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觉不明所以,却只看了自家郎君一眼,什么也没问。
他们两人身后,面容慈祥的僧人合十祝祷,随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万法皆空,因果不空。数世因果,循环不失,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
陆菀花了许久功夫,一字一句地将经文抄写好。
她将毛笔搁置在笔山上,仔细端详着自己的字,虽是难看了些,歪扭了些,远远比不上谢瑜,也是她认认真真抄写下的。
工工整整还是有的。
所以,诚心也是有的,谢瑜日后一定会平安顺遂。
托腮沉思的女郎轻轻一笑,长睫垂落,眸中满是闪烁的碎光。
字迹一晾干,陆菀便亲自捧着经文,去跟小沙弥换取了一只崭新的平安符。
仔细打量着,还不曾焐热,便听见谢瑜的声音。
陆菀一转身,就见着清清肃肃的郎君从碎石小径上行来。
小径的道旁埋着口径数尺宽的瓦缸,内中种了荷花,如今这时节只剩了枯荷残叶,倒是有些遗憾。
若是在夏季,芙蕖亭亭玉立之时,清隽颀长的郎君自小径那侧行来,眉眼间氤氲着淡雅荷香,一定是可以入画的场景。
他向来好看,皮相好,骨相更佳,气质亦是出尘。
陆菀捏紧了手中的平安符,难免有些失落。
这些时日,即将离开这一念头无时无刻地缠着她,像小虫子一般啃噬着她的心脏,让她心神恍惚。
此时也是一样。
待她回过神来,才反应过来方才对方说了什么,有些茫然地问道,“瑜郎说要留我一人在这?”
谢瑜轻柔地替她将发丝拂过耳畔,温声解释道,“谢觉说外间刺客有备而来人数众多,我不放心你与我同去,将一半人手留给你,寺内山门紧闭,才更安稳。”
他轻轻触碰了一下陆菀如云发间的牡丹玉簪。
清隽郎君眸色微动,唇角含笑,正是自己送她的那枚。
那可不行,陆菀小心地将平安符收进袖袋中,又扯住了他的衣袖。
“刺客本就多,你还要留一半人手给我,岂不是更危险了几分?”
谢瑜垂下眼,目光专注,一本正经道,“无妨,刺客并非冲着我来,有谢九在,保命应是无虞。”
……
陆菀不由得撇了撇唇角,这话是糊弄她玩呢。
以前怎么没看出来,这人竟是喜欢不动声色地逗她。
“你带我同去,便能将人手全部带上。刺客的目标不是瑜郎,亦不是我,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她攥紧了谢瑜的袖角,仰头与他对视,就是不肯松手。
若是平时,她也未必会如此磨他,只是今日不知为何,总有种不安的感觉,从早起时便能听见自己格外急促的心跳声。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预感——她今日必须得寸步不离地跟在谢瑜身边。
“如此也好。”
谢瑜似是沉吟片刻,长睫微动,便答应了下来。
他本也不放心将陆菀留下。
自沈池在谢九眼皮子底下将人掳走,他便不放心让陆菀离开他的羽翼之下半步。
更何况,沈池为人狡猾狠戾,至今还未曾被擒获。
陆菀心下稍安,指尖无意识地抚了抚放着平安符的袖袋。
…………
罕有人至的山道之上,喊杀声伴着刀剑劈砍的锵锵声响,还有哀嚎和呼痛的人声,显然是正在厮杀缠斗中。
谢瑜带着陆菀站到了不远处的高地上,听着下属查探的情形。
“西边的林子里埋伏着刺客,如今未曾倾巢而出,时不时从林中射出冷箭。南边和北边的并未察觉有人,东边的山壁地势险峻,无法查探。但至今未曾见过有人或箭矢自其中而出……”
陆菀收敛着自己的存在感,垂着头不肯往惨烈的下方望去。
也没留心谢瑜是如何吩咐安排的。
她心中本就烦闷,听着不远处的生死声更是郁郁。最初见识到尸体时,她曾经那般害怕心慌,如今见得多了,倒也有了些胆气。
可陆菀便是再收敛自己的存在感,一袭红鸢色的斗篷在这萧寂的枯树林间也是格外的显眼。
已然是落在了一双灼热的狭长眸子中。
东面,林中,伏在山崖察看形势的沈池啧了一下,只觉得自己臂上被谢家人所伤的伤口疼得发烫。
他调转手中劲弩的方向,对准了意外来此的两人。
却不曾动手。
裴蔺许给他足以卷土重来的筹码,又将如此惊人的舶来暗器给他,代价便是取了周怀璋的性命。昔日淮江上,他能收拢水匪令行禁止,便是靠着信义二字。
如此,倒是需得以正事为先。
如兽般趴伏的俊美郎君缓缓舔过了后槽牙,只觉得鼻端满是即将进食的兴奋血气。
他在心里默念这那两人的名姓,俊美的面孔扭曲,时而缠绵痴迷,时而磨牙吮血。
手中的弩-箭锋寒锐利,湛然若凝霜。
而在洛京谢府内,有一名不速之客缓步深入后宅之中。
明里暗处守卫的谢府部曲都被放倒,软软地瘫倒在了阴影里。
静默无声的院落里,推门时门轴痛苦的吱呀声打破沉寂。
面上隐现疯狂灼热的裴蔺身形微晃,却推开了搀扶的下属,有些踉跄地独自进了屋。
他低低地念着谢鸿的字,嶙峋的身形微晃,笑不可支,“修承……修承……我如今终于有颜面去见他了……”
终于见到了床上躺着的人影,裴蔺眸中竟是隐含恨意,上前拎起了昏迷之人的衣襟,死死地掐在他的脖颈上,咬牙道,“这会儿,周家的嫡系血脉应该都去地下给郁清赔罪了吧?”
眼见谢鸿的青白面容因他手下收紧的力度变紫变红,他才蓦得松手。
半晌,语气嘲讽,“你活死人一般熬了这么多年,不如与我一道去了。”
床上软倒的那人无声无息。
裴蔺从怀中摸出一只锦囊,内中是一小块白骨,碎裂的边缘划破了手心,伤痕极深,汩汩血迹染透了那一小块白骨。
他浑不在意,只是在气血翻涌间,咳得沙哑的喉中呵呵有声,勉强念了一句,依稀听得是,“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
不多时,裴蔺缓缓起身,将一纸信笺并着半瓶砒-霜扔在了谢鸿的枕边。
临出门时,他像是忽然想起,转身不以为意道,“你那次子,今日应当是去了慈恩寺,若是沈池伤了他的性命,等到了地府,我再亲自与你赔罪。”
“你会后悔的。”
干涩的女声自院中传来,裴蔺回过身,便见一中年妇人神情麻木地望着他。
她浑浑噩噩多年,用的,还是二十余年前的旧称呼,眸色凄然地盯着他,“裴五郎,你若是害死了阿瑜,一定会后悔的。”
他有什么可后悔的,裴蔺眼中变红发酸,他汲汲营营二十余年,没有一日不想着如何将那些害死郁清之人尽数拖下黄泉。
不过是连累了一个故人之子。
……故人之子?
裴蔺死死地盯住徐夫人,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猜测在他心头炸响。
他不可思议地盯着徐夫人,就听见她艰难开口道。
“谢瑜,就是当年扶风夫人生下的那个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余年前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二十余年后
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
第93章 雪落
谢府庭院内, 挺直的青松被乍起的北风晃弯了腰,枝上的浅褐色松实滚落掉地,骨碌地滚到了房前。
裴蔺整个人都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他撑住了廊边的柱子, 腰身佝偻下去几分, 嗓音慢而艰涩,仿佛喉咙中正含着一块无形的刀片。
“我又怎知你是不是为救你儿的性命,胡乱编造谎言来蒙骗我。”
徐夫人默然片刻,绕过他往屋内去。
她的语气复又满是怨恨, “我这些年待他如何,你当真没有耳闻?你不信也无妨,他与谢鸿皆是害死我亲子的罪魁祸首, 如此死了,也好。”
裴蔺面无血色,身形晃了晃,已然是又信了五分。
他开始仔细回忆起与谢瑜相关之事。
怪不得,怪不得他一直隐隐觉得,谢瑜与郁清有几分相似, 非是长相上的, 而是那待人时如出一辙的温和气度。
只是郁清生性良善通透, 待人时皆是出自真心, 谢瑜则是面善心狠, 不过徒有其表, 才会让他难以将两者联系到一处去。
不止是他,朝中那么多旧人,甚至是被他毒死的先帝都不曾看出两人的相像之处。
谢鸿当真是将他藏得极好!
裴蔺抿紧了唇,转身往院门外走去,越走越快, 行得急了,还跌了一下,被部曲连忙扶起。
他捂住心口,硬生生地将咳嗽声都压了回去,额角冒出了细密的冷汗。不管她所说是真是假,自己需得先救下谢瑜再细细查探。
若是郁清真的还有一丝血脉在世上……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徐夫人冷眼旁观,见他走得远了,才转身进了屋,一眼就看见了枕边丢下的信件与瓷瓶。
漠然的视线垂落,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意。
哪怕榻上那人是她的夫君,两人也曾恩爱多年。
可惜那份夫妻之情,早就随着他亲手拿他们的孩儿去换了末帝遗孤的行径而灰飞烟灭,什么都不曾剩下。
徐夫人仰着头,望着床幔顶上绣着一簇的空谷幽兰,怔然半晌,才起身往念经的小佛堂去。
府内人私底下都说她疯了,可在她看来,谢鸿和裴蔺才是真正的疯子。
一个拿自己的亲生子换了主上的血脉,自残重伤,卧床多年,只为遮掩低调;另一个筹谋半生,孤家寡人,毕生抱负是将昔年谋逆之人尽数拖下地狱。
又有谁能可怜可怜她?
那还不满月的小儿郎,小小的一团,她甚至都没看过几眼,便被谢鸿换走,为谢瑜做了替死鬼。
谢瑜死便死了。
她方才又为何要出声告知裴蔺。
徐夫人嘲讽一笑,干涩失神的眼中一滴眼泪也无。早在发现自己亲手养大了害死她儿的元凶之时,她就流干了这辈子的眼泪。
行走间,面无表情的女子顿了下,信手捡起被仓皇离去之人踢开的松实。
粗糙的木质划得手心生疼,她只怔怔地望着,与丧子之痛比起来,这些算得了什么。
松实落了,也不过是又熬过了一年。
洛京城外,慈恩寺山路上的松林之中。
喊杀声未停,甚至还因着谢府部曲的加入而越发激昂。
天边铅云密布,像是有雨雪将来。
陆菀指尖微动,谢瑜原本正握住她的手在交代下属,也有所察觉。他侧过了脸,温声安抚她,“莫怕,对方人数比之我们,并不算多。”
也就多了一倍吧。
陆菀眉心一跳,在心里替他补充道。
对方黑压压一片,怎么看怎么比他们带来的人与周怀璋的人马加起来都多。
好在宫城卫队与谢府下属训练有素,身手胆气皆不逊色,两方打斗搏杀起来,以一对二,并无一人后退。
她明明打定了主意不看,可轻飘飘的视线就是不受控制地往厮杀的地方飘。
忽然,陆菀觉得头上被什么砸了下,下意识地抽出手往斗篷的兜帽里摸去,却摸着个毛茸茸的东西,自己先吓了一跳。
谢瑜见状,探手替她将帽中的物件取出,托在白皙如玉的掌心上给她看。
原来是枚掉落的松实。
陆菀有点想笑,又觉得场合不对,难免有些别扭,那笑意便僵在了唇角。
见谢瑜要丢掉那枚松实,便伸手先夺了过来。
“也不知内中有没有松子。”
她想给自己找些事做,好转移总是不自觉落在下方的视线,便用力掰了下松实的枯瓣。
果不其然,没有掰开,甚至还有些划手。
她摸出一方帕子托着,用力掰开了一瓣,内中空空如也,倒是绣着流云纹的素绫帕子被勾破了丝,有了个洞。
真真是得不偿失。
陆菀撇了撇唇,不死心地继续把其他枯瓣掰开,倒是给自己寻了个乐趣。
起码不用再去看下方的厮杀场景。
她垂着粉白的脸庞,专心与松实作斗争,自然就没看见谢瑜凝望她的目光。
温和且柔情,这般紧要关头分神看她,甚至微微含着笑。
可惜陆菀没看见,目力极佳的沈池却是看见了。
他用近乎灼热的疑惑目光盯住谢瑜,难以理解这人身处此情此景为何还能淡定自若,甚至还分心去关注一个无关大局的小娘子。
将陆菀带来此地,最后可不是给自己行了个便利。
一想到杀死周怀璋与谢瑜之后,便能将陆菀带走,沈池心绪高涨,握紧了手中的劲弩,一阵气血翻涌,瘦削的颊上甚至泛起了诡异病态的红晕。
再过几刻,就是他的死期。
此时的洛京城门处,有几匹快马奔腾而出。
为首的中年郎君掩着面容,整个人虚弱地趴伏在马背上,却还是咬着牙勒紧了缰绳,心急之时甚至从袖中取出匕首,在马腹上用力一划。
登时血流如注,点点血花洒落在官道上。
高大的骏马痛苦哀鸣,癫狂般地往城外狂奔而去。
厮杀声渐渐低了下来。
谢觉提着还在滴血的剑走了过来,眉眼雀跃地低声汇报了什么,谢瑜微微蹙眉,交待了几句,便执起陆菀的手,领着她往坡下去。
“我不想去。”陆菀想想下方的尸体横七竖八的场景,就觉得头皮发麻,“瑜郎自去便是,我在此地等你。”
谢瑜略一颔首,却没有丢下她。
而是让谢觉下去查探周怀璋现下的情形,自己则是陪着陆菀在此地等着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