于长叹一声道:“夫人,你若只是为了一些银钱,倒也罢了。你如今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我保不得你了。”
陈氏目光剧颤,疯了一般挣扎起来:“不,我没有,我没有写那张条子,是旁人构陷我的!是他们构陷我!”
时至如今,却已经没人听她的话了。
辅国公铁青着面孔,一道说着家门不幸,一道令钟义将太医与账房先生等外人送出了府门。又令人将熬药的小厮与府中和陈氏勾结的账房拉到庭前乱棍打死。
再将一应丫鬟小厮也都遣退了下去,只留下几个精壮婆子,压着陈氏不放。
宋二爷念着陈氏给他生了一个嫡子,不忍看此后之事,便也早早地告辞了。
陈氏犹在挣扎,绝望地像一只困兽。
辅国公并不看她,只与宋珽商量道:“我们辅国公府,留不下这种蛇蝎心肠的妇人!只是家丑不可外扬,以为父所见,不如鸩杀之后,对外报个病故。珽儿你意下如何?”
在陈氏凄厉的嚎啕中,宋珽冷冷吐出一字:“可。”
辅国公略一点头,婆子们便端来了毒酒,对陈氏道:“夫人,请用酒吧。”
陈氏惊恐地看着眼前的酒杯,疯狂地挣扎着往后仰,口中犹哭叫道:“你们,你们不能杀我,我是二爷明媒正娶的夫人——是,是他们构陷的我,我没写条子——”
“那就怪不得老奴无礼了。”那粗使嬷嬷得了主子的命令,手下更不留情,掰开了陈氏的嘴,便将那鸩酒对着她的口中强灌下去。
挣扎间,酒液泼溅出来,淌在她华贵的织金衫子上,留下一行又一行淋漓的水渍。一整壶酒灌下去,她的领口便湿得,像是刚从湖里捞出来似的。
陈氏剧烈地咳嗽着,挣扎着,口鼻中慢慢涌出血来,面色也逐渐变得青灰,她的身子扭曲地抽搐了一阵,渐渐没了动静。
嬷嬷们对视一眼,慢慢放开了手。
陈氏的身子便应声倒在那一地的账本上,倒在她最喜爱的田庄、铺子的房契前,不再动弹。
宋珽始终未曾多看她一眼,目光,只遥遥落于远处覆了日光的琉璃瓦上。
一只小鸽子正于那瓦上,悠闲地来回踱步。仿佛是听见了里头的响动,便也扭过头来,遥遥地望向此处。当看到陈氏倒在尘埃中的身子后,小鸽子轻轻扑了扑翅膀,飞离了屋脊。转瞬,便消失在了碧空尽处。
上一世里,为了钱财害死沈陶陶的陈氏,终于还是死在了自己的贪念上。
而那些一直立在旁侧,沉默不语的太医们,则会将陈氏之死的真相,一路带到宫中,带到所有勋贵的耳中。
曾经令人背负着污名枉死的陈氏,如今也死在了污名之下。
不同的是,永远,也不会有人替她洗脱她的罪孽与恶行。
这世间,有轮回,也有因果。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第64章 丧事
繁华热闹的燕京城主街上,江菱正挽着沈陶陶一路往前走。
她手里拿着几块清凉的绿豆糕,一道吃着,一道笑着与沈陶陶说话:“之前你说的那个泥人摊子在哪啊?我还想找他给我捏个‘五虎上将’。”
“是是是,你就是捏‘十八铜人’也由你。”沈陶陶也笑着透过人群缝隙往前张望:“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当是快到了。就是不知道他今日开不开摊子。”
江菱听她这样一说,忙左右望了一望,倒没看见沈陶陶说得摊子,只见人流如梭,摩肩擦踵,便放下心来,笑道:“今日街上这么热闹。生意肯定不少,不开摊子怎么行?”
她想了一想,又嘀咕了一句:“不过今日街上的人,似乎也太多了些。”手上,也顺势将沈陶陶挽得紧了些,生怕被人潮冲散。
两人一道往前走了一阵,便能隐隐约约看着王老四的泥人摊子了。
王老四刚捏完一个泥人,正闲着,一看见沈陶陶,想起是那日里出手阔绰的小娘子,顿时也来了精神,远远便招呼道:“姑娘今日想捏点什么?”
江菱一听,赶紧拉着沈陶陶走上前去,对王老四道:“我要一套十八……呸,一套五虎上将!”她说着,又扭过头去,问沈陶陶道:“你要点什么?”
沈陶陶想了一想,便道:“我桌上已经有一只狸奴了,但是看着孤孤零零,怪可怜的,不如再捏一只——”她本想说再捏一只狸奴,但想起了那泥人猫的原型是来自猫兄,再捏一只,总感觉有些奇怪,便改口道:“再给我捏一只大黄吧。”
“好嘞!”王老四应了一声,一道拿了坨泥巴揉着,一道与沈陶陶扯着闲话:“姑娘,今日你的夫君没跟来啊?”
江菱正吃着绿豆糕,听到这句话险些给呛着,瞪大了眼睛看向沈陶陶道:“夫……夫君?”
沈陶陶的耳尖微红,生怕江菱误会了,忙开口道:“你可别乱说,他,他可不是我的夫君。”
她生怕王老四把宋珽给抖了出来,赶紧拿出一锭银子给他,像是对王老四,又像是对江菱道:“近日里日头愈发的厉害了,我们还是先找个茶馆子坐坐,等摊主捏完了再来取。”
说着,她便赶紧带着江菱往就近的一个茶馆里走。
江菱没反应过来,被她拉到茶馆里坐下,还没开,小二便迎了上来:“两位客官要点什么?”
沈陶陶赶紧道:“两碟子时令点心,一壶茶水。”
“好咧!”小二应了一声,疾步下去,没一会儿,便将她们点的东西送了上来。
江菱拿起一块桃酥,咬得咯吱咯吱响,还不忘好奇道:“方才那摊主说你的夫君?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夫君了?”
“你听他胡说。”沈陶陶被她说得面上一红,忙低下头去拿了杯茶水做遮掩:“没有的事。”
江菱刚开口,正打算再追问几句。但随着茶馆外头的竹帘子一响,一行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大声谈笑着自外头进来,嗓门大得,将江菱的嗓音彻底盖过了。
“今日燕京城里怎么这么热闹?”
“哟,你连这都不知道?”
“我这几日忙着和楚楚姑娘吟诗作对呢,哪里有功夫管这些闲事?”
“吟诗作对?就你?”
同行的几人一同大笑起来。
江菱皱了皱眉,嘀咕了一句‘真烦’,便招手对小二道:“结账!”
小二忙走了过来,赔着笑道:“姑娘,香茗一壶二十文钱,点心两碟一钱银子,统共是一钱二十文,承惠了。”
江菱自袖中掏一块碎银子放在桌上,说了声‘不用找了’,便率先站起身来。
沈陶陶便也将手中的茶碗往桌上搁去。
恰在此时,那一行公子哥们笑罢,又说道:“不逗你了。今日燕京城里那么热闹,还不是辅国公府出了事。”
沈陶陶拿着茶碗的手微微一顿,在半空中停住了。
“什么事?”其中一人疑惑道。
开口的那人将折扇打开,故作风流地叹息道:“丧事。辅国公府里死了人,今日正发丧呢。”他摇着折扇,慢慢说着刚听来的见闻:“听说,还是病故。”
他话音刚落,便听见‘嘭’地一声响。
却是沈陶陶手中的茶碗自掌心上跌落,在地面上摔得粉碎。
淋漓的茶水四下溅开,江菱下意识地往后一躲。旋即一抬头,见沈陶陶愣愣地立在远处,裙裾被茶水溅湿了一片,忙上前去拉她的手,关切道:“陶陶,你怎么了?”
沈陶陶慢慢地摇了摇头,似乎是想说些什么,还未开口,一双眼圈却先红了。
她倏然躲开了江菱的手,疾步便往门外跑去。
“哎?陶陶?你等等我——”江菱喊了一声,也忙追了出来。
但就是这前后脚的功夫,沈陶陶已攀上了门口一辆揽客的马车。她胡乱从袖口里抓了一把碎银子给车夫,也不管究竟有多少,只胡乱重复道:“辅国公府!快去辅国公府!快!”
江菱赶到的时候,只见到车夫一扬马鞭,马车便携着滚滚烟尘急急而去。巨大而凌乱的马蹄声,将她的焦急的呼喊声掩盖。
沈陶陶独自一人坐在马车上,身子紧紧地贴在车壁,目光剧烈地颤抖。
方才那些公子哥的嗓音似乎还环绕在耳畔,但其余的话语,却皆是模糊了。唯独三个词,反反复复地出现在脑海中。
‘辅国公府’,‘发丧’,‘病故’,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钝刀自心尖剜过,一点一点地,带来麻木的痛感。
这三个词,上一次出现在她耳畔,还是上一世里,她还是宋珽夫人的时候。
彼时,她正在自己的房中绾发,还是丫鬟们自外院里带来的消息,说是宋珽病逝了,让她去堂前守灵。
她还记得,自己只是稍稍愣了一愣,心湖中略有一两丝涟漪泛起,旋即便又平复如初。只将自己盘发的簪子换成了白玉的,又在鬓边戴了一朵素白的绢花。
一直到褪下素日里的华衣,披上苍白的斩衰时,她的内心一直极平静。没有半分新寡之人的哀恸。
她甚至还记得,随着丫鬟们去灵堂吊唁时,听见四周此起彼伏的哭声,她心中唯一的想法却是——宋珽这一死,无论对旁人还是自己,都是个解脱。
上一世,他们顶着夫妻的名头,尚且如此。
这一世,没有那一层婚姻缚着,她更应当对宋珽的死无动于衷才是。
是应当无动于衷才是。
沈陶陶像是要说服自己一般,在心中反复强调着这句话,却又慢慢地低下头去,以袖口胡乱揩了一把眼角。
马车前行的速度逐渐放缓,终于在辅国公府门前停下。
沈陶陶下了马车,第一眼,便看见缠在两边石狮子上的白幔,再略一抬头,又望见牌匾前一连串的白灯笼垂下,身子便是微微一晃。
‘吱呀’一声,府门自内打开,套着一身丧服的钟义自里头出来,看到沈陶陶,忙笑着招呼道:“沈女官,今日也是来寻世子爷?”
沈陶陶愣了一愣,下意识地看了看他身上的丧服,又移上目光落在他那张笑得灿烂的大脸上,最后,才有些无所适从地慢慢问道:“世子爷?宋珽?他不是——”
钟义素来是个心大如桶的,一时间也没能回过她话里的意思来,只将府门敞开,一道示意小厮过去通传,一道笑着将沈陶陶往后花园里引:“今日花厅里人多眼杂的,沈女官你还是先去后花园里逛逛,世子爷一会就来。”
听了这话,沈陶陶也明白过来,那病故的并不是宋珽,一颗高悬的心,也渐渐放下了。
她苍白的面上回了血色,便也轻声问道:“听闻辅国公府今日发丧,是哪位去了?”
钟义大大咧咧地答道:“是二房夫人,你不认识的。”他十分自来熟地继续说着:“沈女官,你平日里喜欢用什么糕点?我让小厨房一并给你送来。这几日府里要开水陆道场,小厨房里点心可多了!只要你报上名字,我钟义肯定给你找来!”
钟义说了一阵,见身后始终没人应声,便忙停了步子,回头望了一眼。
却见到沈陶陶目光有些散乱,不知在想些什么,足下步子却不停,险些就要绊到一旁的石凳上。
钟义吓了一跳,忙招呼她在石凳上坐下,又唤了几名侍女过来陪着她,这才风风火火地跑去厨房给她拿糕点去了。
沈陶陶独自端坐在椅上,略有些出神。
二房夫人,陈氏,她何止是认识。
甚至上一世里,她还得管陈氏叫一声‘叔母’。而最后,她也是死在了这位‘叔母’手上。
陈氏如今死了,她自然不会有半分难过,只是觉得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