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长遥再度回来之时发现宴会已然快要开始。
头顶是茂密的枝叶,清风徐徐吹过,酒香四溢,侍者立于身侧,井然有序。
永和帝沉脸坐于上首,月氏和匈奴皇族坐于左侧,大雍人坐于右侧。
众人身着盛装,男女无不是人中龙凤,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有说有笑地好不爽快。
不爱热闹的她抿了抿唇,眉眼紧张地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崔爻。
他今日穿着一身藏青色常服,头顶是银色小冠,乌发黑眸,肌肤莹润,此刻正静静地看着她。
见他已经平静下来,没了之前的冲动与怒意,她放心地舒了一口气,连眉眼都松缓下来:“那我便先去了。”
崔爻敛眸点头,见她落座后也过了自己的座位上去。
卫长遥落座后没一会,宴会便正式开始。
不知是因为今早被吓到还是如何,她心绪一直不稳,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
有些烦躁地握了握拳,她端起面前小几上摆着的茶盅,灌了一口茶水下去之后心里才好一些。
一不小心对上了对面呼延瑕若有所思的目光,她皱了皱眉,随即立刻转开视线,心里思考起来。
匈奴王不带这样善罢甘休,可他又确实如此,这会不会有什么圈套?
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倒是被桌上的酒吸引了注意力。
卫长遥拿起桌上的酒盅,倒了一口凑到鼻尖闭着眼睛闻了闻,只觉得酒香清冽。
惊讶地睁开眼睛将酒一口饮尽,抬头又看了看周围,发现众人皆说着自己感兴趣的事情,说得正在兴头上。
“此次来围猎可真是选了个好时候啊,不冷不燥的,正舒适!”
“是啊。”
“舞阳公主怕是快要和亲去了吧。”
“约莫是快了。”
卫长遥握着酒杯的手松了松,放下心来继续饮酒。
月氏大部队回去之后卫语棠怕就要去和亲了吧。
说来可笑,她当时和亲时比这早多了,被退婚前后不过一月时间,她便离开了大雍,又不过一月时间,便死在了大漠。
可卫语棠却幸运得很,到现在还没嫁过去。
如此想着视线不由得又凝在一处,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不甘与惆怅。
这可能就是命,是自己命不好,所以才会那样。
这么想着,手下动作更是不停的给自己喂着酒。
等到再回神,是被众人的拍掌声惊醒。
垂眸看去,只见永和帝龙颜大悦地大笑一声,正向众人夸赞卫语棠。
而下面空地之上,卫语棠与一穿着清凉的匈奴女子垂手站着。
卫语棠穿着一身月白的裙子,在微风中微微拂动,一双眼睛水光潋滟,呼吸急促,脸颊上续着几分微红,眉目柔和,淡雅若仙。
她身旁的女子则是穿着一身纱衣,眼眸深邃鼻梁挺直,发丝透着金黄色,瞳仁微微发亮,呼吸亦是不稳。
卫长遥正看着,便听到永和帝笑道:“舞阳自幼便习大雍舞,今日险胜了你匈奴的琪雅公主,倒是有些胜之不武了。”
……
卫长遥听了一耳,知道了这是卫语棠跳舞赢了匈奴人。
再没理会,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一口接着一口地饮酒。
她饮酒是幼时与老宁国公学的,因为常常喝,所以酒量也是极好的,寻常一点点亦是醉不了人。
起初饮酒是为了寻开心,可现在也只是打发一下烦闷的心思罢了。
再回过神时,发现宴会场上已经没了人影,只余下几个稀稀落落的人坐在凳子上相互寒暄。
卫长遥晃了晃喝得昏沉的脑袋,仔细看了看,意外地发现竟全都是女子。
有些不稳地站起身转头看了看。
原本座无虚席的宴会场地上此时一大片的空旷,树影寂寂,微风拂过带起了几分阴冷,除了一些侍者之外竟是没几个人了。
就在她疑惑时一道轻柔的嗓音传进了耳朵:“三姐姐这是吃醉酒了?”
闻声望去,只见卫语棠正站在远处笑意吟吟地开口。
卫长遥微微侧目,有些疑惑地看向卫语棠:“其他人呢?”
卫语棠笑了笑,旋即小着步伐来到卫长遥身边,看着她有些迷糊的眼神道:“三姐姐可是醉了?”
要真是醉了可就不好玩了。
卫长遥敛了敛眸子,面容沉静:“没有。”
她酒量好,此刻虽有些站不稳,可脑子清楚得很。
“其余人去哪儿了?”看着卫语棠审视的眼神,她皱眉再度问出声来。
卫语棠见她果真没醉,当下“咳”得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动作神态落入卫长遥眼中无疑看得她更加怔愣。
卫语棠是搞什么呢。
女子原本镇静清冷的神色不再,反而多了几分疑惑与不耐。
卫语棠看着心里更加期待,期待她知晓后震惊的神色。
眼中闪过几道幽深光芒之后,卫语棠才面带笑意和试探地软软开口:“方才崔指挥使与匈奴三王子在比试呢,眼下……怕是已经结束了。”
卫长遥听闻迷濛的眸子清了清,长睫恍惚地眨了几下才疑问:“你说崔爻与呼延瑕比试?!”
卫语棠含笑点了点头。
“这怎么可能?!”
崔爻那么谨慎又怎么会上呼延瑕的当呢?
他不该如此冲动才对。
卫长遥有些不信,可后面质疑的话还未出口,便听卫语棠继续说:“三姐姐不想知道结果吗?”
“结果?”卫长遥皱着眉歪头看向卫语棠。
这是已经比完了?
卫长遥抿了抿唇,下意识的目光投向了一脸期待的卫语棠,沉声:“结果是什么?”
卫语棠轻笑一声,眼里像是含着一束花火,光华漫漫却又带着几分恶意。
“崔爻将匈奴三王子的手给废了。”
卫长遥闻言一瞬间睁大了眼睛,却只见卫语棠没有停下,继续看着她道:“父皇震怒,崔爻被贬谪,以后他就不再是锦衣卫的指挥使了。”
卫长遥像是被敲了一闷棍,呼吸一时滞住,连音都发不出来。
藏在袖中的之指尖微动,艰难地张了张嘴:“这……怎么可能?”
“如何不可能,崔爻伤了大雍的客人,父皇没处死他已经是极大的宽容了。”
看着卫长遥震惊的神色,卫语棠眼神更加深邃几分,声音放得更缓:“呼延瑕被废的是右手。”
卫长遥垂着的眼睛倏地抬起看向卫语棠,缓缓启唇:“……右手?”
长长呼出一口气,卫长遥说不上来此时心中的感受。
呼延瑕今早便是用右手握着她的手的。
她皱着眉,眸光迟疑。心中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动,又有些遗憾于崔爻的冲动。
她不会盲目善良,亦不会将善良用在呼延瑕那种人身上,她只是觉得崔爻太冲动了。
为了她,为了呼延瑕那种人被革职,这实在是不值当。
崔爻是最年轻的指挥使,少年成名身负重任,就这样被……
闭了闭眼,心中沉重得像是压了一块巨石,可同时也是热热的,感受复杂得无以复加。
她仅是他的朋友,他便这么做了。
“你告诉我这些的目的是为何呢?”她缓缓睁眼看向此时一脸期待的卫语棠,心中猜测着她的目的。
她不懂卫语棠为何会在这时说这种话,无利不起早,卫语棠不是一个为她着想的人。
“或者说,你还想告诉我什么,四妹。”
她面容冷淡,眼中像是一汪平静的湖水,任什么东西都激不起丝毫波澜,像是料到了所有,大权在握一般。
卫语棠心中的跃跃欲试渐渐褪去,转而被一片冷意覆盖,同时心里也有些忐忑不安。
自己这一下,到底能不能达到目的。
正了正神色,她缓缓开口:“我的目的便是告诉你一件事。”
卫长遥垂眸看着她,只见她轻轻开口:“崔爻他心悦你。”
卫长遥心里的探究一瞬间便消失殆尽,转而是重重的怀疑与不可置信的怒意。
头顶烈阳高照,身后虫鸣鸟叫声连绵不绝,可这些声音离自己渐渐远去,直至一丝声音也听不见。
她像是被关在一个密不透风的水牢之中,心跳砰砰砰地持续着,可呼吸渐渐微弱下来,压抑得呼吸都在颤抖。
这怎么可能。
崔爻怎么可能会心悦自己。
他们之前从未相识过,甚至之后也是仇人。
只是,只是最近一段时间才关系转好的。
这怎么可能?
简直是荒谬!
卫语棠这么说又是想离间?还是又有了什么目的?
卫长遥凝了凝眸,走到卫语棠面前,抬手卡住她的脖颈,歪着头笑道:“你有什么目的?这般诱骗我到底所求为何?”
卫语棠看着眼前之人,心中惴惴。
她一双清澈的眸子中倒映着自己的样子,虽是怒极也带着几分醉意,可神思清明。
可恰恰这样清醒却无畏的样子,无端的给人压力。
听着她微凉的嗓音,她心中的好整以渐渐褪去,被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惧意所代替。
日头高悬,可她却浑身发冷,身子不由得开始发颤,看着卫长遥这样一副喝醉的不管不顾的神态,有些信了她真的会动手掐上自己的脖子。
咬了咬牙,她用尽力气捉住了卫长遥锁住她脖颈的双手,双手用力到骨节泛白。
随后瞬间猛然施力,尖锐的指甲划在卫长遥手上霎时便出现了一道血痕,随后趁她失神又跌跌撞撞地跑到一边。
“咳……咳!!!”喉间火辣辣的痛感,卫语棠不由得被憋地眼中泛起泪花,看着一旁神色难辨的卫长遥:“我没骗你。”
“我就是有目的的又如何?”
“他崔爻设计让顾廷舟喜欢上宁馨,弃我于不顾,视我而不见,又是何种居心?”
“我也要看看他崔爻求而不得的模样!”
“他,崔爻,的的确确心悦你!!!”
卫长遥忽然开口:“你骗我。”
“……”卫语棠倒是没想过自己说真话她都半点不信,看着她笃定的模样她淡淡开口:“我倒是有些想知晓崔爻在你这儿藏得有多深。”
“他心悦你,却藏着不让你知道,呵,他还真是了解你啊。”
“卫语棠,你在骗我。”
卫长遥神情未变,只淡淡的重复着这一句。
而一旁的卫语棠没想到卫长遥竟是这样的顽固,双眼愣愣的看着卫长遥,呆住。
过了良久她才点点头轻笑一声,继续开口:“你及笄礼时的簪子是他亲自去如意阁挑的,后来摔坏了,你又去补了一支。”
“可我也打听过,那簪子是独一份儿的,本不该再造一只,可有大人物非要,因而师傅才会再做一支。”
顿了顿,卫语棠抬眼看向卫长遥:“要的人不是三姐你吧。”
“后面又有他数次舍命救你。不必我说,你心里都清楚。”
“还有礼部的那些人,那些人亦是崔爻命人上书去参的,不然三姐以为京中会有谁敢和我外祖父对上么?”
“还有今日,崔爻废了三王子的右臂。三王子今早做了何事,三姐姐也是清楚的,不是么?”
“他崔爻绝不是一个博爱至此的人,若非心悦你,他绝不会事事如此顾及着你,时时护着你。”
一连说了数条证据,心中又是惧意十足,卫语棠起伏着胸膛直直看着卫长遥:“这些,你还是不信么?”
听了这么多,卫长遥心中乱成一团,可面上还是保持着一丝的镇定,冷淡着说:“……不信。”
她不蠢,要说卫语棠没有目的那不可能,她身上的疑点颇多,又意味不明,她是傻了才会信她的鬼话。
即便她是信了,她也不会在卫语棠面前承认。
她要去问崔爻,她绝不会信了卫语棠的一面之词。
*****作者有话要说:嗷呜,知道啦!!!
第84章 、
不过在这之前,她先得打发了眼前的人才行。
“让我猜一猜,你如此这般费尽心思到底有什么目的。”敛眸掩下眼中的神色之后,卫长遥抬手整了整衣袖缓缓开口,最后在卫语棠惊讶地眼神中启唇:“你在挑拨离间。”
“顾廷舟心系宁馨让你很恼火,迁怒于崔爻。这倒是让我有些不能理解了,与崔爻又有何干系?”
卫语棠听见顾廷舟的名字之后神色倏地一变,本来有些惊惧的眼神渐渐添了几丝疯狂:“呵,你又懂什么顾廷舟本该喜欢我,他心系之人本该是我才对。”
“若不是崔爻从中作梗,他合该与我在一块儿的。”
顿了顿,她眼神逐渐清明,看向卫长遥:“无论你怎么想,崔爻的确心悦你。”
话刚落,她便急急转身,一步一步地往远处走去。
卫长遥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皱起了眉头,放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长长出了一口气。
她以为卫长遥还会再说些什么,可没想到她这么快便打算离开。
像是话没说完被截住一半似的。
她的直觉告诉她,卫语棠别有所图,急急离开也是为了掩饰。
但是,她又在掩饰什么?仅仅是为了让崔爻不好过么?
卫长遥闭了闭眼,缓缓屏住呼吸,转身往崔爻营帐处走去。
她实在是不信卫语棠的鬼话,为了不搞错,她要当面去问崔爻。
她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种荒谬的说辞流传出来。
崔爻与她第一次相见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
乌木房檐之下雪水滴答滴答地往下落着,青石板的院中几人神色各异地观望,几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而青年非但不怕,反倒悠闲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