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驾的安全带被她扯猛了,一下子有点卡住,他甚至体贴地俯身过来为她调整。
“不要得寸进尺。”静好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距离中轻声开口,目光灼灼,简直恨不得在他脸上剜道疤。
他没吭声,确认她安全带扣好才重新坐回去。
“去哪里?”他问。
原来他一早看出她不是真的要回学校。
“你可以在前面路口放我下车,我自己打车过去。”
“那是去你哥哥的小公馆?”
静好看向他:“你知道?”
“我猜的。”
她社会关系并不复杂,尽心维护的人应该不多,看她那天主动放过追究那私家侦探,大概率是与她想要维护的人有关。
私家侦探绝大多数都为查找婚内出轨留证据,家丑不可外扬,她的反应很好理解。
他车内空调温度很高,静好已经摘下围巾,经典格纹图案在他眼前一晃而过。
“这条围巾是齐星河赔给你?”
当初场面正好被他目睹。
“那又怎么样?”
“我看你常戴着,你喜欢他?”
这样的逻辑推理,未免跨度太大,简直站不住脚。
但静好觉得他这样认为也不错,“他也是明大学子,与我有共同语言。论外表、论家世,他不比你差,又比你年轻,我喜欢他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
傅修云道:“所以你处处拿他与我比较,算是退而求其次?”
他如今也未婚单身,没有任何心上人,为什么不能选他?
流动的车河在超长时间的红灯前停下,仿佛时间也一下子进入停顿的静态。
两人静默地坐在车子里,他以为静好又要发一通脾气或者干脆沉默以对的时候,却忽然听她说:“我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没有任何可以退而求其次的余地。”
无须讳言,上一世她喜欢他,爱慕他,除了他以外任何其他人都不行。荆霄出事后她甚至不止一次设想过,假如回不来的人是他,她是否能像江莹一样,从此黑衣黑裙、不着脂粉就算悼念,该怎么生活还怎么生活?
答案是否定的,在他被宣布“死亡”之后,她应该也活不成了。
可惜她喜欢的人从没真正接受过她的感情,这样为之生为之死的坚持就没有了意义。
感情才不是什么一个人的事,两情相悦才是爱情最圆满的形态,否则就是画地为牢。
“静好……”
“你不是想知道我跟你之间的事,想弄清楚我有多喜欢你吗?没问题,我可以从我们认识之初开始一点一点讲给你听。但你也要明白,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重活这一生,无论如何,不会再发生。”
红灯换成绿灯,车河又重新流动起来。叶静好将她记忆中所有跟他有关的大事件都一五一十讲给他听。
她语速很快,却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就像在说不相干的他人的故事。
包括江莹跟她哥哥,跟荆霄,以及他之间的种种纠葛。
傅修云只是听着,握着方向盘的手一点一点收紧。
“故事”说完,车子也正好到达江莹瑜伽馆的附近。
“是不是觉得我很恶毒?明知她如今还没跟我哥分手,就迫不及待把你介绍给她,好像要让你当接盘侠?可是怎么办呢,这辈子我就只想当个自私自利的女人,跟你想象中那个全心全意为你投入的叶静好已经不一样了。”
傅修云的思绪却完全在另外的地方。
瑜伽馆里黑灯瞎火,大门口铁将军把门,无人进出。
那个他只见过一面的叫江莹的女人越发印象模糊,仿似一个抽象的符号。
“你说……我为了她,动手打你?”
静好原本也看着瑜伽馆的方向,听到他的问题,回过头看他:“你不信?”
的确,每个人都很难相信自己能为另一个人做到什么样的程度。
就像她也无法相信自己会为了靠近眼前这个男人去经受航天员的残酷考验。
亦无法相信会因为爱他,就在异国他乡忍受那么多年的孤独守候。
“没关系,就算不信也无所谓,反正无人可以求证。”她笑笑,“我们结婚七年,你在物质上从没亏待过我;我不止一次地冲你任性叫骂,摔打,你只是一味忍让,等我闹得累了、病了,还是抱我去床上休息,去医院打针……你不是粗鲁残暴的男人,我一直都知道。甚至你也可以是一个好情人、好丈夫,只不过对象不是我罢了。”
“我没有不信……你说的这些我都相信。”
他想握住她肩膀,可是连伸手触碰她的勇气都没有。
心脏猛烈抽搐。
他用尽生平所有自制力表现得平静而自然,甚至看向窗外:“那边没有亮灯,你要不要去确认一下你要找的人在不在里面?”
静好点头。
她下车后,他才伏在方向盘上,像溺水的人一样拼命呼吸,将胸口被撕裂一样的疼痛硬挺过去。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他几乎无法伸手去将手机拿出来。
电话是荆霄打来的,大概听出他的异样,忧心地问:“喂,你在哪儿啊,没事吧?”
“荆霄,我好像找到我右手……的原因了。”
“什么,喂?你说什么呢?”
“我没事……”傅修云咬住牙,身体像虚脱过一回,用尽力气问,“连指导呢,他在哪里?”
“我打电话就想跟你说呢,他把你表弟托付给我,出门找你去了。你表弟人儿我可全须全尾送回去了啊,他家里人会不会察觉什么就不敢保证了。坦白说,他身体素质还挺好的,但你家里估计不会乐意让他冒这样的风险。”
“我知道了。”傅修云揪着衣服领口,看静好从马路往回走过来,忍着难受说,“没什么事就先挂了。”
荆霄还想说什么,电话已经被掐断了。
静好回到车边,他已经恢复如常,问她:“人不在?”
“不在这里。”
她是折回来拿她放在车上的东西,乍一看傅修云的脸色,问道:“你……没事吧?”
借着路灯的光亮,可以看到他脸色白得吓人,鬓边的发丝像是刚被汗水濡湿过似的,仿佛重病或重伤的人,身体刚刚经受过巨大的痛苦。
他摇头,示意她上车:“变天了,你现在去哪里,我送你过去。 ”
静好抬头看了看,冬夜的空气忽然有了重量,大兵压境般呛入口鼻,伴着细小的雪籽。
竟然下雪了。
她担心司晨,这时打车也愈发困难,只得又坐回傅修云的车。
司晨最后在电话中说想回家,她不可能在遇到这么大变故,又没整理好情绪的情况下回娘家或者公婆家去;如果是发现了叶致远劈腿,她这时一定不会想回两人的小家,大概率是到学校附近租住的那个房子去了。
窗口亮着灯,静好稍稍松了口气。
傅修云看到楼下停着连睿庭的车。
“我跟你一起上去。”
静好急于跟司晨碰面,没有多余精力拒绝他。
第25章
“司晨姐!”
静好打开门, 意想不到的是客厅里居然有两个人,一个蹲一个跪地凑在电视机柜旁边,听到她开门的动静, 都齐刷刷一起扭头看向她。
“连指导?你怎么会在这儿?”
静好诧异极了, 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连睿庭。
跟在她身后一同进门的傅修云则显得淡定多了。
连睿庭从地上站起来, 看司晨膝盖跪地跪的久了, 起身吃力,还伸手拉了她一把。
“我是来找修云的。听说他今天到你家里吃饭,怪我没弄清楚, 就找到这里来了。幸好孟小姐在家,不然我就扑空了。”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连睿庭笑笑:“你们上回来基地采访时候登记的信息里都有。”
静好看向一旁的司晨。
她眼眶有一圈微微的红肿, 显然是刚哭过了, 但眼下倒还算平静,仿佛根本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那你们……刚才这是在干什么?”
“是小猫啊。”司晨终于开口, 指了指电视机柜底下, “我把小家伙带回来,一打开箱子它就蹿那下边去了,拿吃的玩的都哄不出来, 我怕它在里面啃电线, 就跟连指导想把它弄出来。”
小猫在里面?
静好也忍不住探头去看了一眼。
小家伙躲得很好,只是柜子边沿露出一节毛茸茸的尾巴尖。
静好抿嘴笑了笑。
刚才这么一路过来, 都没有见她这样笑过。
傅修云看着她,眼睛里不自然就漾出一片柔软。
连睿庭轻咳了一声。
几个人的心思终于都从猫猫身上收回来。
“猫是很胆小的动物,刚接回来肯定都有些认生, 躲起来也不要紧的。我刚才已经把连接的电线都拔了。正好修云送你回来, 找到人我就不叨扰了, 有什么事今后再联系。”
连睿庭总是进退有度, 找到要找的人就告辞离开。
静好不由多看几眼他眉心那道疤痕。
到底他记不记得这道疤的始作俑者就是司晨?
她今天不在状态,似乎都忘了还有这么回事。
可不知为什么,静好总感觉连睿庭心底有数。
温文外表下,他比他们想象的更聪明,心计也更深。
傅修云在他面前都只有乖乖听话的份。
静好对他的好感又多出几分。
只不过,他知道傅修云带着不属于这一世的记忆这回事吗?
他的专业所学是否恰好为之提供理论支持和实际帮助?
“连指导。”送他们出门时她才叫住他。
连睿庭走的很慢,回过身来,似乎料到她有问题要问。
他身旁的傅修云也转过来。
“我想问问齐星河,他现在怎么样了,回家去了吗?”
“噢,刚才我跟荆霄通过电话,他已经把小齐送回去了,你不用担心。”
不担心才有鬼。
怎么感觉这事儿荆霄也都有份?
“他没事吧?”
连睿庭笑意不减:“没有经过特别训练的人,第一次参加基地那些实验舱和设备的体验,肯定会有些不舒服。不过小齐身体素质不错,晕过吐过了,下次应该就适应了。”
还有下次?
静好无法判断这究竟是他自己的选择,还是傅修云联合连指导和荆霄他们在故意整他。
“你就这么担心他?他是个男人,这点考验都受不了,那干脆就不要报名参加招募计划。”
一提到齐星河,傅修云的目光都变得复杂起来。
静好懒得理会他,跟连睿庭说再见之后砰的一声关上大门。
心悸。
傅修云绷紧的身体肌肉稍稍一放松,就感觉刚才那种撕心的疼痛有卷土重来的趋势。
“很不舒服吧?”连睿庭似乎把他看得明明白白,“荆霄判断的没错,你的确太急,而你现在的身体状况经不起这样大起大落的情绪波动。”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你根本没搞清楚这样的后果会有多么严重。”连睿庭难得严肃,低头看他右手,“你手怎么样?刚才荆霄跟我通电话说你提到右手,还是觉得使不上劲?”
傅修云的右手最近有些异样,一度麻痹、无力,他们都不清楚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像今天这样天气骤降的时候,甚至都怀疑是不是低温的因素。
但是回想他与叶静好重逢的时间点,连睿庭猜想有可能是心理原因。
他不让傅修云再继续开车,将他带回自己车上。
傅修云此刻对自己的手却似乎根本不在意,只是靠在座椅背上,眼睛望向虚空,“其实还能多严重,最糟糕的结果不就是死亡吗?我这样的人,就算死也不会有人在意。”
“那我和荆霄呢?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带你冒这趟险,你这样就想放弃?”
傅修云沉默片刻,问他:“连指导,你有没有爱过什么人?”
“没有。”
“可是荆霄告诉我你有,只不过你从美国回来才发现她已经嫁人,有了更好的选择,所以你决定尊重她的选择。”
连睿庭看了看他:“我跟你的情况不一样,她并不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的存在,但你跟叶小姐……”
他叹口气,这个话题似乎的确没有办法讨论下去。
“叶小姐的记忆已经没有办法完全抹除,我只能尽力找到能让你跟她的时间相重合的节点。但是,修云,我们已经努力了这么多年,这个节点也许存在,也许永远都不会出现。我早跟你说过要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如果太过于激进,以你的身体情况,可能还没找到这个点就已经魂飞魄散了!最保险的方式还是让她通过志愿宇航员的招募计划回到她发生事故那一天。”
“让她承受那么多伤害之后,又回到原点吗?”傅修云自嘲地笑了笑,“原来我是个这么自私的男人。”
“你现在想要终止也来得及,我们回到末日那一天去,一切都不会有什么改变。”
当然,他要接受跟静好的生离和死别,接受终其一生,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像她那样来爱他。
他也不可能再爱上别人。
“不,计划还是照旧。”傅修云将衬衫衣领扯开,“是你说的吧?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你一定要这时候跟我讨论哲学问题吗?”
是,他是与他们讲赫拉克利特的一元论,这最有名的一句用以阐释宇宙中所有物质都处于永恒的变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