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谢郎君来了。”
大半夜的,他怎么还跑来了。
陆菀怔了怔,才反应了过来,她抱着小白坐起身,隔着床帏望向周夫人床榻的方位,才要开口,周夫人就笑道,“你自己去见他吧,我们便不去了。”
她还听见陆萧和陆菱的窃笑声,显然是在拿她打趣。
也顾不得梳妆了,陆菀从枕下摸出把梳子,略略把发丝梳顺,便提着盏羊角灯笼出去接人。
远远的,就看见垂花门边立着个清肃修长的身影,一看就是谢瑜,她扬声唤了句,“玉郎,你怎么来了?”
那道身影转了过来,往她这边走来,陆菀看不清他的神情,听他的语气却是含笑的,“地动了,我来看看你。”
陆菀脚下一顿,心里滋味莫名。她还是在周夫人的吩咐下,才叫了人去看他,谢瑜却是直接夜半策马出行,来陆府探望自己。
孰轻孰重,真真是一目了然。
突然有些感动怎么办,陆菀沉默了。
因着她久久不语,谢瑜就近前了些,扶住她提着羊角灯的手臂,接过了那盏灯,替她提着,难免就碰到了她的手。
“怎么有些凉了,更深露重,你的婢女也该给你披些衣物。”
谢瑜的目光在她垂下的柔顺发丝上停留片刻,便把自己的披风解了下来,拢到了陆菀肩上。
藉着月色和羊角灯的烛火,陆菀发觉他手上似乎有些不对,就连忙握住他的手腕拉了过来。
往昔修长如玉的手上明晃晃地一道擦痕,几乎翻卷了一层皮肉,露出了血色来,看上去就很疼。
白玉有暇,陆菀有些心疼,轻轻捧着他的手,抬眼望他,“这是怎么了?午间明明没有的。”
见她焦急的声音都变了,谢瑜弯了弯唇,另一只手抚上了她的发,柔顺微凉,让他有些不忍放手。
“无妨,”他低声安慰着身前的女郎,“不过是夜间黑了些,又加之地动,不少杂物移了位,路上就有些磕碰。”
?他可是骑马来的,这么说是从马上摔下来了?
陆菀心头一跳,蹙紧了眉,连忙吩咐了身边的婢女去取药,然后转头对谢瑜道,“我这就叫人送些药粉和药酒来。”
她上下打量着他,有些犹豫地问道,“你身上还有哪里受伤的么?”
谢瑜笑着看了她一眼,温声道,“不过是些小伤,过几日便好了。”
都从马上摔下来了,没出事都是他命大了,陆菀很是不认同,就拉着他里走,寻了个可休息的凭栏靠,让他坐下,才细细地看他手上的伤。
伤口狰狞,越看越是心惊,她的视线飘向谢瑜的膝盖处,总觉得那里大概也受了伤,毕竟都能看见衣衫上的擦痕了。
“我都叫人去问你的安好了,陆府这边自然是没事,你何必还要再来这一遭?”
她轻轻地给伤口吹了吹气,语气闷闷的,像是埋怨,又像是心疼。
谢瑜看着捧着自己受伤那只手的女郎,鬼使神差地卷起了她的一缕发尾,在指尖轻碾着,语气平和。
“不过是有些不放心罢了。”
他笑了声,安抚着陆菀,“你的人来时,我还未入睡,没有亲眼见你无事,总觉得不妥,便来了。”
陆菀咬了咬唇,总觉得谢瑜忒会说话,每每用温和无波的语气,说出的话,竟是比混迹花丛的多情浪荡子的情话还勾人。
【叮!陆菀好感度+10,当前好感度60!】
突如其来的古怪提示音让谢瑜眉梢微动,他实是没想到,今日不过是来了一遭,倒叫陆菀更动心了几分。
夜色深暗,他又垂头望着眼前人,眼底的欢喜之色便无人得见。
他的声音又放柔了些,“阿菀。”
“嗯?”陆菀疑惑抬头,就看见谢瑜弯着唇角,直直地凝视着她,眼里似乎有光。
但这时阿妙已经将药都送了来,她无暇细思,直接示意谢瑜伸手,就仔细地替他涂抹了起来。
先在破皮处洒上了一层药粉,再在青紫深色的位置揉上些药酒,细白的指尖微微用力,一圈圈地打着转。
她之前脚腕上的扭伤便是用了这药酒,好得极快,如今虽是走快时还有些隐隐作痛,但已经是不打紧了。
“疼吗?”陆菀小声问着。
谢瑜摇摇头,他是当真不觉得疼。
陆菀手上又轻缓了些,她现在对谢瑜可是很有些了解,这人心冷心硬,自己身上疼了,都不会主动说。
一时之间,难免生出些怜惜之意。
但很快的,她又想到了白日间谢瑜故意摔了簪子的事,就很想再跟他分说分说。
“我知道你今日是故意摔碎了簪子。”
陆菀目光落在他手背的伤痕上,轻声道,“你要是不喜欢那簪子与周延有些干系,你可以告知我。”
她抬眼与谢瑜对视,目光明澈,毫不心虚,“你什么都不说,就摔了我的簪子,我当然会不欢喜。再者,那簪子本就与周延没什么关系。”
谢瑜没想到,她这会竟然还要与自己提那簪子之事,就微微蹙了下眉。
他此时并不想从陆菀口中听到那人的名姓,也当然知晓那簪子是她自己付的帐。
他只是不想让陆菀再与周延有那么一分一毫的关系。
这是他的私心。
可他并不想承认,更不想把自己最卑劣阴郁的一面,让他的心上人知晓。
谢瑜开了口,语气里带着些遗憾与失落,“阿菀,我的确不知那簪子与周延有关。”
眸底沉静如水,“我也确实并非有意的。”
他的语气如此笃定,反而让陆菀有些疑惑了,难不成当真是自己想岔了?
虽然但是,难不成真是自己把谢瑜想得太坏了些,她开始心虚了。
这就奇了,自己对谢瑜也没什么成见,为什么每每会把他往坏处想。
就在她有些犹豫,要不要跟谢瑜认个错时,就被他揽住了腰身,抱进了温热用力的怀抱里。
陆菀原本是侧坐在谢瑜身边的,如此一来,反而是将将可以靠到他的肩膀上了。
他的语气里也没有怪罪之意,只是压低了声,宛如耳语,带着浓浓的失落与疲惫,“阿菀怎么能不信我?”
陆菀辩解不能,反而越发的心虚,她伸手环住了谢瑜清瘦的腰身,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索性不出声,假装自己方才什么都没说。
谢瑜何许人也,察言观色的功夫自是一流,他看出了陆菀的动摇,也就不再追究,而是伸出手,缓缓地抚着她柔顺如缎的长发。
月下两人的身影叠合在一起,天上星河流转,四周静谧虫鸣,几可听见两人心跳声。
“我回去便教人在后院湖边起一座新的台阁,四周格窗可拆下,内中设上竹榻,夏日可供你乘凉。”谢瑜突然出声。
陆菀笑了笑,嗔道,“等七月后,天气也渐渐凉爽了起来,怕是得来年才能用上了。”
话一出口,她就陷入了沉默。
来年,她与谢瑜又哪有来年呢。
谢瑜只当她是羞赧不言,便不再逗她,手上动作却更轻柔了些。
两人这般坐了许久,等后半夜谢瑜离去时,陆菀已经困得有些睁不开眼了。
她勉强把谢瑜送走,便让婢女半搀半扶带自己回去休息,把那玉簪子之事都抛在了脑后。
一夜天明,可算是不曾再有什么地动。
等早上清醒了些,她就开始琢磨着,想让周夫人和陆远出去走走。
“你说让我与你阿耶这时去江南走走?”
周夫人皱着眉,把手中的粥都放了下来,转过脸来看她。
陆菀连忙慇勤地夹了只包子放进她的碟里,“阿娘,洛京如今有地动,我又听谢郎君说,最近越宁王也要进京了,怕是要乱上一阵子。”
她刻意看了看周夫人微微鼓起的腰身,“您算算,自打诊出了喜脉,这都出了多少事了,我觉得您倒不如与阿耶出去看看。”
“阿耶昨夜不还在说,若是去了江南,也能祭拜下外公。”
陆远有些意动,“若是去江南住上一阵,等你快出嫁时,再赶回也可。”
周夫人拧着眉不太赞同,“我若是走了,阿菀的婚事谁来盯着。”
“圣人赐婚,都有礼部的官员监管着,您要是实在不放心,把阿菱留下来给我做帮手,想来也不会出错。”陆菀劝说着。
周夫人还是不同意,反问道,“家中小娘子要成婚,耶娘反而离了家,这天下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陆菀索性大着胆子,“您问问阿耶,最近是不是听到些小道消息,都说圣人要对越宁王不利,洛京说不定是要乱上一阵的。”
她这是诈一下陆远。
她就不信了,圣人还能平白无故地招个异姓王回京,说不定就是打算一举拿下的。
外面肯定也有些闲言碎语地传开了。
见陆远也点了点头,周夫人才有些意动,她想半晌,最后拍了板。
“让人提前备好些包袱细软,再派人提前去开路,若是有个风吹草动,我们也好有个准备。”
这是还不肯走,陆菀垂下眼,却也知再是劝不动了。
若是从前未曾分家,她也是不怕的,朝代便是更迭,也很少随意对世家动手,多是顾及其姻亲人脉。
可如今么,家中巨富又没了家族姻亲庇护,难免会有些担忧。
周夫人看她一脸忧愁,就笑出了声,反过来安慰她。
“钱财不过身外之物,若是出事,我们就少带些细软随身物,隐在人群中,让侍卫护送着,出城去庄子上便是。”
这听起来好像也行,她点了点头没有再劝。
…………
自那日地动之后,很长一段时日里,陆菀都鲜少见到谢瑜。
有时候在路上遇见,她还来不及下车,他就只剩个骑在马上清隽修长的背影了,来去很是匆匆。
倒是如流水一般给她送的东西从来不曾断。
也是那日之后,她才知晓,洛京的地动竟不过只是边缘地带被波及的,远处的宁朱郡才是遭了大难。
“墙塌地陷,城郭屋舍压杀人,山崩泉涌,流匪难民不进城……”宁朱郡百姓的哀哀嚎哭,似是都能隔着遥远的距离,飘进了洛京的宫城。
含元殿内。
“咳咳,询安,你说该让何人去宁朱赈灾较为妥当。”
圣人这些时日为着地龙翻身之事操劳,还被迫着下了罪己诏,医官来看的,都说是忧虑过甚又郁结于心,只推说了让陛下好好修养。
下首的谢瑜不动声色,心里思索着,只怕如此下去,圣人也快要油尽灯枯了。
听到上方的询问,他起身略略一揖,“臣觉得,此事紧急,人选却需慎重,既要得陛下看重,又能安宁朱百姓之心,还需……”
还未等他说完,圣人就不耐烦地打断他,“你直接说人选便是。”
谢瑜挺直了脊骨,抬眼望向上方衰老的天子,语气温和,“陛下心中定是早有人选,又何须臣来置喙。”
不过是不甘心用太子一脉的大臣罢了。
圣人很是不满意,他眯了眯眼,思量了会儿,才轻声道,“只是顾虑雏鹰羽翼将丰啊……”
这句几不可察的感慨传入下方挺直的清隽身影耳中,他却是面不改色,置若罔闻。
“你下去吧,我再考虑考虑。”圣人挥了挥手,也没再为难他。
巍峨高大的宫墙间,谢瑜缓步而行,眉眼间疏离冷淡,日光下照,宫墙影深,拉长了地上的人影。他行走在其间,竟如闲庭信步般。
不远处有宫嫔的仪仗经过,他抬了抬眼,就猜出了对方的身份,心下好笑。
秋才人,如今该是称一声秋昭仪了,她是因生得像元后而受宠,也一度因着像了元后被冷落,这在谢瑜眼里并不是隐秘。
如今倒是翻了身,听闻圣人召她伴驾的次数,甚至超过了久负盛宠的陆贵妃。
人只有在愧疚不安时,才会额外地善待旧人,以图生出些内心的安慰。
由此可见……太子地位危矣。
谢瑜唇角微翘,忽然想去看看陆菀。
他已有数日不曾见她了,连轴一般周旋在圣人,太子,朝臣间,还要留心防备裴侍中一党的明刀暗箭。
即便是因着筹谋算计而多了几分快意,并不见得如何困倦,难免也有些怀念起陆菀身上清甜舒缓的气息。
似是在她身边,总是能觉得出轻松来。
…………
“让人把牛车的车轴都用铁皮包起来,若是当真乱了起来,也免得出城拥堵,撞坏了车轴。”
陆菀正在后院吩咐人准备着逃乱必备之物,就听人说谢瑜已经来了。
她匆匆赶回了自己的院落,就看见谢瑜正站在亭边,凝视着花丛里的不知名蓝紫小花。
“玉郎,你今日可是得闲了?”她上前扯住了谢瑜的衣袖,仰头笑道。
他眼中似乎有些血丝,眼下也有淡淡的青色,一看就是累得紧了。
陆菀回头吩咐着,“去泡一壶菊花枸杞的茶来。”
菊花明目,枸杞养肝,正好适合给这个忙起来就顾不得睡觉的人用。
谢瑜顺着衣袖抓住了她的手,微微含笑,“这些时日冷落你了。”
像是变戏法一样,他自袖中取出了细长的锦盒,上面还用了根红色的缎带绑了个蝴蝶结。
“聊作赔礼,还望阿菀不要嫌弃。”
蝴蝶结?陆菀有些迟疑地接了过来,又看了看谢瑜,有些不敢置信。
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这是谢瑜系的?
陆菀其实只是图省事,就随手在他的伤口和送的玉兰茶罐上绑了两次蝴蝶结,自然是不知道,如今谢瑜的许多物件上,都绑了相同的结。
甚至,在大理寺中,最近都流行起了在卷轴上绑蝴蝶结的风尚。
只因着众人的顶头上司,大理寺卿谢瑜的所有卷轴系带,都绑做了蝴蝶结式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