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延下意识地一颤,他有些急促地望着谢瑜,不想让陆菀见了他如今的模样。
“谢郎君可否容我先离去?”
见眼前的少年郎因着某物,失了旧时的锐气,谢瑜面色不变,只冷冷淡淡地问道。
“此处便是周陶的府邸,你想躲去哪?”
周陶,那是阿菀的外家。
想明白了这点,再见着谢瑜在此如同自家一般,周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扯唇苦笑,忽而觉得心口紧得难受,只垂眼盯着自己死死攥住的十指,不再开口。
一身劲装的谢九亲自替陆菀打起了竹帘,她略略蹙眉,心里升起些怪异的感觉。
一进屋,便见着谢瑜素衣宽袍,倚坐在窗边,风鼓起了青色衣衫,翩然如鹤。
而他对面那人,竟是周延。
陆菀的瞳孔骤然紧缩,颇有几分不知所措,觉得自己怕不是在做梦。
周延不是被扣在信王府,怎会在此?
而且,有生之年,他跟谢瑜居然还能安安分分地坐在一处?
“阿菀。”
谢瑜温声唤她,起身来迎,拉着宛如梦游一般的女郎坐在了一处。
“世子怎会在此?”
陆菀想起之前自己试图攻略他的事,难免心虚,面上就有些讪讪。
可不多时,她就发觉周延有些古怪,且不说一直避开与她对视,便是这脸色也很是惨淡。
最明显的是,他像是瘦下去了不少,身上的衣衫宽宽松松,几欲滑落。
没说几句,周延便要离开,谢瑜也不曾挽留。
他亲眼所见,这两人之间再不曾有什么情愫,便在衣袖的遮掩下握住了女郎的手,轻轻碾开,十指勾缠。
连唇边都噙上了几分笑意。
待到周延离开后,谢瑜才敛住了笑,斟酌着语气,将王府之事细细地说给她听。
“你是说,小十六死了?”
陆菀的声音很低,细白的手指攥紧了身边人的衣袖,垂下的眼帘遮住了眸色。
粉润的唇瓣紧紧抿住,分明是难过极了。
谢瑜将女郎揽进自己的怀里,轻轻拍抚着她的背,压低了声。
“阿菀,莫哭。”
陆菀并没有哭,她此刻的脑海中满是在丰淮时,十六跟她告别的场景。
背着包袱的小少年跟她道别,扬声说自己一定会成为世子身边最出色的暗卫。
在笼罩着丰淮烟雨的青石小巷里,他挺直了腰板说,士为知己者死,死士为主家而死。
十六说这些话时认真极了,仰着圆圆的脸,小身板却瘦得不行……
他才十二三岁,还不曾长大,便被人一剑刺穿心口,流尽了全身的血,还会被丢到了乱葬岗上任由野狗啃食。
察觉到怀中人在微微颤抖,可就是抿紧了唇瓣不肯哭出来,谢瑜心下微微一叹。
他见惯了生死,冷硬如斯,可他的阿菀却总是这般心软。
“我已经吩咐人替他收埋了尸身,你若是想,我便带你去祭拜。”
“周景该死。”
陆菀的手指冰冰凉凉的,握住了他的,仰着头,眸中隐隐有水光闪烁。
“瑜郎,你会帮我的,对么?”
她并不觉得王府的庶子便比街边捡回的乞儿高贵多少,周景杀了小十六,便该替他偿命。更何况,如谢瑜所说,他毒杀亲父,又与嫡母通-奸,本就该死。
如今甚至还将手伸到了周家布庄。
她从未这般厌恶过一个人,只想将之置于死地。
“此事你不必管,我自会处理。”
听出了陆菀语气中暗藏的杀意,谢瑜伸手抚平了她微微蹙起的眉心,柔声道。
“我与你保证,他一定会死。”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定下极可能继承王位之人的生死,仿佛是在说今日天气如何一般。
可陆菀就是信他,深信不疑。
她敛住了眸色,半晌才冷声道,“待到此间事了,我要拿周景的命,去祭小十六。”
谢瑜依旧是好脾气地笑笑,温声应她,“好。”
窗边的格眼木窗都被卸了下来, 只垂下了半扇竹帘,帘边系着的丝穗随着清风轻飘摇曳。
缓过了那一阵钻心的难过,陆菀才有心思想起其他事来。
她瞥着谢瑜的脸色,有些犹豫地问道,“我瞧着周延的脸色,似是有些不对,他也受了重伤?”
见她问起,谢瑜不动声色地打量了片刻后,才轻声道,“被扣住的那几日,他被迫着,染了些阿芙蓉。”
阿芙蓉?
那不就是鸦-片!
陆菀的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便是她如今对着周延并无男女之情,之前毕竟相处过许多时日,也见不得那般容色灼灼的矜傲少年郎,竟会落得这般下场。
怪不得方才周延眼神躲闪,分明是自惭形秽见不得她。
“周景……”
她僵着唇,低声念起这个名字,只觉得从未有如此想得了一个人的命去。
或许一剑刺死都还是便宜他了。
向来明澈的眸子变得晦涩,她实在是难以想像,眼睁睁失了生父,失了小十六,又被迫染上时人不耻的阿芙蓉,周延如今该是何等的痛苦。
就在此时,手上一热,却是谢瑜握住了她,轻声安抚。
“他染的不多,花些时候便能戒掉,徐凛懂些医术,说他只是心生郁结,并非伤了底子。”
“当真能戒掉?”
不是陆菀不信,实在是后世的教育太过深入人心,她也不相信这种东西还能戒得掉。
谢瑜道,“给他用的,的确是上等的阿芙蓉,只不过被人掺了些别的东西。如此,所用其实不多,花些时候便能养好。”
“周延如今这般,更多是心结。”
陆菀这才松了一口气,她想了想,也就明白了谢瑜的话中之意。
旧日在洛京,她可是见着周延是何其的意气风发,时常在长街上打马招摇而过,如今变故频频,他又受了那般大的打击,难免会有些心结。
只要能恢复便好,她想起阿芙蓉这三字就有些后怕。
当真怕那等下流之物,硬生生毁了洛京长街上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君。
等她反应过来时,才发觉谢瑜居然好声好气地与她说了这半晌关于周延之事,甚至还出手救出了周延。
好似不是他的醋坛子画风啊。
分明之前在山间时他们俩还时不时针锋相对,这转变有些惊人。
更何况,谢瑜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哪来的好心救人。
陆菀狐疑地在谢瑜面上梭巡,甚至还伸手触了触他的额心,温温热热的,并不烫手。
抚上额心的手被他握住,谢瑜察觉到她心情缓了过来,便浅笑着问她。
“阿菀这是做什么?”
“我还以为,瑜郎对着世子,只怕是眼不见心不烦,如今竟还能施以援手,难免有些意外罢了。”
陆菀眨了眨长睫,一目不错地望着他,眼神疑惑。
谢瑜坦然地任她打量,心里却想起自己曾将周延回兴南的消息递给周景,使得他险些被刺杀。
彼时他想要周延的性命。
如今也不过是顺手而为。
权当是偿了淮江落水后他的施救之恩,替他,也替阿菀。
“那又如何?”
谢瑜弯起唇,眸中盛了些细碎熠熠的光,笃定道,“如今阿菀心里的,是我。”
“不想你伤心失落,才会如此施为。”
更何况,若是周延死在未曾与她陌路之前,岂不是还要让她偶一惦念。
与其如此,不如让他长长久久地活着,见证自己与阿菀百年好合,恩爱白头。
死别,远远不如生离,他似有所悟。
陆菀当然不知晓他原是这般作想的。
她只是没想到谢瑜竟肯为她改变至此,难免扬了扬眉梢,唇角微翘,也不再言语。
此时无声胜有声。
初秋晴光正好,斜穿过树梢,洒在依偎在一起的两人身上。
郎君身后青色的发带被吹落,垂到了女郎的发梢,似是要将两人的情丝都系至一处。
而在信王府内,接了远方来信的周景捂住了头,哀声叹气。
***** 作者有话要说: 鸦-片是不可能戒掉的!所有的毒品都一点点都不能沾!
文中仅为文学效果(求生欲up)
第79章 欲动
常人遇着什么不顺心的, 不外乎面带愁容,出外走走想些法子。
周景则是愁了那么一会儿,便愁中生怒, 气冲冲地往外走, 带了一肚子的火气,寻思着去外室那找找乐子消消火。
丝毫没有信王尸骨未寒,自己还在孝中的意识。
这些时日府里办起了丧事,铺天盖地的凄凄惨惨白, 看得他眼睛直疼。
临出府时,他撞见几个婢女领着个几岁的孩童在花园里玩。
因着要见客,信王妃很是逼着儿子哭了几声。
这会儿小郎君的眼圈红着, 偏又被婢女们逗乐,稚嫩小脸白生生的,还带着笑。
心里的无名火气忽然就消了下去,周景啧啧两声,心下快活到哼起了小曲。
便是周延跑了又如何,染上了那阿芙蓉, 还能有个好?另外剩下的这个, 名义上是他的兄弟, 可不就是他的种, 还不得让着老子。
这信王之位, 如今就是他的囊中之物。
等到了安置琴心的小院, 周景脸上的笑就更不加遮掩了。
他随手扯下身上标志守孝的白麻衣,嫌弃地扔到架上,一把抱住了迎上来的琴心,心急火燎地往她身上磨蹭。
“您急个什么,怎么, 是想奴家了不成?”
琴心正是水灵灵嫩葱一般的年岁,一颦一笑皆是风情,媚眼如丝地将这急色鬼推开,便拎起了桌案上的小壶替他斟茶。
“喝什么茶水,这火气还得靠美人儿消……”
周景推开茶盏,猴急地把娇艳的外室半搂半抱进了内室,半晌儿才歇了声。
泄了火,搂着怀里百依百顺的女子,周景蓦得想起这人在自己之前跟的是沈池,就皱起了眉,在她身上狎亵地揉捏着,不悦地问了句。
“你说,是先前跟着沈郎君好,还是跟着我舒坦?”
琴心察言观色,娇声奉承道,“自然是郎君了。沈郎虽好,哪有您这般打心底里疼着奴家。”
周景正满面春风,想着那信的内容就不屑道,“不过是个商人,能给我出谋划策是他的福分,还想管到我头上。等日后得了王位,看我怎么收拾他!”
“几个布庄而已,害得那几个老东西天天来催,没得脏了我的手。”
说完又来兴致,翻身继续沉醉到了温柔乡里,自然是没注意那身下之人的异样眼神。
这琴心是沈池一手包办出,成了花魁后才送到了周景床上,自然是心挂着旧主的。
露在衣外的圆润肩头有些凉,她装作受用地娇哼轻吟几声,心里却是想着如何将这消息尽快递了出去。
也不知沈池信里说了什么,周景这几日正是得意,又恼了他在信中隐隐质问自己因何未将商会之事办妥。
眼睁睁看着王位即将到手,竟是一撒手将那布庄都甩手还了回去。
不过是个商人,便是毁了约,还能奈何他怎地不成。
周景如此行事的消息仿若借了东风,很快便被送至了丰淮。
沈池得了回信时,正在听着下属回禀淮江撞船之事,一听说周景那个蠢货将自己的计划全盘打乱,当即就将跪在榻前捶腿的婢女踹倒在地。
“竖子,不足与谋。”
俊美郎君歪着头,慢而细致地舔过后槽牙,嗓音微哑。
“他又怎知自己这个位置便能坐得稳妥。”
屋内的其他人自是不敢答话。
被踹到了心口,婢女疼得眼前一黑,趴倒在地。
可一想起这伺候之人的喜怒无常,便又连忙瑟缩着跪好,小脸上满是恓惶之色。
偏偏此时沈池又柔情脉脉地抬起了她的下巴,拇指用力地蹭着她的唇瓣。
那双狭长的眼眸中墨色愈发深邃,像是在透过她看着什么人一般。
他慢慢道,“赝品不过是个赝品,生得五六分像,却是一点神韵都不曾有。”
被改名为阿婉的婢女想到了其他惹了郎君不欢喜的女子下场,几乎要抖成了个筛子。
在极惊又惧的情绪笼罩下,凭空生出一股胆气,她膝行几步去抱住了那郎君的腿,眼睛湿漉漉地望着他,期望能得了对方几分怜惜,好捡回一条命来。
瞧着这双肖似某人的眸子沾染上水光,又亮了几分,沈池才略略满意,拍了拍她的脸,生着薄茧的手指游曳着,蠢蠢欲动。
原以为不过是见色起意,没想到自己当真是有了几分心思。
回了丰淮这许久,竟觉得别的女子都少了些韵味。
沈池踢了踢脚边人,示意她上来伺候,心里却是想着,那位大理寺卿正在兴南,越宁王则是在岭南陈兵待动,若是自己当真借刀杀人,又有几分可行。
原本藉着美人计勾搭上的双方间,已然是生出了裂痕。
兴南郡内,周氏旧宅。
才落了一阵午后晴雨,混着青草泥土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
翘起的雕花檐下还在滴水。
久置库房的琴遇着了知琴之人,古朴的琴身隐约透出几分幽微木香,琴弦震颤着,流淌出如流水高山般的曲调来。
琴音悦耳怡情,听在昨夜睡得迟的陆菀耳中,却跟催眠曲有得一拼。
她坐在乌木矮榻上,以手托腮,眼帘支不住似的一扇一垂,入目的琴弦上,修长如玉的十指都幻化成了数倍。
倒像是谢瑜变成了个八爪鱼一般。
还别说,谢瑜,谢瑜,可不就是谢鱼么。
唔……还是只心思深沉的八爪鱼……
她想到了这里,禁不住翘了翘唇,有些慵懒地侧歪着脑袋。
一曲终了,谢瑜抬眼便见着她唇边未曾散去的笑意,便也弯了弯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