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地对逆光而立的那人道:“王爷,整兵吧。”
“... ...陛下已经驾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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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见陛下。”陈昌黎直直地立在西暖阁门外,冷哼道。
他的前面站着一个老太监,脸上堆着笑褶子,口中“嗳呦”“嗳呦”地叫:“大人,不是奴才不让您进去,只是司礼监有令,陛下霍然勿药,身子还未大好,仍需静养,不准放人进去呢!”
陈昌黎眯起眼睛,这位六十多岁的两朝元老仍然精神矍铄,眼睛锐利如同鹰隼一般。
对面的内侍也是个老人儿,仍被他盯得心中直发慌,脸上还得挂着笑,心中暗道了不得了,这内阁首辅要是真没想开,带着一群大臣冲撞了西暖阁,怕是里面守着的锦衣卫要以惊驾的名义杀个血流成河呢!
陈昌黎盯了他半响,忽地把袍子撩起 ,直直地跪在地上,朗声道:“臣——!求见陛下,望陛下圣体常安!”
那声音如同洪钟一般,响彻天际,急得内侍直跳脚,生怕把锦衣卫给引来了。
陈昌黎后面的大臣们见此也对视了一眼,也纷纷呼拉拉地跪下一片:“臣等求见陛下,望陛下圣体常安!”
有鸽子从西暖阁飞过,羽翼剪开凝重的空气,陈昌黎宛若石碑一般立在青砖上,他面前朱红色的大门仍然紧闭着,带着皇家的赫赫威严,如同沉滞了千百年一般。
“吱呀”一声,门开了。
季盛打着麈尾,笑眯眯地看向底下的人群,他侧了侧身,站在门槛那边,前面正是跪下的陈昌黎,悠然地开口道:“陛下身子还未大好,听闻陈首辅的声音从梦中惊醒,特命我来告诉首辅不用觐见了。”
陈昌黎用干瘦的手抚过胡须,腰挺的笔直,冷冷道:“陛下圣体未愈,自然不宜劳心劳力,只是今日京中有卑污小人谗言陛下换储之事,动摇国本,竟传了个满城风雨,此事重要,非司礼监与内阁能及也,臣自然要请愿于陛下。”
季盛仍和善地笑着,对着底下黑压压的一片大臣,似是在思索什么似的不曾言语。
陈昌黎的眼中精光闪烁,他今天前来自然不是为了换储一事,太子居嫡居长,即使陛下不喜,那二皇子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不足为惧。
陛下落水已经有三日,太医院的诸太医一致诊断为风寒受惊,需要静养,并无大碍。
只是此事实在是奇怪,陛下圣体一向虚弱,调养也是常有的事,可自从落水以后,司礼监却遮遮掩掩起来,不仅不叫后妃侍疾,竟然调出锦衣卫来护卫陛下左右,只容许太医与内侍出行。
西暖阁上上下下被围的密不透风,真真叫一个针扎不进,水泼不透。
季盛这般遮掩,陈昌黎不得不怀疑其中蹊跷,比如... ...
陛下已经殁了,有人却秘不发丧!
若季盛真的敢做出此等天理不容之事来,便是株连九族也不为过!这便是扳倒阉党的绝好机会!
陈昌黎冷声道:“还请公公通传一声,也叫满朝上下安心。”
季盛打了个哈哈:“首辅真是言重了,”他笑道,“这些风言风语的腌臜话,首辅怎么就放在心上了呢?赶明儿个咱家让东厂上下彻查一番,看看是哪个黑了心肝的东西,咱家不拔了他的舌头!”
“首辅既然不放心,那便亲自回了陛下,只是陛下风寒未愈,还要劳烦您在帘外听旨。”季盛深深地俯身,向门内伸手,“您先请吧。”
陈昌黎深深地看了季盛一眼,起身拂袖而去,心中泛起些许怀疑,观季盛的言语,并无疑惧之相,像是陛下还在西暖阁养病一般。
陛下若真的还在世,那季盛又为何多此一举呢?陈昌黎眉头紧皱,只觉得有诈,却不知在何处。
弯弯绕绕之间,已经有内侍请陈昌黎到了暖阁,只见内间已用明黄色的纱帐隔开,屋内昏暗,点着蜡烛,只能隐约见到一个人影躺在床上,看不真切。
陈昌黎是臣子,自然不能随意立侍左右,只能在帐外觐见。他跪在地上,俯首道:“臣陈昌黎,参见陛下,还请陛下保重龙体。”
账内的人低声咳了咳,便传来一阵衣料摩擦的声音,“是... ...陈首辅啊。”
陈昌黎听此话,确实是今上的声音,他的心中还存疑虑,又不好抬起头直面天颜,只好在下面屏气凝神,把皇上的话听个真切。
忽地,外面传来内侍尖锐的声音:“皇后驾到——!”
有两位侍女扶着一个聘婷身影匆匆而来,正是闻风而来的当今皇后陈氏,身后还跟着大太监季盛。
陈皇后与跪在地上的父亲对视一眼,父女二人心中顿时有了计较。
她的眼睛顿时红了,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哽咽道:“臣妾参见陛下。近日陛下身子不爽利,臣妾也日日难安。刚刚太医院送来一碗煎药,还请臣妾为皇上服下吧。”
说罢便跪在地上,滚下泪来。
帐内传来一声虚弱的轻叹,“皇后有心了,大伴。”季盛在外面唱了个诺,“朕的风寒未愈,不要把病气传给了皇后,你同皇后一同进来服侍,只皇后在十步外的地方侍疾。”
“是。”两人应声而答,季盛接了旁边的药碗,便把床上的人扶起用药。
陈皇后也进了帐内,十步以外倒能看得真切,她眯着眼睛,借烛火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遍那人的模样相貌,心中不禁惊异:床上这人,还真的是元朔帝!
她捏紧帕子擦擦眼泪,回头对父亲使了个眼色。
陈昌黎面色不虞,心中却翻起滔天巨浪,季盛弄出这等 阵仗,难道只是为了戏耍他不成!必定是哪里不对!
... ...他的脸沉了下来,见季盛已经服侍好元朔帝吃完药,只好冷声道:“陛下圣体未愈,臣等先行告退。”
还是得早点回去,趁早发现季盛的计谋为妙!
里面的人像是已经睡下了,并不动作,只发出一声轻哼。
陈昌黎与陈皇后见到如此,也只能行礼退出西暖阁。
门外,陈皇后咬牙道:“看来今日竟是我们错了!这季阉当真是狡猾,不知又要放什么迷魂风呢!父亲可要小心些。”
陈昌黎不知季盛到底为何事,只好神色凝重地皱眉地说:“皇后还要对陛下多多留心,不要让阉人有机可趁。”
陈皇后早就歇了照顾元朔帝的心思,嘴上恨恨道:“自然,父亲也要注意舒贵妃,我怕他们又要搞出许多动静来。”
两人低低地说了几句话,便各自散开。
殿内,季盛拿着一把烛剪正剪烛花,“噼啪”一声,昏暗的房间顿时明亮了一晌,他忽地笑了一声,懒懒地道:“还不出来领赏呢。”
一个人影簌簌地从旁边滚了过来,年龄约莫四十多岁,穿着一身太监的服饰,脸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儿,不住地颤抖着,身上的衣服竟然湿了一大片。
那汉子“啪啪”磕了两声响头,颤声道:“岂敢领内相的赏,内相看上小的这条舌头,已是天大的恩宠了,只求内相在事成之后,能放小的徒儿一条生路!”
季盛白净圆胖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稀奇地端详了那汉子半响:“那是自然。你把这件事办好了,也不枉咱家养你这戏班子这么些年了。”
汉子在地上诺诺,吓得说不出话来。季盛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你且去吧,行事可得小心些... ...”他拉长了声音,“不然,你的舌头可就不保喽。”
说罢他便悠然地站了起来,看向窗外。
季盛是三教九流出身,自然知道这下三九中的奇人异士,他会用,也敢用。就比如盛京有那么个戏班子,班主有一条鹦鹉似的好舌头,最善仿人声,甚至... ...能以假乱真。
季盛笑了笑,漠然地看向龙账的方向,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仿佛躺在那龙床上的,是一个死人一般。
第四十七章 回京其一
十月底, 收洋芋。
今日一大早蒙蒙亮,鸡还没叫的时候,刘家村的男女老少大大小小, 所有人都是满脸的喜气洋洋,带上铁锹柳筐,直直地奔向大地去了。
村里的里正刘老汉正赶着驴车, 吧嗒嘴里的旱烟,后面坐车的孙女凑了上来,一脸的喜色, 抿着嘴脆生生地道:“爷,你猜猜今年地里的收成有多少, 不说麦子, 就说王爷叫咱们种的一半洋芋。”
刘老汉“啪啦”一声给了那懒驴一鞭, 气定神闲地说道:“哼... ...前阵子你爹起开了一条田垄,”他咂咂嘴, “不多不少,也就一百来斤吧!大的有人脑袋大, 小的也像个拳头哩!”
孙女在心里算了算,撅着嘴不吭声了。这一条垄就一百多斤,一亩岂不是要一千多斤了!
不算不知道, 一算吓死个人!论大郑上下几千年,也没听说哪种粮食能有这么多产量,老头子在心里乐开了花, 面上不显露出来罢了!
“爷... ...今年冬天,咱不用挨饿了吧?”
孙女的怀中突然钻出个冒着鼻涕泡的小脑袋,也跟着凑热闹:“爷爷,我要吃烤洋芋, 我要吃烤洋芋!... ...”
刘老汉拿着鞭的手一顿,混浊的眼睛望着那一片碧芒芒的田野,喃喃道:“不用了,不用了... ...肃王爷来了,咱们就不用挨饿哩... ...”
季岚熙今日也在刘家村的郊外,她穿了件窄袖胡服,头发用汗巾子紧紧地束上,脚上穿着芒鞋,正聚精会神地用素白的手在土里挖着什么。
满枝在一旁给她支着伞,急得直跳脚:“小姐... ...不是公子!您这是何苦,小心着十月底的风把脸给吹皲了,还有您这手,粗了可怎么办!”
“这里来来往往的汉子又这么多... ...”满枝的脸颊微红,不时用眼角瞄着来来往往扛着洋芋的的兵士,一时间不知是给季岚熙打伞还是用帕子捂着脸才好。
“我又哪里这么娇贵了,”季岚熙从地里拔出一串土豆,摘下来抹干净,扔到旁边的柳条筐里,她用还算 干净的手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不甚在意地调笑说:“小娘子也是到了该出府的年纪了,不如你今天随我走一圈,看上了哪位将士,我便把他许给你可好?”
满枝被臊得跺脚:“公子只管收你自己的洋芋去,何苦来取笑我!”说罢便把伞往季岚熙胳膊上一搁,自己回马车上去了。
这小妮子,还真是禁不起打趣。季岚熙吃吃笑出声,却见旁边走过来一个细瘦的人影,青衣布衫,腿脚似乎有些不利索,走路微跛,他所经过之处,农人们都纷纷低头,尊称一句“孟司农”。
来的人正是孟慎功,他脚步匆匆,一双眼睛却晶亮得吓人,一见季岚熙便俯身长拜道:“纪公子,孟某替辽东,不,是替大郑的黎民百姓谢谢您了!”
“孟公子请起,”季岚熙笑着说道:“我们都同为王爷幕僚,又客气些什么。说来我还要感谢您用高炉炉渣制成的肥料呢,足足让这洋芋每亩多产了几百斤。”
孟慎功颇为感慨地抬起头,看着田间地里一片忙忙碌碌的景象,这样的丰收不仅发生在刘家村,更是在广宁城,乃至在整个辽东发生着。
没有税官的逼迫,没有太仓的分成,他又有多久没看到农人们脸上收获时真心实意的笑容了呢?
孟慎功摇了摇头说:“某岂敢居功!若不是纪公子寻来了这样的良种,又有王爷下令让兵士们屯田,还哪里有这样的光景。”
季岚熙笑而不语,她摘下最后一个土豆,抬头问道:“孟公子观现在的农事,何时能把粮食收完?”
孟慎功沉吟片刻,在心中默算:“北边的大同算是收的最晚的,之前又收了十多天,预计全辽不出七日,便能把太仓的粮食收入库了。”
七天... ...和赵衍出发回京,约莫着也在七天后,算上路上还要耽搁的时日,在初雪之前,肃王便能回到盛京。
季岚熙双眼微眯,足足大半月,京中的动向根据原著她心中尚有个大概,只是不知赵衍这一世还要不要;在此时动手。
“王爷。”“王爷。”
赵衍阔步流星地走了过来,只见到田地间站着一个白色的身影,旁边的正是辽东司农孟慎功,似乎在与那身影热火朝天地说着什么。
孟慎功见到赵衍时似乎一愣,随即对着赵衍颔首,长拜而去。
赵衍默默地盯了他的背影看了一会,这才转过身来道:“十月底多少还是冷的,正午太阳又大,你先上来吧。”
季岚熙有些惊讶,这人不在校场,今日跑到田里面做甚么。
她眯起眼睛,毫不客气用泥手握住赵衍伸过来的大手,轻巧地从田垄里翻了上来:“王爷今儿个怎的有这个雅兴,粮食的数目我已经让人交给楼安海,你等着看他的账目就行了。”
赵衍毫不在意她手上的泥巴,从甲内翻出一方帕子交给季岚熙,沉声说:“亲眼目睹,才知农事为国事之本。”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季岚熙悠悠道:“可见王爷和我都是有福之人。”
“过段时间的回京一事,你... ...留在家里可好?”
季岚熙有些惊讶地回头,望着赵衍深邃的眉目:“藩王回京,带上家眷向来都是旧例,王爷怎的突然说出这话来了?”
赵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知你向来都是一个聪明人。”
“此次进京,不知内部如何,想来也是像龙潭虎穴般危险。”他的喉结滚了滚,“你父亲... ...太子、瑞王必然会有动作,争储一事,动辄牵一发而动全身。”
“... ...我怕我会护不住你。”
赵衍闷声从嘴里吐出这句话,似是有些别扭,把头扭向别处,也不看季岚熙。
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
今上已经驾崩,季盛却留在盛京,就算现在的京城是龙潭虎穴,她也必须回去闯上一闯。
何况这一世,赵衍的态度还似乎对自己有所缓和,待他继承大统之后,季盛从龙有功,也不会把她们一家子都在菜市口示众令人吧。
季岚熙咳了咳:“王爷不必担心,我爹还在京中,无论他们有什么手段,都绕不过锦衣卫和东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