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怎么好!”李纨一看就知道这鸡蛋是兰哥儿特特给她留下来的。
这鸡蛋难得,眼下全家上下,也就只有宝玉和公婆还能每天还有鸡蛋可吃,就连兰哥儿每二日一颗鸡蛋还是她不知道苦求了王夫人多久,王夫人才勉强允的,要是她用了,兰哥儿便就没得用了。
她连忙把那鸡蛋塞回兰哥儿的怀里,温言道:“母亲用不上这些,倒是你还小呢,还在长身子,得用些好东西补补身子。”
况且她本就是寡居之身,清苦点也是理所当然。
贾兰垂泪,“儿子岂能眼睁睁的见着太太受苦,还吃什么独食呢。”
他性子一起,冷声道:“要是太太不用,那儿子以后也不吃鸡蛋了!”
“你这傻孩子……”李纨忍不住难受,以往在荣国府里的日子本就难捱,分了家之后这日子越发难过,好几次她都有种不想过的念头,但好在,她有一个好儿子,为了孩子,再难她也会撑下去。
李纨忍不住抱着贾兰默默垂泪,就连一旁伺候的人也忍不住心酸的暗暗抹泪,曾几何时,她们竟然会沦落到连个鸡蛋都要谦让的地步?
想想在荣国府里的锦衣玉食,再想想眼下分了家后的日子,那怕下像李纨这般心如止水之人都有些撑不住了,更别提她们。
也不知道是否是悲伤是会传染的,就在李纨屋里默默饮泣的同时,隔壁屋里也隐约传来了几声哭声。
李纨一楞,“这是怎么了?”
如果她没听错,那似乎是太太屋里的方向。
素云叹道:“是莲花儿……太太又发卖一个人了。”她顿了顿道:“大奶奶,奴婢……着实有些担心。”
王夫人的嫁妆已经被贾政全都变卖掉了,当初带到家庙的私房在那一年里也着实花销了不少,当真是手里没多少银子。
那怕贾赦略略抬了手,容得二房的人在搬离荣国府之时,把自己屋里的私房还有摆设也随之带走,不过那些东西也只能撑得上一时,维持不了多久。
也不知道王夫人是怎么想到的,竟然直接把屋里的下人提脚卖了,再把那些下人攒了一辈子的钱财收拢了,靠着没收下人财产,王夫人这才能够勉强把二房支应住。
细算一下,她们分家还不到半个月,二房分到的下人已经被卖了三分之一,剩下的也朝不保夕,不知道那一日会被太太想到拉出去发卖了。
李纨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她也瞧不上婆婆的做法,不过眼下情势比人强,不这样做,难不成她们全家上下就靠着公公的那一点俸禄过活吗?
就那么一点子银钱,还要分一半归还国库,剩下的连养活公公一个人都不够了,更别提养活这么一大家子。
况且谁能想得到,那些人在荣国府里为奴为婢了一辈子,但却私房丰富,每一个都小有资产,或有商铺、或有田地,虽然才发卖了几户人家,攒下的银钱也勉强过日子了。
李纨低声道:“你跟碧月都是我的陪嫁,只要我不许,谁也动不了你们。”
素云安心一笑,不屑的扁扁嘴,低声道:“不是奴婢说,太太怎么该发卖的不卖呢?”
她向外头努了努嘴道:“袭人那个丫环不知道溜到宝二爷屋里多少次了,还跟前跟后的,都忘了自己是那一房的下人了,瞧着就气人。”
李纨不在乎道:“不必理她,太太是个眼里容不下沙子的,将来自有她好看的。”
她不是不知道袭人的心思,只不过事关全贾府上下最宝贝的贾宝玉,她也不好多管,况且眼下离贾宝玉长大成人,收通房丫环的时日还早呢,她也懒得和一个丫环计较,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她去了。
李纨勉强用了鸡蛋,又就着碧月的手喝了几口粥,仍觉得累的厉害,再交待了兰哥儿几句便挥了挥手,打发素云与碧月下去。
贾兰和两女也知道李纨累的厉害,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让李纨好生休息。
待重人一走,李纨悄悄地伸手到枕头底下,掏出一个破旧的男子荷包,下意识的想要打开荷包瞧瞧里头的诗签。
每当她觉得自己快要熬不下去的时候,她只能看看诗签,告诉自己,自己并不是一个人。
李纨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罢了,这些日子因为兰哥儿苦读之故,蜡烛用的略略多了些,太太对此已经颇有微言,要是再点蜡烛,说不得又会被太太说嘴。
要太太仅仅只是说说她也就罢了,就怕太太为了省银子,苛扣到兰哥儿的蜡火,那便就麻烦了。
李纨思前想后,终究还是罢了,只是下意识的将脸靠在荷包上,轻轻的蹭了一蹭,“表哥……”
为什么,女子的婚姻永远都由不得自己做主呢?
表哥一直以为她嫁进荣国府里是享福的,却不知道,她一直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在荣国府里的日子,真的太难、太难了。
王夫人紧紧捏着手里的诗签,仔仔细细的瞧着上面的一字一句。
旁人只道王家女不识字,但事实上王家好歹是个大户人家,出来的女儿怎么可能看不识字呢?只不过就是不会吟诗作对罢了,简单的三百千她还是学过的。
王夫人瞧着诗签上的字,心是越发凉了,她眼眸一片冰冷,眸底隐隐有着怒火,还以为李纨是个好的,没想到竟然是个淫邪不安份的。
还有那兰哥儿,也不知道是不是珠哥儿的骨肉,一想到自家怕是帮着旁人养孩子,王夫人就恨不得直接把李纨的那一张脸给划花。
虽是恼怒,但她不动声色,还对袭人赞了句道:“做的好!”
“太太!”袭人眼睛一亮,期待的问道:“那我可以回宝二爷的屋里了吗?”
王夫人温言道:“自然可以。”
她跟一旁的嬷嬷使了个眼色,那嬷嬷会意,笑着带着袭人离开。
嬷嬷笑吟吟道:“姑娘放心,老奴倒是知道一个比宝二爷房里更好的去处……”
袭人脸色一变,下意识的就想逃,不过已经来不及了。
没有人想到,袭人这边才送上了东西,王夫人一转手就直接把袭人给卖了。
她这辈子最痛恨的,就是背主的丫环,袭人能够背叛李纨,自然也能够背叛宝玉,她怎么可能会容得这样的人留在宝玉身边。
是以一拿到袭人送上来的证据,她当下就把袭人卖了,省得她将来糟蹋宝玉。
袭人不过是一个丫环,随手提出去卖了便是,不过李纨总是她们荣国府正经抬进门的媳妇,可不好亲易处置了。
王夫人捏着信件,一时恼火,一时杀气腾腾,要是以往,她绝对容不得兰哥儿这个孽种,不过眼下她需要兰哥儿活着,好好的活着,要是兰哥儿没了,贾政那五成债务岂不是要落到宝玉的身上?
那怕她们王家有得是银子,但那也不是大风吹来的,干嘛要平白便宜了贾政,帮贾政还债。
“哼!”王夫人眼眸微冷,“就让她再多得意一阵子,之后……”
第84章 贾兰抄经
隔日一早,李纨便听到了袭人被王夫人卖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的消息。
虽是有些突然,不过李纨也不觉得如何,毕竟这一阵子不知道有多少丫环仆妇被王夫人提脚卖了,多一个袭人不多,少一个袭人不少,况且袭人一天到晚往宝玉房里凑,以王夫人的性子,会容得袭人才怪。
只不过袭人这一被卖,素云和碧月又开始不安了起来。
别看她们平日里不知道多嫌弃袭人,如今见到袭人被卖,两女也有些紧张,就怕下一个就会是她们。
李纨又安抚了素云与碧月几句,这才匆匆忙忙的赶到王夫人房里伺候着。
且不说王夫人对李纨越发苛刻,以往王夫人再怎么恼着李纨,但还念着兰哥儿是她的亲孙子,折腾归折腾,多少还有点分寸,没把李纨给折腾的太过,而如今当真是把李纨当仇敌看待,折磨起李纨全然不容情。
李纨别说是和儿子说说话了,每每回房之时都累到连饭都吃不下,不过短短半个月,人就已经消瘦到不成人形了。
贾兰看在眼里,心疼在心里,偏生他虽是长子嫡孙,但在贾府中着实人言微轻,即使求了贾政,贾政也当作没这回事,转头就忘,着实让贾兰寒心。
宝玉也只当做儿媳的侍奉婆婆本就是理所当然,还认为是李纨太过娇气,反过来教训了贾兰一顿;至于贾环,那就更不用提,贾环和他也算得上是难兄难弟,两人在贾府里是比透明的,自然也帮不上李纨母子的忙。
不过贾环还是比旁人多了几分心思,悄悄地送了一小瓶子的红花油过来,说是让李纨立完规矩后用红花油擦擦脚后跟,舒缓舒缓。
至于何时才会好……
赵姨娘憋了许久,也给了句良心的建议,“站着站着就习惯了。”
这做婆婆的让媳妇立规矩也是天经地义的,旁人能说些什么,即使李纨娘家来闹,说出去只怕也是李家没脸多些,况且李纨娘家远在金陵呢,那会知道女儿的情况,与其指望娘家,还不如认命一点,早些适应了便是。
李纨苦笑,郑重的谢过了赵姨娘,赵姨娘这建议虽然不怎么样,但也是大实话,一个辈份便压死人,王夫人做为长辈,别说折腾她一个媳妇了,那怕她被活活折腾死了,也没处说理去,只不过可怜了她的兰哥儿。
本就没了爹,又不受祖母见待,要是再没了娘,这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要是兰哥儿还是以往荣国府里的孙公子也就罢了,偏生分了家之后,她们什么也不是,再加上公公的那笔欠债……
想到兰哥儿的将来,李纨心下一寒,深吸一口气,决定说什么都得为了孩子苦撑着。
赵姨娘不敢久留,送了红花油之后便匆匆离去。
贾兰亲自将赵姨娘送到门口,回房后忍不住跟李纨叹道:“没想到赵姨奶奶倒是个好的,兰儿以前也着实不应该。”
以前他们虽然同样都在荣国府里,一处府邸里住着,但他做为嫡出子孙,与赵姨奶奶与环叔难免远了些,万没想到,在他们最艰难的时候倒是赵姨奶奶伸出了援手,虽然不过是一小瓶子的红花油,不过至少也是份难得的心意。
李纨微微一叹,“是娘误了你了。”
她做为寡妇,平时闲事莫管,就连兰哥儿也被她拘的紧,甚少与环哥儿,还有大房的几个孩子走动,以前更是没少为了讨好王夫人而暗暗踩着赵姨娘母子,还好人家不计较,不然也当真是羞死了。
李纨顿了顿道:“环哥儿倒是个爽利的,以后你不妨多跟环哥儿走动走动,不过宝玉那儿……还是远着吧。”
她以前为了讨好王夫人,没少在宝玉这个小叔子上下功夫,没想到她们这次不过是求宝玉帮着说说话,宝玉都不肯,细想之下,着实让人寒心。
贾兰默默点头,正当他们母子夜话之时,王夫人突然让人唤了贾兰过去。
李纨一楞,疑惑道:“都这么晚了,怎么太太还让兰哥儿过去呢?”
都这种时候了,怎么会突然唤兰哥儿过去?
嬷嬷皮笑肉不笑道:“是好事呢,太太近来心神不定,想让兰哥儿帮着抄几本经书,过两日施了出去,也好为家里祈福。”
李纨一惊,整个人摇摇欲坠,一瞬间都有些不好了,她也算是世家里出来的,自然懂得嫡母搓揉庶出子女的手段。
这抄经也好,念佛也罢,全都是嫡母蹉揉庶出子女的手段。
一本经书,少则数百,多则数千,要抄完一本书,少说也要一个晚上,一本书抄完之后,那还有功夫念书,更别提都这个时辰了,抄完了经之后还有多少功夫休息,明儿上学那有精神学习。
太太让兰哥儿去她房里抄经,这不是什么值得得意的事儿,反而是要误了兰哥儿啊。
李纨着实不明白,以往太太再怎么讨厌她,但兰哥儿总归是太太的亲孙子,太太再怎么恨屋及鸟,也不过就是无视兰哥儿罢了,怎么这次会突然让兰哥儿去她房里抄经了?
李纨颤声道:“这事怎么找上了兰哥儿?”她带着几分冀望问道:“那宝玉呢?宝玉可也去抄经了?”
嬷嬷疑惑的睨了李纨一眼,笑道:“这种事儿,怎么好惊动到宝二爷呢。”
言下之意,像抄经这种事儿自然不可能让宝玉去做了。
她顿了顿又道:“不只是兰少爷,就连环三爷也到太太的房里抄经呢。”
环三爷都抄了,兰哥儿凭什么不抄。
李纨整个人如坠深渊,一瞬间,只感觉到刺骨的寒意,她抬头望向外头,只看到满眼的黑暗,闇淡绝望。
为了省烛火,这府里上下能不用灯的地方就不用灯,即使点了蜡烛,也是小小的,再便宜不过的白蜡烛,烛光昏暗,照的整个府邸越发阴暗,在李纨看来,偌大的贾府好似黑暗中的野兽,随时等着夺人而吞噬一般。
李纨下意识的抱着贾兰,整个人不住憟憟发抖,她真的……护得住兰哥儿吗?
触目所见的尽是黑暗,她看不见半点希望。
所谓为母则强,李纨为了贾兰,终究鼓起勇气向贾政告了一状,但贾政那会管这么多,反而教训了李纨一顿,罚着李纨跪了一晚的佛堂,当李纨回房之时,那两个膝盖都着实肿的不成样了。
母子两人又抱头痛哭了一阵,贾兰强笑道:“母亲也不必为孩儿抱不平,虽是抄经,但孩儿也可以趁机多练练字,也是件好事。”
亲祖母要折腾亲孙子,这话说出去都没人相信,他们也无处诉苦去,除了忍着,她们也别无办法。
王夫人的确是有心折腾着贾兰,自得了诗签之后,再联想到李纨当年一进门就有了喜,还恰恰好是在珠哥儿过世之后才发现喜讯,简直是巧的不能再巧了,她越发认定贾兰并非贾珠之子,便越发看贾兰不顺眼。
那怕为了那五成的债务,不得不容着贾兰,但她也不愿意让贾兰好过,便特特让贾兰和贾环到她房里抄经。
一则,便是打着误了两个孩子功课的主意,另外一方面,也是想让他们多抄一些经,贴补家用。
别看一本经书没多少字,但要是恰好碰到有人大手笔施经,一本经书少说也能挣上几十文,虽然不多,也勉强够让宝玉再多吃上几个鸡蛋,或着是多割上几斤肉了。
说起来,贾家二房一夜之间从天下落到了地下,最最不适应的莫过于贾宝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