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季岚熙便一边做着海上的生意,一边让各船船长留意着能治疟疾的特效药。
那肤色黧黑的青年名唤万才良,正是盛兴商行万掌柜的二儿子,从吃奶的那时候开始就和他爹一起吃在海上,住在海上,不到二十五便成长为一个能独当一面的船长了。
他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脑袋,颇为骄傲地对着季岚熙嘿嘿笑道:“东家,自从船上听了您的话,买了几桶酸橙柠檬,往淡水里掺进去酸汁子,连喝了几个月,果然船员们牙龈出血的症状就好了许多。”
“是么,我记得你不说自己是最不喜欢吃酸橙的么?”季岚熙悠悠道,“怎的今日就长记性了?”
商船出海一去便要大几个月,船员们只能靠干粮和淡水为生,船上很少有蔬菜和水果,都是上岸才能够吃上一顿。
在这种情况下人体经常缺乏必要的维生素,嘴唇、牙龈等粘膜很容易出血,更严重的甚至能引发坏血症,至人死亡。不过要是有稳定的维生素补充,情况就会好上不少。
季岚熙又不能和他们这些大老粗讲什么五谷平衡的道理,再加上船上的蔬菜确实不易得,就让盛兴商行的船员们出海时至少备上三大桶的酸橙和柠檬,弄成果汁放在淡水里,平时就着水一起喝下去,也算补充维生素的一个方式了。
谁道这群船员觉得这种果汁水喝起来没劲又难喝,每次都偷偷倒掉,还是季岚熙让船长下了死命令才让这群油头逐渐习惯了。
万才良的嘴角扯了扯,似是又在舌尖上感受到那一丝讨厌的酸涩味道,他咧开嘴笑道:“我自己吃不下去酸的,看那群狗娘养... ...”他猛地一顿,尴尬地继续说道,“看那群船员谁不想吃,就给他灌进去!嘿嘿,果然心中一爽快,也就都吃下去了!”
这小子的心倒是挺黑,是块做船长的好料。
季岚熙思忖着,问道:“那金鸡纳霜现在在何处,你购进了多少人的分量?”
万才良抽了抽鼻子,把眼皮一撩,支支吾吾地说:“有一大箱子,大抵有二十几斤左右... ...”
二十几斤,也还算可以了,毕竟金鸡纳树现在只长在亚美利亚,按照时间来说那里的酋长还在死守金鸡纳树能治 病的秘密,能出口到大郑的毕竟还是少数。
“... ...东家,这次除了金鸡纳树,咳咳,我还附带了一个赠品回来... ...”
赠品?季岚熙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感兴趣地看向万才良,“说来听听。”
万才良抬起头来,期期艾艾地说:“卖给我们这箱金鸡纳霜的泰西人说,若是我们能带他上船,他便把这一整箱都卖给我们,否则凭着什么神的旨意,他只能卖一点儿。”
他用手比了个一点点的手势,从两只指头中的狭窄缝隙看季岚熙,“我一想,东家说的是越多越好,咱们做生意的又不能直接开抢,就把他也带到船上了。不过东家放心,人现在被我绑在船上,等我回泉州,就把他放回原地就是了。”
万才良一挺胸,仿佛对自己的聪明才智很骄傲似的。
你把人都劫了过来,和直接抢过来也没差了,不愧是万掌柜的儿子,黑吃黑很是有一套,季岚熙在心里暗自腹诽。
不过她却不知道的是,万掌柜平日里教育万才良,放在嘴上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遇到事情多想想东家是怎么办的”,万才良经过这么多年别人家的孩子耳濡目染,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也不知道是谁到底像谁。
季岚熙倒是很想见一见这名泰西人,泰西人乘船东渡多为传教而来,因而在大郑落脚的第一站多是在港口澳门,还有几名被当今万岁赏识的泰西人作为外国使臣住在盛京。身处异国,他们也大都结伴而行,很少有愿意单独出海的,何况还是在去一个自己都不知道的陌生地方。
泰西人不仅带来了他们的神,更为主要的是,他们更带来了一种和大郑的发展完全不同的方向。
一种与格物致知、明明德完全不同的、名为科学的方向,在统治者看不到的角落里,正在悄悄生根发芽。
那么这位“叛逃”的泰西人,一名群体中的异类,又能给自己带来些什么呢?
她轻声说道:“去请他进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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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七日,天气:晴
亲爱的Joao,你还好么?今天是我到这艘海盗船上的第三十天,离开教会也有三十天了,Joao我的朋友,也许你会问我会不会后悔,但我从来都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按照大郑的话来说,我与他们并非走在同一条路上。”
林安多把羽毛笔的笔尖按到墨水里,接着写道:
“我肯定自己上的是一艘海盗船,船员们粗鲁而精神,抱着一箱箱的货物与金币来往于各个港口,回来的时候就翻了一倍。但说实话他们对我还算不错,至少我还能给你写信表明自己十分安全,不要担心,我会再联系你的。——你的朋友,Antony”
“嗨!外国人!”有船员框框地敲着房门,大声喊道,“林安多!船长叫你下船呢!”
“来了!”林安多操着生硬的汉话答道,他一把拿起自己的小皮箱子,这里面装的是一个能让自己被统治者所容纳的珍贵东西,每一位明君都要为此倾心,无论是谁。
“哎,你之前说过自己叫什么名字来的,就是本名,我有点忘了。”船员大大咧咧地问。
这名船员虽然粗鲁,但是为人十分憨厚,负责照顾林安多的饮食,这一个月里两人相处的还算不错。
“哦,这个,”林安多说,他用家乡的语言把名字念了出来,“A——Antony。”
“安,安什么托?”船员嘟嘟囔囔着,“你们泰西人的名字真是难念,嘿嘿,还是我们大郑的名字好。到了,祝你一路顺风。”
“谢谢。”林安多在舷梯处挥手道,“愿神保佑你,我的朋友。”
船员的脸可疑地红了一下,胡乱地摆了摆手,就回到船上去了,有一个什么东西被抛了出来,掉在沙滩上。
林安多捡起一看,是一个用粗布包包裹着的几两碎银子。他小心地把粗布包压在了胸口的方向,心脏碰碰跳的厉害,却因为这点力度变得平缓了一点。
他最后看了一眼渐渐隐于地平线处的大船,便登上了前方未知的马车。
林安多只知道自己在一路向北走,一直走了十几天,到了很远很远的内陆才被放下。
他抬头看向宅邸牌匾上的那几个汉字——肃王府,心头突然涌上一阵莫名的悸动。
林安多按下思绪,在正门被几个家仆引着去了正堂,然后他便看到了那位半卧在榻上的贵族少女。
关于这次初见,林安多在晚年所著的《大郑回忆录》中写道:“... ...她卧在那里,周围是一片开的鲜艳的红月季,色彩浓烈的就如同画中的古典仕女,我想这是也许是大郑最美的一朵月季,不过任谁也想不到,这个女孩就是改变了历史的那个人呢?”
“我 想,这大抵都是由于命运吧。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她身上显现着,愈演愈烈,直到化为灰烬。”
第三十五章 农业水利
眼前的这位传教士高鼻深目, 有着一头软而卷曲的黑发,被剃的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头皮上,远远看去就像一位头陀, 他的双眼皮的折痕长且深,瞳孔与大郑的子民一样,是夜一般的黑色。
林安多明显有些拘谨, 他知道大郑的礼仪,在面见一位高贵的贵族小姐时,是不能盯着对方的眼睛看的, 那样会被认为是对其极大的侮辱与不尊重,他轻轻地垂下眼帘, 对着季岚熙行礼道:“尊贵的夫人, 我的名字是林安多, 来自大洋的彼岸。”
“你好。”季岚熙看着他脖子上带着的小小银质十字,心下顿时有了判定, 问道,“你是佛郎机人么?”
“是的。”林安多有些惊讶地抬起头, “我来自佛郎机的里斯本,您是如何发现的呢?”
林安多在大郑待了两年有余,即使是最有经验的水手也未必能一眼认出他的家乡, 毕竟无论是佛郎机人还是阿卡普尔科(墨西哥)人,在他们眼里都是同一个高鼻深目的模样。
你的黑头发和黑眼睛就是典型的南欧人长相。季岚熙在心里回答,不过她当然不能说出口, 于是只微微一笑道:“我曾在盛京时见过几个和你一样相貌的佛郎机人,只是你为何不与你的同伴一起待在澳门和盛京,跑到我们这个苦寒之地做甚呢?”
林安多道:“我带来了一样宝物,想献给这里的君主, 得到它的人,必然能成为一代明君。”
他想起箱子中带的东西,和这样东西未来的价值,不禁手心一片滑腻,忍不住期冀地看向季岚熙。
对面的贵族少女嘴角噙着一丝神秘莫测的笑意,轻声说道:“我们大郑人不信天地神鬼,向来都只靠自己的双手,现在如此,未来皆然。”
林安多的心下一沉,他知道这名贵族少女在想些什么,只是他确实不是为了布道而来,而是想要达成另一件... ...更加急迫紧切的事情。
为此,自己必须得得到这位年轻夫人的赏识,才能面见她的丈夫。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尊贵的夫人,我到大郑学习三年的语言文化,了解到先秦时阴阳学家的天圆地方学说,到现在人们仍然坚信不疑。只是您真的觉得,天是圆的,地是方的么?大郑便处于四方之国的中央?”
对面的少女似是被他问住了,她深深地望了自己一眼,只低头沉思并不答话。
林安多此时心中却是有些后悔,这是他见过的第九位贵人,前面的大多数听了他的话之后以妖言惑众的罪名把他赶了出去,即使有几个愿意留下一观宝物的,也认为这是个胡编乱造的假物,不以为然。
有学识的士人尚且如此,何况从不读书的女子呢,林安多在心中自嘲地一笑,自己还真是应了大郑的那句老话:急病乱投医了。
“我从来都不认为天是圆的,地是方的,大郑处于四国的中央。”
什么!林安多猛地抬头,有些惊愕地看向季岚熙,这是他在大郑第一位听过这样说的人。
季岚熙悠悠道:“我知道你们佛郎机人的海商从里斯本出发,一路向东到莫卧儿帝国的果阿,再抵达大郑的澳门;一路向西则是经过海洋,到达阿卡普尔科,那里有数不清的银和铁,前面则是一片更深更辽阔的海洋。你们西渡海洋,就能把白银送到大郑,再返回到自己的国家。”
“若地真是方的,那么商船应该早早地就到达世界的边缘才对,又如何能从各大洋中来回折返呢?可见,我们脚下踩着的这片土地,其实只是一个圆形罢了。”
林安多怔愣,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这位夫人... ...竟然是把他想要说的话全都说出来了!
只是,她又是如何有这样的见识的?不仅十分了解葡萄牙的商道航线,还能对经过每一个港口了如指掌?
“那么,”季岚熙轻轻地斟了一杯茶,眼角轻轻扫过呆住的林安多,“泰西人,你想要献上的宝物又是什么呢?”
林安多喃喃道:“对的,您是对的... ...”他猛地揭开了怀中抱的紧紧的小箱子,中间装的正是一卷纸质卷轴。
他轻而又轻地把卷轴铺在桌上,手法谨慎而珍视,缓缓地展开。
图上画着的,正是整个世界。
圣帝在上,德流天下,威震四夷。一直以来大郑的传统认为本国处于天地的 中心,威震海内,六合八荒,因而可以料得第一次看到这幅地图的人是如何的惊异,又如何的愤怒。
图上用蓝色表示海洋,黄色表示大陆,用黑的的细笔勾勒出轮廓,大郑与其他国家一样,如同珠子一般散落在大陆各处。
知天高地迥,才觉宇宙之无穷,历兴尽悲来,才叹盈虚之有数。
世界很大,大郑很小。
“这便是坤舆万国全图。”林安多轻轻地抚过桌上的纸卷,眼里满是狂热,有些遗憾地说道,“可惜我没有机会去填满这幅地图空白的部分,夫人,我小时候的愿望就是成为一名探险家,能够去探索全新的大陆。”
“我以神的名义向您担保,这幅地图上的内容绝无虚言,都是我的国家航海数百年来积累得到的。”
季岚熙站起身,图上大郑的部分尤其画的详细真实,甚至连各省各府都描绘了出来,显然不单单是泰西人所绘,必有大郑人士也参与到了绘制工作上。
她在欧亚大陆的东方寻找到了大郑,从长城一直走到山海关,再沿着被三省环抱的渤海湾,一直寻到了辽东。
这样测绘精准的坤舆万国全图堪称罕见,她在季盛处都从未见过,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泰西人说拿就能拿到的,甚至很可能是禁内珍藏的贡品。
“你把这样珍贵的地图交给我,所谓何事呢?”季岚熙问。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林安多的语气一下子就变得低沉了起来:“夫人,我们在大郑的各个港口辗转数载,却从未面见过您们的皇帝陛下,我们本想着一路教书治病,一路再寻觅机会有机会能一睹天颜,结果… …前几日市泊司把我们赶了出去,说是大郑从此要禁海了!以后所有乘船而来的外国人都不准踏入大郑国土一步。”
“我们还有布道的任务还未完成,于是便商议几个人分开,赶快去寻找像您丈夫一样的亲王,把毕生所学献上,这于您领地下的民生大有裨益,只希望之后能见到皇帝陛下,能够福泽万世万民。”
季岚熙蹙起眉毛,大郑的禁海令此时又收紧,可见现在朝廷上季盛与陈昌黎的斗争已经进行到白热化的地步了。
明面上,大郑开海禁最重要的原因便是沿海常有倭寇流窜,惹得沿海民众苦不堪言,于是干脆连民船商船一块禁掉,更方便朝廷水师巡视围剿。
季岚熙手下有一家商行,却看的明明白白,那些所谓的倭寇其实大部分都是沿海的走.私贩子。沿海的百姓自然要靠海吃饭,与外国行商交易个针头线脑或者买卖货物都是再普遍不过的事。
官府一句海禁便把万万人的财路都断了,又只堵不疏,长时间得不到朝廷的许可,那些沿海的商绅自然心生怨气,干脆干起了走.私的营生。
官府把这些人统称为倭寇,又加紧海禁,进行进一步的围剿,双方都是愈演愈烈,竟然成了一个无解的死循环。
那些商绅甚至拥护了一个名叫王海的人为千岛王,这位“千岛王”心思诡谲,长时间流窜于马六甲和东瀛,经常骚扰沿海各地,叫朝廷大为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