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此,在布置好了雪香轩之后,宣亲王又于雪香轩面前就着当初的低洼之地人工开凿出的翠湖对岸建了一座位于稍高之处的“远香堂”。[1]
远香堂面水而建,四面皆窗,夏日坐于堂中,可赏湖田田荷叶,嗅迎风而来的淡淡荷香,恰与湖对岸的雪香轩成为对景,冬与夏,低与高,极有韵味,煞是好看。
宣亲王煞费苦心地为自家媳妇儿建了这么两处绝佳赏景之处后的确得了宣亲王妃不少夸赞,譬如夏日里她自远香堂掠到湖面之上摘了大把的莲花与莲蓬与他道“阿昭选的荷花品种不赖,莲蓬大莲子亦饱满”,又或是冬日里趴在雪香轩的窗户上伸手掐过一朵窗外开得正好的腊梅簪到宣亲王发间笑赞道“阿昭簪花也好看”,诸如此类般,全无一样是夸到了景致之上的。
倒非她有意为之,而是她自小便不是学着琴棋书画长大的千金小姐,她看得最多的是兵书,听得最多的是自家父兄那在战场上的一次又一次拼杀,见得最多的是父兄与他们的兄弟们大快朵颐地喝酒吃肉,她拿得最多的除了筷子之外便是刀枪弓矢,从出生起就一直随着爹娘兄长住在边防之地直至及笄之年才随兄长入京定居的她骨子里从来就没有这些雅致与逸致。
而即便如此,宣亲王亦是高兴的,至少他的皎皎并非对他特意为她营建的这些景致毫无感觉,至少皎皎是开心的。
且一年四季当中,宣亲王妃无论空暇与否,最喜呆的地方便是雪香轩。
并非她觉得这雪香轩的景致有多韵味,仅仅是因为其离王府大门最近而已。
在这雪香轩中,无论是她的阿昭回来,或是她的璜儿与珪儿回来,她都能第一时间见到他们。
二十余年过去,无论春夏或是秋冬,她都习惯了坐在这雪香轩中等他们回家。
近月来,她更是整个白日都呆在这雪香轩中,成日成日地对付着一沓又一沓的红纸。
宣亲王心疼她将双眼熬坏,偏又劝不得她。
他知晓,他的皎皎不是为了在此剪窗花,而是在此等他们的珩儿。
他们的珩儿就要回家来,她要在这儿等着他,在他回到家时她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见到他。
也因此,方才红缨激动地给她通传好消息时她才能在项珪和孟江南玩笑之时一脚将他连同他的坐骑踹开。
因极度震惊而发懵的孟江南在绕过影壁朝雪香轩走去的半道上回过的神。
她回神的一瞬想到的便是阿睿。
而一想到阿睿她便着急得不行,甚也顾不得,顾不得自己身在何处身旁又是何人,着急忙慌地转身就要往回跑。
阿睿!
她已经同阿睿说好,下了马车后她就过去牵着他的手,无论去到哪儿,她都不会丢开他的。
可她自己却被惊吓得丢了神魂,方才根本就不知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才是好了。
她正转身时,方才已经跟上来但想到什么又折回身去,这会儿重新朝她与宣亲王妃大步而来的项云珠挡在了她面前,笑盈盈与她道:“小嫂嫂可是要去找阿睿?二哥他抱着阿睿去找小哥了,小嫂嫂你只管放心好啦!”
项云珠边说边拉住她的手,说完之后歪着脑袋看向宣亲王妃,好奇地眨眨眼,问道:“娘,你见过小嫂嫂了?二哥去过静江府一回我是知道的,娘又是何时去的?”
宣亲王妃则是含笑看着孟江南,问她道:“小鱼你与小满说说,你我是何时见过的?”
宣亲王妃的一声“小鱼”又是惊了孟江南一跳,她连忙回过神来,震惊又紧张地看着她,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急得通红,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可是介意我叫你小鱼?”宣亲王妃又笑问。
孟江南一愣,连忙摇头:“不是的!我只是……夫人您——”
她紧张着急得有些语无伦次。
却听宣亲王妃将她打断:“你叫我什么?”
孟江南被她问得再一愣。
她忽然之间想起她嫁给向漠北的那一夜,他也是这般来反问她。
‘你叫我什么?’
孟江南怔怔地看着冲她笑得温柔的宣亲王妃。
从前阿娘也是这般看着她对她笑的。
那个字抵在孟江南的喉间,令她双手有些发颤,只见她嚅了嚅因一而再的紧张吃惊而微微发白的唇,想说什么,却又迟迟不敢说出口。
宣亲王妃也未有非叫她回答自己不可,她只是将孟江南的手重新拉到了手里来,一边道:“这儿冷,到屋里去暖和暖和,我已让厨房备好了热姜汤,到屋里去喝一碗暖暖身子。”
就在她正要转身的一瞬,孟江南冰凉的手握了握她那正拉着她的手,不安却又满含期盼与欢喜地轻轻唤了她一声:“娘……”
只见她眼圈通红,小心翼翼地轻抿着唇,却又在笑。
她本是个没有家的人,只能与被遗弃的阿睿相依为命活在这世上,没有爹娘,也没有亲人。
是嘉安给了她一个安稳的家,她不敢奢求更多,她只想嘉安的爹娘不要让她离开嘉安就好,不敢去想也能唤他们一声爹娘,但现下
孟江南看着宣亲王妃那双写满了慈爱的眼睛,欢喜得想哭。
好温柔的夫人啊……
自阿娘去后,再也没有一个长辈对她这般温柔了。
温柔得她根本压制不下心中的那一个称呼,直想要唤她一声“娘”。
宣亲王妃听得她这一声“娘”,笑得连眉毛都弯了下来。
项云珠笑得开心地亦拉上了她的手,同宣亲王妃一齐将她带着往雪香轩的方向走,“小嫂嫂你可不能哭,要是让小哥知道,该心疼了!”
孟江南抽不出手来揉眼在,只能用力地将眼睛眨了眨,虽红了脸,却没有再矫情,反是也笑了起来,轻轻地点点头,“好。”
尔后偷偷抬眼瞧宣亲王妃。
却发现宣亲王妃正在盯着她瞧。
她登时又涨红了脸,就像是做了什么坏事被人当场捉住了似的。
却听宣亲王妃只是问她道:“可有从那些布匹当中找到你所需的了?”
“找到了的。”孟江南忙点点头,想到向漠北今回秋闱很是顺利,她不由欢喜地笑了,“谢谢夫人!”
“嗯?”宣亲王妃蓦地微微挑眉。
孟江南连忙改口:“我说错了,是、是谢谢娘。”
她双颊更红。
看着她乖巧又听话的模样,宣亲王妃由不住笑得更欣喜。
“当初去静江府见你,并无恶意。”以防孟江南多想,宣亲王妃解释道,“只是收到小满来信,知晓珩儿决意入棘闱考试,我太高兴,终是忍不住要去那一趟。”
“璜儿与珪儿素来也最疼珩儿这个幺弟,珪儿之所以也往静江府走上那一趟,想必也是同我一般,若是他有何不对之处,我代他向你赔个不是,还望你能原谅他的鲁莽。”
宣亲王妃说着,停下了脚步,神色真诚地看着孟江南,竟作势要给她福身赔礼!
孟江南连忙拦住了她,急得不行道:“娘您和二哥都未有吓到我,是我自己胆儿小不干你们的事,您千万不能这样!你们不嫌弃我不将我从嘉安身旁赶走我就已经很知足了,我是万万受不起您这般的!”
孟江南前边是高兴得想哭,这会儿则是急得想哭。
不想宣亲王妃却是“噗嗤”一声笑了,尔后无比认真道:“谁若敢拆散你与珩儿,我第一个不答应!”
这么乖巧的姑娘,若不留在珩儿身旁,岂非便宜了别人?
他们家从不在乎门当户对,若是在乎,阿昭当初便不会执意娶她为妻。
足够强大的男人,本就不需要靠姻亲来稳固自己的实力。
珩儿会带着她回来,必然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准备。
珩儿身体里淌着的是阿昭的骨血,他们的骨血里从不需要女人来成就自己,他们只会为了让自己的女人无忧无虞而使自己顶天立地!
璜儿如此,珪儿亦如是。
所以,只要她与珩儿是彼此心中的唯一,她便能理直气壮地留在他身侧,其余一切,皆无需担心。
孟江南万万未想到宣亲王妃竟如此看好出身卑微的自己,难免又是一阵怔愣,待她再次回过神时,人已在雪香轩中。
雪香轩近些日子来日日都被宣亲王妃扔满了红纸,下人们也不敢在她正忙着剪窗花时进来收拾厅子,只等她离开了入夜了今日再不会来了之后才将这雪香轩收拾干净。
这会儿的雪香轩就是散落了一地红纸乱七八糟的模样。
项云珠显然是对自家亲娘这般行为已经习惯得不能再习惯,她连问也不问,就拉着孟江南兀自找了个干净的地儿坐下,接过了红缨递上来的热姜汤。
忽地她想到什么,忙对孟江南道:“小嫂嫂,你不是有给娘准备了礼物么?可别忘了呀!”
孟江南确实是有给宣亲王妃准备了礼,在认真地询问了向漠北与项云珠后亲手做的,她原本是同小阿睿一般的打算,给向漠北家中每人都准备一份礼,但寻思着这又不大合适,最后便只给宣亲王妃一人准备了而已。
可她这会儿却有些拿不出手。
因为眼前这位被宣亲王捧在手心里如珍宝般疼着的宣亲王妃甚么都见过,也甚么都不缺。
她本是打算不将自己那怎么瞧怎么都小家子气的“礼”拿出来了的,哪怕其是向漠北与项云珠都觉得再合适不过的礼物。
偏偏项云珠这会儿当着宣亲王妃的面提及了,且宣亲王妃也一脸惊喜地朝她靠了过来,饶有兴致地问她道:“小鱼还给我准备了礼物了?”
“是呀娘!”项云珠笑盈盈地点头,替孟江南回答道,“保证娘会喜欢的!”
孟江南这会儿是再藏不住,只能赧着脸从袖间取出来一只荷包递给宣亲王妃,细声道:“照着娘的喜好绣的,也不知娘会否喜欢。”
宣亲王妃接过荷包,只见浅绿色的荷包上绣着两只毛茸茸白胖胖的兔子,雄兔两只前爪抱着一个大萝卜,一双眼睛绣得亮晶晶的,正将那只大萝卜递给一旁瞧着雄赳赳气昂昂的雌兔。
宣亲王妃看着荷包上的一对雌雄兔子,笑得眸中都是光,尔后她发现荷包有些沉,不由将其打开来瞧,发现荷包里竟还装着一个香囊。
香囊是浅靛蓝色的,上边依旧绣着兔子,依旧是荷包上的那两只雌雄双兔,旁还有四只小兔子,雄兔仍是在分萝卜,一兔一个,显然是一家子。
小小的香囊,却绣上了六只兔子,且每一只兔子的神情还不相同,针法了得,直绣出了意趣横生。
寻常刺绣,皆是绣花鸟虫鱼,或是绣梅兰竹菊苍松翠柏,又或是绣溪水鸳鸯,孟江南此前也尽是绣这一些,这绣兔子的,还是头一回。
她有些紧张,一是因为自己这绣品乃随处可见之物,另一则是因为担心自己的针黹入不了宣亲王妃的眼。
然就在她紧张之时,宣亲王妃将香囊系到了自己腰间,毫不吝啬的对孟江南道:“喜欢得不得了!”
回头她要拿去给阿昭瞧,这可是他们的儿媳妇送给她的香囊和荷包,手艺好得不得了!心思也玲珑得不得了!
她喜欢这个叫做小鱼的孩子!
孟江南红着脸也笑了起来。
项云珠也开心:呐,她就说娘一定会喜欢的,娘的女红那么拙劣的!
不对,娘不止是女红拙劣,娘是除了挥刀射箭这些兵家之事外,琴棋书画女红这些都拙劣得不得了!
孟江南目光落在红缨正收拾的满地红纸以及放在茶几之上的数把大小剪子上,微微抿嘴后问宣亲王妃道:“娘这是在剪团花吗?”
宣亲王妃眼睛一亮。
只听孟江南又道:“我能给娘帮忙么?”
作者有话要说:注:[1]远香堂:参照拙政园。
emm,整个宣亲王府就这么想:左边参照拙政园,右边参照网师园。(江苏离我太远了,我还没有去过,有机会我一定要去看看,身临其境地感受一哈!)
昨天我放飞自我了一天,所以昨天没有码字,今天的更新就迟了,我改正!明天一定按时更新!
172、172
入夜之后的雪愈下愈大。
阿橘、小花还有三只黄耳兄弟从静江府的向宅换到京城的宣亲王府这个陌生的环境来,莫说环境陌生得它们毫不适应,这有别于静江府冬日的冰寒天气也冷得教它们一点儿都适应不来。
尤其是年迈的阿橘。
这一路而来它全都是窝在向漠北的身旁,不愿动弹,若非向漠北亲自给它喂食,它连吃都不愿意吃。
向漠北离开静江府时没想过将它们扔下不管,也没想过将它们分给任何人家,而是将它们一并带回了京城,他知晓它们短时间内难以适应得了陌生的地方与天气,他还特意吩咐向寻将听雪轩最西面那间本是放置他儿时玩物的屋子收拾干净腾挪出来,给阿橘它们安家。
阿乌回到了自己自小生长的地方,自是欢喜不已,只是它也没有自己在静江府的伙伴,生怕它们适应不来似的,入夜之后便也来到了听雪轩,和它们呆在一块儿。
没有同他们一起到京城来的,只有当初向漠北带回去给阿睿照顾的那三只小雏鸟。
而它们也不再是雏鸟,它们的羽翼已经丰满,它们已经能够独立觅食,它们已经能够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顾也能够在这世上活下去,向漠北没有带着它们,是因为京城太冷,在这寒冬时节到京城来,只会害了它们性命。
三只已经长大的燕子像是知晓向漠北心中所想似的,他们自静江府离开的那日,它们跟着马车飞了一段又一段路,终于没有再跟下去,而是扑簌着翅膀落到他的手臂上,在他的手臂以及阿睿的手背上轻轻啄了一啄,同他们告别似的,终是往回飞了。
为此小阿睿还伤心地哭了一把。
而为免阿睿初初来到宣亲王府亦不适应不习惯,有心的宣亲王妃早就命人将这听雪轩书房隔壁最东面的那间空置的屋子收拾整理干净,不仅将桌椅板凳床柜这些添置进去,还置了正适宜小家伙使用的书案与椅子,甚至连小家伙穿的衣裳鞋子都准备了满柜子,还有不少布偶与木玩。
就好像阿睿这个由孟江南带着嫁给向漠北的孩子不是外人,而就真真是这个家的孩子似的。
小阿睿的确是不习惯的,所以孟江南陪着他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