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像只贪睡的猫儿一般。
他起身在女郎身边落座,就着她方才磨好的浓墨,提笔写下几封信件。
细细察之,笔迹竟是变换了数种。
世人只知大理寺卿谢瑜善书,写得一笔好字,颇为人所称颂,却不知他亦是善于临摹字迹。
前些时日假借沈池与周景的名义,给双方递过去的信,便是出自他的笔下。
如今看来,收效甚着。
不过是两个自以为是之人,稍稍挑拨,便现了形。
谢瑜打量了一下几欲仰倒的女郎,便往她身侧近了些,好教她歪倒时顺势倚靠到自己的肩上。
他的目光平静,神色也不曾有一丝异样,仿若本该如此一般。
谢九进来时,便见着这般亲近场景,皱着脸,险些把后槽牙都酸倒了。
他牙疼一般地压低了声,“郎君,这是洛京送来的消息。”
谢瑜接过信件,一拆开,便见着信上,留守洛京的谢觉将近日洛京之事细细分说。
自他离京,洛京旧日的平衡之势便逐渐颠倒。
裴蔺蛰伏多年,当真是手段凌厉,竟是在暗中不声不响地将越宁王手下的亲信一网打尽。
死的死,被贬谪的,被流放的也是有的。
如今那位曾威风凛凛的摄政王已然陷于重重疑心深障,整日忧心愠怒,如同困兽,只待最后拚死一搏。
桌边被女郎软软倚靠着的青年郎君捻了捻指尖,侧目南望。
思索着,岭南的驻军只怕是越宁王手中最后一张牌,小觑不得。
此外,便是周怀璋的安危……
“郎君,”谢九轻唤了声,见谢瑜抬眼,才继续道,“信王府处已暗中寻出了谋害信王的毒物,您看,接下来该当如何?”
“不急,待岭南之事平息再说。”
“可如今信王府遣了人,到处搜寻外乡客落脚的所在,挨家挨户地搜捕世子,徐郎君那处只怕是迟早会被查到。”
若是依着谢瑜的性子,让周延自生自灭便可。
在他看来,将周延自信王府救出,已是仁至义尽,周延若是不能走出心魔,也与自己并不相干。
可若是自己当真这般做,在阿菀眼里是否会显得格外不近人情,他沉吟着,一时并未开口。
“让他来周府暂避几日吧。”
陆菀在半睡半醒间出声道。
她也不是故意偷听他们谈话的,谁让谢九那嗓音,便是压低了声,还能将她吵醒。
“瑜郎,你说好不好?”
柔软无力的手扯上了郎君袖袍,陆菀嗓音带着困意的软绵,一听便是还未彻底清醒过来,倒像是刻意撒娇一般。
“便依阿菀所说。”
谢瑜敛下了眼帘,长睫微微垂着,显得越发浓密,叫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谢九用余光瞥了眼面色骤然冷淡的郎君,心里偷笑着出了门,难免有几分幸灾乐祸。
郎君这般面色,显然是心下不喜。
陆娘子,你自求多福吧。
他轻手轻脚地溜出了门,打算去寻徐凛商量后续。
陆菀是当真有些困,一句话说完不久就又睡了过去。
困得发软的腰身支不住自己,不知何时,她甚至整个人跌到了郎君的怀里,趴在他的膝上睡了过去。
谢瑜手上顿了顿,便维持住此时的姿势,不忍吵醒她。
这几日阿菀眼下都有些淡淡青色,显然是不曾好眠。
许是前些时日的噩耗让她有些伤神。
若是能好生睡上一会,倒也是好事。
又迷糊了一会,陆菀才渐渐有些清醒的意向,她半阖着眼往桌案上摸索,却被人递过了一盏温热的茶水。
她勉强睁开了眼,便见着一角青色衣料如流水一般从眼前滑过。
每每睡醒,需得饮上些茶水,不止是生津止渴,也能提神润喉。
这是她的素日习惯,大约是在山间同住时被谢瑜发觉了的。
用了小半盏茶,她突然有些清醒了。
刚才自己是不是干了什么事?
陆菀眉心微折,认真回忆起来,好似自己方才求着谢瑜,让他把周延接到自家府邸来避祸。
完了,陈年醋坛子怕是要翻。
她当即抬眼去细细打量谢瑜的神色,便见他面色淡淡。
见着自己盯着他不放,还侧过脸微微笑道,“阿菀看我做什么?”
?居然没翻么?
陆菀磨磨蹭蹭地挪到他身边,细声细气,“瑜郎,我方才是困过去了,不清楚自己说了什么。”
谢瑜望着她,声音清清润润的,毫不留情地提醒她,“你说想请周延来府上小住。”
这人是在明晃晃地偷换概念。
请周延来小住和愿意接纳无处可去的他来避祸,这完全是两码事啊。
陆菀唇角一僵,又恢复了笑眼盈盈的模样。
“我分明是因着信王府在大举搜捕,想让周延来府上避祸,你怎能说我是邀他来小住的。”
“无妨,又非是第一次。”
谢瑜缓缓起身,身形不稳,他有些艰难地行了两步,让陆菀一下想起,自己方才是一直枕在他膝上的。
想必他此时的膝盖以下已经被自己枕麻了。
虽是不稳,郎君举止依旧从容,他状似不在意地提起。
“还在丰淮时,他便与陆家同住许久,如今不过是来小住而已。”
……
这醋味,要漫上天了。
不止醋,还挺茶。
一边提起旧事,一边引导她去关注自己被枕麻的双腿,意图让她生出些心虚愧疚来。
连利刃加身都不皱一下眉头的人,又怎会因为这点酸麻而露出端倪。
陆菀挑了挑眉,她也不是一味地示弱,索性起身绕到了郎君身边,扶住他的手。
“那便算是我邀着他来小住好了。”
她刻意露出个略显夸张的期待向往神情,“说起来阿兄倒很喜欢与世子来往,只可惜此回是要藏匿他的行踪,倒要瞒着阿兄了。”
粗神经可治一切绿茶,陆菀眼中露出一丝狡黠。
分明是刻意想招惹他。
谢瑜轻轻握着她的手,面上半点不起波澜。
白皙修长的手指在她手背上摩挲着,干燥且温热,指腹擦过肌肤内浅浅的青筋颜色,不快不慢,带出几许旖旎意味。
更不用说那双温和含情的眸子只定定地凝着她。
对视半晌,还是陆菀招架不住,先开的口。
她摇头轻笑,“瑜郎方才又并非真的吃醋,何必唬我。”
谢瑜掀起眼帘,慢条斯理道,“阿菀又怎知我不曾伤心失落?”
“那是因为,”陆菀仰面看他,极为笃定地温声道。
“我心中从来只有瑜郎一人,你又何必吃他人的醋?”
吃醋的本质在于没有安全感,那她便将他想听的,尽数说给他听好了。
我心中只有瑜郎一人……
只有瑜郎一人……
只有他一人。
听得这话,郎君仿佛被定住了,瞳孔缓缓放大,用力箍住了她的手腕。
良久,他才弯唇笑了起来。
笑开的眉眼里,竟难得有了些许少年郎的天真明朗。
看得陆菀一时恍惚。
她穿来时,谢瑜已经及冠数年,在朝中也是位高权重,所见的青年从不曾行差踏错。
那还是少年时的谢瑜,又该是何模样?
听闻他年纪轻轻便被圣人钦点了探花郎,又因着打马游街杏园赐宴时,一身丰仪如玉萧肃如松下风的好气度,得了个谢家玉郎的称号。
突然觉得有些亏,竟是不曾见过他年少时鲜衣怒马的模样。
前人有诗: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也不知他可有过那般的肆意风流之时。
如此,周延来此间藏匿之事便被敲定了下来。
此事陆菀也只私下告知了周夫人。
原因也简单,陆远与陆萧安顿下来之后,又时时出去访友,吟诗作画好生惬意,没必要告知他们。
至于陆菱,根本不关心此事,就更不必说了。
周夫人得了消息,也不曾斥责她自作主张,而是指点了她府中哪几处院落僻静,又有哪些下人可安排过去。
她原话说的是,“世子既是曾救过你,如今他落了难,我们便不能见死不救。更何况还有谢瑜在此,应当是无碍的,只你们需得小心行事。阿娘也相信你会处理好此事。”
当晚,陆菀听着小白报说谢瑜好感度已至90,便怔愣了好一会。
她甚少如此羡慕一人,如今当真是有些嫉妒原身有这般好的家人。
怀中的白猫生得肥了,只懒散地瘫在她怀里,喵呜喵呜地求摸摸。
陆菀心不在焉地挠着它的下巴和肚皮,闷闷地吸了一大口猫,才觉得自己心情好了些。
且走一步看一步。
夜深人静,徐凛领着人将被打晕了的少年郎送进了周府。
他倒也没打算对着周延动手,奈何这人正处于戒断期,难以控制自己。若是闹出动静,再招来人,可就不好了。
他也没多犹豫,索性将人打晕,直接让人扛了进去。
谢九领着路,徐凛拐到了谢瑜的院落,又与他商量些岭南之事,才打算慢悠悠地回自己的落脚之处。
行至半途,还未出府,便被一道女声叫住。
“徐正钦,你打算躲我到何时?”
徐凛有些僵硬地转过身,便见着清瘦的人影至暗处走出,沐了满身泠泠月华。
正是施窈。
第80章 调笑
徐凛本是想躲, 可转念一想,她既能在此地等他,显然是已经知晓他如今的下落。
躲得了一回, 还能再躲一世不成?
他脚下顿了顿, 不退反进,往女郎身前走了几步,桃花眼轻佻一笑。
“阿窈,许久不见了。”
月华凉透如水, 连着施窈的面上、眸间尽皆染遍了寒霜之意。
她无悲无喜道,“在松溪时不是才见过么,怎能说是许久不见。”
被她注视着的郎君身形一僵, 继而侧过身去不与她对视,轻笑着否认。
“你说的可是与三表兄在松溪得见?我这些时日却是不曾去过松溪的。”
他似是提起了些兴致,“说起来,三表兄他对……”
“无需掩饰。”
施窈仿若被消磨去了所有的热忱,她看着徐凛的目光不似心爱之人,倒像是陌生人一般。
“我知晓你去了松溪, 还知晓你曾在我们离开松溪时在巷口徘徊过。”
她一字一顿道, “我都看见了。”
“许是你看错了, ”徐凛毫不在意, 左右她又不曾拿住什么证据。
“我是与询安一道自洛京来, 你若是不信, 可去问谢九。”
他很有自信,谢九肯定会愿意帮自己圆谎。
“无此必要。”
施窈低着头,看不清神情,也未曾看他,淡淡说了这么一句。
徐凛僵直地站着, 见她清瘦孱弱,见她垂着头,很是难过的模样,那些酝酿好的轻佻话儿一时便有些说不出口,只觉得自己的胸口也是闷得透不过气来。
这是他悄悄藏在心底数年的女郎。若是有一天,换了这身皮囊,也许能与她两情相悦地在一起。
可世间从未有过脱胎换骨的重生之法,终他这一生,都只能是有缘无分。
“若是无事,早些回去安置了吧。”
静默了会儿,徐凛低声道,语气里没了一贯的调笑之意,正经许多。
施窈依旧垂着脸庞,闷声问他,“你要去哪?”
被问之人则是潇洒地一挥袖,故作风流姿态,浑然不似伤重才好的模样。
“询安交待之事都已办妥,我自是要去那烟街柳巷寻上一二红颜知己,开怀畅饮,不醉不归了。”
徐凛扬声说着,不知是告知眼前人,还是说给自己听。
“正钦,”施窈并未如往常一般被他气走,轻唤了他一声,极为平静。
可待她抬起眼,徐凛才发觉她眸中水光闪烁,随着她眼帘掀起的动作,大滴大滴的水珠顺着被月光映得青白的面容无声滑落。
他很想说些什么,可喉咙干涩酸疼得紧,便侧过脸去,只当不曾得见。
“就这样吧,”施窈细细擦拭掉了眼中的水汽,扯了扯唇,“正钦,我们便如此吧。”
望着他的女郎眸中已经失了神采,连带着也失了往日望着他时,那抹掩都掩不住的欢喜。
施窈略略一福身,便转身走进林间石径。
她走得不快不慢,可那道清瘦的身影还是很快便消失在了花影扶疏中。
那么一瞬间,徐凛很想叫住她,问她如此是指什么,可他动了动唇,还是吝啬地不肯出声。
月上中庭,青叶凝露。
天边高悬的明月,即使落进了水里,如他这等留着世人不耻血脉的孽种伸出手去,也是一触即碎。
不知过了多久,那道静静伫立的人影才浑浑噩噩地离开。
他们两人之事,施窈从来不曾瞒着陆菀,所以她很快便知晓了。
再来寻谢瑜时,她便难免想提起此事。
“我冷眼瞧着,他们二人彼此应是有意才是,怎地徐凛每每都要拒绝阿窈?”
陆菀一想到施窈勉强撑起笑容的样子,对徐凛的印象就又差了几分。
手下磨着墨条的力度也失了准。
待她回了神,才发觉谢瑜的淡青衣袖边已经被她溅上了许多零星墨点,极为显眼。
……
她有些讪讪地抬眼,果然便见着面色如玉的郎君凝着那些墨点,眉心微折。
这人最是爱洁,怕是有些恼了。
这些时日谢瑜很是忙碌,常常不见人影,便是出外归来也有许多文书待回,她闲着无聊,便替他磨些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