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菀拿了支小银匙,在慢吞吞地挖红石榴籽,和着陆菱、施窈一道坐在周夫人身边,看着他们提笔挥毫。
虽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也觉得俱是不错。
一直到月上中天,才算是散了席。
周夫人打发人直接将喝醉的父子俩抬到了书房。
扶着腰,笑着叹气道,“一对酒鬼,今日他们俩抵足同眠得了,也好叫人送醒酒汤去。”
陆菀在一旁偷笑,连着久不曾露出笑颜的施窈也弯了弯唇。
明明是一同饮的酒,谢瑜倒还像是清醒得紧,他甚至亲自将陆菀送回了居所。
若不是他眸中水色闪烁不定的话,陆菀当真要以为这人一点没醉。
果然,行至半途,竹林边处,这人就情不自禁地俯身拥住她。
阿妙和谢九偷笑着,站到竹林外守着。
大约是醉得很了,他静静地揽住陆菀,也不曾做些什么。
将下颌抵在她肩上,轻声解释道,“我一人饮酒时,鲜少饮醉。”
陆菀任由他贴着自己,在耳鬓边轻轻磨蹭着,温温热热的,只微红着脸心道:就她阿耶那个刻意灌法,只怕是酒仙来了也扛不住。
竹林里还有架秋千,醉酒的郎君来了兴致,非要推她荡秋千不可。
陆菀唇角抽搐了下,只当自己是在哄孩子。
可那人推了没几下,便又失去耐性,从背后揽住了她,埋在她的后颈处,温热的气息尽数喷洒在她肌肤上,还轻轻地笑出声。
陆菀弯了弯唇,抬首望月,觉得天边的白玉盘格外得圆。
竹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也衬得这夜色静寂。
温存半晌,谢瑜临走时,从袖中取出个方型的锦盒递给她。
郎君眸中星光点点,“我寻了许久,不知能否讨了阿菀的欢心?”
陆菀回房之后,打开盒子就见着一支通体莹白的玉镯,镯上浮雕着亭台玉兔,还有一簇桂花叶。
说起来,谢瑜仿佛送过她许多簪子,各式各样的,镯子倒是头一遭。
窗外的月光明亮皎洁,她倚在窗边,将这些时日常戴的一支青玉镯取下,换上了新得的这支。
扬着细腕,对着圆月挪转拨弄。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脑海中突然想到了这句,她的唇角就止不住地上扬。
同是一轮皎皎明月,洛京却多的是伤心人。
宫城内,来往之人竟是小声屏息,俱是知晓越宁王近来脾气暴躁,常有宫人被杖责处死。
某处僻静的亭台内,南安郡主悄悄地和婢女分享着一碟不知何处而来的广寒糕。
“二郎还念着我呢。”
她和婢女咬着耳朵笑,仿佛近几日在继母小妹处受到的折辱俱是不在。
贴身的婢女还是她生母留下的,一心向她,难免就忧心忡忡。
若是王爷得了天下,郡主曾许嫁给过前朝太子,自然落不着好;若是太子归来,郡主是乱臣贼子之后,又哪能有命在。
可看着眼前的南安郡主拈着糕点,眉眼弯弯,只能忍着眼泪将念头吞了下去。
城郊别院处,周怀璋轻咳着,咽下冰凉的酒液,望着天边的明月,难免失神。
“不知那广寒糕是否送至了阿湄处。”
袁默也想到了宫内怀着身孕还在担惊受怕的秋昭仪,他点了点头,“都安排妥当了,这会应当早就送到郡主处。”
见周怀璋点了点头,他踌躇着问了句。
“越宁王将亡,您打算如何安置南安郡主,纳入后宫?只怕群臣皆是不依。”
周怀璋抿着唇,默然了片刻,才微微笑道。
“到时再说,想来总会有法子的。”
袁默叹了一口气,心知是劝不动他,只得为主上又斟了杯酒。
酒入愁肠,月上半空,怎能用一个简单的愁字告解。
而在洛京裴府内,府上的郎主却是早早入了眠。
月色如霜,侵室入户,照亮了床榻上那人眉眼紧皱的模样。
裴蔺又梦见了许久前的场景。
那是喷涌着的殷红血珠和溅上脸颊的滚热,还有堆积如山的尸骸和震耳欲聋的喊杀声。
彼时,他站在空旷的含元殿内,扔掉了手中弑君的铁证,用极为轻慢的态度,俯身拎起末朝帝王的头颅,往殿外行去。
稍稍用力,就踢开了滚落地上的十二旒冠冕。
明明曾经一起许下君臣相和,海晏河清的誓言……到头来只剩了他一人。
梦中的那人低笑一声,攥紧了手指,手中的头颅鲜血淋漓,早已阖上温润的眼,青年死去,玉白的温润面容变得死寂。
裴蔺想起了那时的心念。
他当时想的是,士当为君死,为君生,他此生必不负郁清。
来日定要教这大好河山重冠旧姓。
旧朝最后的臣子推开了殿门,外面厮杀打斗未曾停止,铁锈般的血腥味氤氲了整座宫城。
裴蔺站到了高高的玉阶上,手提血淋淋的头颅,扬声喝止,一如旧时宣告陛下的诏令。
“末帝山陵已崩,罪臣裴蔺恭迎新君!”
床榻上的人蓦然睁眼,继而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险些把肺都咳出嗓子眼。
“郎主?郎主?”
侍候之人听见了声响,在屏风外小声呼唤,询问可要人进去伺候。
裴蔺将咳出的血迹拭尽,随手丢掉,仰躺回了床榻上,半晌才闭眼道,“退下。”
室内静寂无声,他忽而想到了梦中情景的后续。
宫城已破,扶风夫人生下的,却是一个死胎,是一个成型的小郎君。
他接过郁清最后的血脉、那个早就没气的婴孩时,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被凝住。
仿佛是天要亡他。
在他狠下心肠,应挚友所请亲手杀他,得了新君信任时,郁清竟是连最后一丝血脉都不曾留下。
便是他费尽心机,蛰伏二十余年颠覆了这江山又有何用。
裴蔺闭紧了眼,眼角有什么晶莹一闪而过,没入花白的鬓角再不得见。
这些年,他反反覆覆地质问自己,便是杀尽了那些投靠新君的反贼又有何用?
混混沌沌中,他仿佛又看见穿戴整齐的郁清端坐在正殿帝座上,温文尔雅的青年唇边含笑。
口出惊人之言,“你亲手杀了我,将首级献与新君。”
“好好活下去,莫要再念着旧事。若是我的儿女也能逃过一劫,便教他隐姓埋名,再不要卷入这朝堂风云间了。”
可他临死前心心念念的孩子,早就与他一道死在了二十余年前。
裴蔺抬手捂住了眼,急促地喘气,仿佛有看不见的手死死地扼住他的喉咙。
如今,篡位之人的嫡系血脉只剩最后一人,他想到了逃亡离京的周怀璋。
月色如霜,如斯迫人心寒。
才过了中秋不久,陆菀便听说了京中越宁王暴毙的消息。
京中将此事瞒得死死的,并不曾传扬开,周怀璋传信来,只道是岭南之事危在旦夕。
这事自然是在谢瑜处听说的。
她若有所思道,“那我们岂不是很快便能回转洛京?”
不知为何,陆菀隐隐有一种预感,若是她想回去,契机便在洛京。
便如她原本出现在洛京一般。
“如此,后续的几礼便能继续了。”
谢瑜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又替她拂过了额边的碎发,说起了婚事六礼,毫不掩饰想娶她之意。
陆菀瞥了他一眼,牵了牵唇角,未曾开口。
谁知道他的好感度在婚前能不能涨够100。
她将手中的话本随手搁到了桌上,抬眼认真望着他,“瑜郎,若有一日,我不见了,你会如何?”
第82章 生变
陆菀一目不错地望着谢瑜, 等着他的回答,衣袖下的细白手指都收紧了去。
“阿菀又如何会消失不见?”
谢瑜略一挑眉,闲闲笑答, “阿菀若是不见, 定是又生了我的气,如此,我便亲自负荆请罪,将你再请回便是。”
她颤着眼睫追问, “若是真就寻不见呢?”
郎君垂着眸子,陆菀便不曾看见他眼底盈满的偏执与愠色。
他温和道,“不过是上穷碧落, 下至黄泉,阿菀难不成会藏身到海外的仙山上?”
仙山倒不至于,只是谢瑜确实寻不到她而已。
陆菀扯了扯唇角,勉强笑道,“我与你玩笑的,瑜郎不必当真。”
默了片刻, 谢瑜将她拢进怀里, 低下头, 薄唇贴着她玉白圆润的耳垂辗转摩挲, 声音也压得低低的。
郎君的声线低醇悦耳, 像是要与她立下誓言一般。
“我总会寻到你的。”
此时堂中有风拂过, 胡乱翻过了桌案上搁置的话本纸页,哗哗作响。
她只当自己说了个玩笑话,却没想到自己不过试探一番,谢瑜竟好似当了真,甚至将谢九都派去她的身边。
任凭她如何劝说, 他都只淡淡一句。
“正值多事之秋,谢九机敏,有他在你身边,我才能放下心。”
别看谢瑜平日里对着她极好说话,偏偏在这件事上寸步不让,甚至都让陆菀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知晓了什么。
可转念一想,他便是再如何的颖悟绝人,还能猜着自己是后世穿来的不成?
陆菀抱着小白,望了望门外一左一右,站得笔直仿若门神一般的谢九和谢十,也是有些无奈。
守着她有何用,小白还不是被她抱在怀里了。
“这是怎么把谢九也派来了?”
施窈再来寻她的时候,便有些讶异。
她那位表兄,手下最亲近得力的,也就是谢觉与谢九了,如今谢觉留在了洛京,谢九竟是又被派来陆菀这,他还要不要处理此间之事了。
谢九见着施窈,就想到了夜夜借酒消愁的徐凛,忍不住叹了口气。
才要开口请安,却被她冷淡打断,“若你是想与我提起徐郎君之事,大可不必。”
谢九噎了一下,只得讪讪道,“我不过是想与娘子行礼,并未打算提起徐郎君。”
他与徐凛交好,在施窈面前是素来有几分敬重的。
陆菀瞧着他们两人僵持着,施窈的面色又有些难看,就开口替他们解了围。
“阿窈莫要在门外站着了,我新得了阳羡茶,你可要来尝尝?”
素手烹茶,白瓷浅盏,茶汤清醇芬芳。
施窈缓过了脸色,才说明来意,今日来寻陆菀,是因为周夫人生辰将至,她却不知该备些什么。
她借住周宅许久,如今主人家要过生辰,难免要精心准备一二。
不止是礼数,也是为着周夫人的确是真心待她好。
陆菀倒是不愁,她早在丰淮时便定好了珠钗,前往松溪时还特意让人去取了。
想了想,便道,“阿窈近日也是无事,我们挑一日去兴南的街市上走走?阿娘并不缺什么,但若是挑出些新鲜玩意儿,她也会知晓你已经尽了心了。”
施窈也觉得可行,但还有些顾虑,“此时外出,也不知是否安全。”
陆菀一时沉默,也不知外间情形如何。
但看着阿耶和阿兄倒是天天出门,也未见有什么不妥。
两人相对无语,索性一道去寻了谢瑜,询问他的意见。
“岭南之事初现端倪,接下来便要处置信王府之事,你们若是……”
谢瑜的话还未说完,便察觉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袖。
侧眸一看,陆菀正抿着唇,明澈的眸子睁得微圆,很是乖巧踌躇地望着他,脸上几乎满是想出门这三个大字。
说起来,她似是许久不曾出门了,难免就有些意动。
谢瑜手中提起的紫毫微顿,便在宣纸上洇出一朵墨痕来。
他本是想写信给慈恩寺的圆观大师,试探陆菀之事,见她来了,才未曾动笔。
思量半晌后,他垂目开口,清润温和。
“你们若是想去,便让谢九和谢十多拨些人手,务必要求个周全。”
陆菀弯着唇,与施窈对视了一眼,果然就收到了对方佩服的眼神。
回去路上,施窈很有些感慨,“表兄那人,竟还有能轻易劝动的一天,阿菀的手段果真是高。”
只不过是撒撒娇而已,陆菀略略心虚,面色微红地随手掐了朵素白的玉簪花在手中把玩。
她不知自己的唇角已经是止不住地扬起,还尽皆落入了同行女郎的眼中。
陆菀道,“我倒觉得,谢郎君很是好说话的。”
施窈撇了撇唇角,心中偷笑,也不去戳穿她。
分明就是恃宠生娇,可见这两人如今的感情是极好的了。
两人挑了个惠风和畅的日子出门。
只不过陆菀这回还带上了小白。
也不知怎地,一起早,小白就死死衔住了她裙裾上绣着的一尾浅红小鱼,询问它要做什么,又只会喵呜叫。
大约是想吃鱼了,陆菀想了想,索性抱着它一道出门。
兴南地处淮江枢纽,自古繁华,这熙熙攘攘的街市上有趣的物件自是有许多,铺子里西域来的琉璃盏,舶来的宝石珠都是堆积如山,比之洛京也不逊色多少。
施窈挑了半晌,看上了件宝石盆景,问她如何。
翠色-欲滴的玉石叶片,各色红粉的玉石雕琢成芙蓉花的模样,以金丝珍珠做蕊,却又因着做工精细不显浮华,反而栩栩如生。
陆菀觉得也不错,谁知那店家竟是拿乔,只道此物是镇店之宝,只摆不卖。
她抱着小白,微微蹙眉,“你若是不卖,此物为何不单独摆出,反而要与其他物件一同放置在陈列架上。”
“小娘子有所不知,”店家挺着大腹便便,满脸油光,“此物是某某名家所制的得意之作,世间仅此一件,难免就有些不舍。您看这枝上芙蓉,无一不是……”
陆菀拉了拉施窈的手,什么镇店之宝,分明是瞧着她们看上了,又衣着不俗,干脆坐地起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