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宴仪则是皇帝陛下在官员及使臣拜诘后设宴款待群臣,交泰殿里各夫人与千金也能够与皇后等后宫妃嫔一道用膳。
而能与皇后等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一道用膳向来是各夫人与千金引为殊荣之事,毕竟整座京城能有此资格的夫人与千金并不多。
人多自然规矩便也会多,如项云珠这般自小不受规矩约束的金枝玉叶非但不觉参加正旦朝会是件欢喜之事,反而觉得磨人得很,偏偏每一回来参加都是天才亮便来,离开时都已经是入夜时分,且每一年要做的事情都大同小异,她不耐烦,却又不能离开,否则回头会被长兄项璜罚抄佛经。
她宁可挨打五十板子,也不愿意抄一遍佛经!
不过今回她是想好了,给皇后娘娘还有淑妃娘娘贺完礼她就悄悄溜了,就算大哥罚她抄佛经,她也不与那些七嘴八舌瞧她没一处是好的各家夫人以及装模作样的千金们一块儿入宴用膳!
她们离开后未多时,向漠北也醒了,当他瞧见自己竟是睡在阿睿身旁时有些怔怔,回过神来时孟江南已站在床前,随时等着伺候他起身。
她似乎一整夜都在他身旁从未离开过似的。
当他坐起身时,他身旁的小阿睿也揉着眼睛醒来了。
因着宣亲王夫妇都入宫参加大朝会去了,孟江南与阿睿便无需再行请安之事,待早膳过后,由向漠北领着小家伙将王府大门外的旧桃符换成新桃符,再各自浅酌两口屠苏酒,他们三人便乘上向寻早已套好于府门外等候的马车,徐徐往东岳庙市而去。
这是自静江府来京城的路上向漠北便答应过小家伙的,于他生辰这一日带他走到庙市尽情玩耍。
至于何为庙市,小家伙不曾见过,从前也不曾听过,还是一路而来同项云珠坐在一块儿,项云珠给他讲的。
衍国京城的有一东一西两个庙市,自元日这一日始,至元月初三那一日止,西为都城隍庙市,集市以庙为中心,绵亘十里,商货琳琅,品类繁多,多以古玩、奢侈贵重物以及他国舶来品为主,因此往这一庙市去的人多为达官贵人与其家眷。
东则为东岳庙市,集市从庙东的琉璃厂店到庙西的白塔寺,范围不及都城隍庙市广,人却不比都城隍庙市少。
不仅是东岳庙市聚集的大多是寻常百姓,还因为这儿有着都城隍庙市所没有的琉璃盌[1]。
琉璃盌在富贵人家并非稀罕贵重之物,但在寻常人家眼中则是一年才能在庙市上见上这么一回的既稀罕又贵重之物,仅仅一个不过成年男人两个巴掌合起来大小的琉璃盌就需要足足二两银子,这并不是寻常人家能够花销得起的。
虽买不回家,却丁点不妨碍他们来庙市上瞧上一瞧,而在庙市这几日,谁个生意人不希望自己铺前热热闹闹?因此即便来人不买,商人们依旧笑脸相迎。
何为琉璃盌?说来也不过是一只胖肚窄口、能托于手中的小鱼缸,只是寻常百姓所知的鱼缸皆是置于院中的大鱼缸,且还是富贵人家才会有的闲情逸致与钱财才会有的观赏之物,掌中鱼缸鲜少有人听闻,能托于掌中且透明的鱼缸,一直生活在静江府的孟江南更是闻所未闻。
东岳庙市的大部分生意,便是向前来东岳庙祈福的香客以及“绕白塔”而来的年轻男女售卖养着小金鱼的琉璃盌,即便是显贵人家的千金小姐也喜在正旦这一日亲自到东岳庙市来绕白塔再买一只琉璃盌,次日才到都城隍庙市去尽情地挑选自己喜爱的金银玉器。
项云珠与阿睿说及京城正旦这东西两处庙市时孟江南也正好在旁津津有味地听着,对她所说的琉璃盌好奇不已,如何都想象不出来它是何种模样。
向漠北虽早已与小阿睿说好要带他到东岳庙市玩耍,却不曾与孟江南提过,小家伙也只字不提,而是在向漠北的陪同下换下门外的旧桃符后才兴高采烈地与她说的。
向漠北于她眼中看到了在听到小家伙告诉她这个消息时亮晶晶的光。
她显然是想去的,可庙市人多,她不放心向漠北的身子,眸中便又揉进了担心与迟疑。
然而向漠北却未给她过多迟疑的机会,他拿了鹤氅来亲自为她披上,握了她的手便将她带上了马车。
由宣亲王府去往东岳庙市的一路,小阿睿按捺不住心中兴奋,总是忍不住将小脑袋探出车窗外,看人来人往拜年递帖子比以往时候都要热闹的街道,看他们身上崭新的衣裳,看人人脸上欢愉的笑颜,一双大眼睛充满了好奇与欢喜。
孟江南也好几次没忍住,在小阿睿往车窗外探头时也悄悄跟着瞧了几眼,不无感慨京城的元日当真与他处不一样,单就这人人皆热情地往各家贺年帖的习俗便是静江府那样的偏远之地所没有的。
向漠北看一眼坐在自己身侧面上欢喜难掩的孟江南,心头一软,由不住握住了她轻搭在腿上的手,拢在自己手心里,轻轻捏了捏。
孟江南回头看他。
他则是倾过身来,在她并未自察而微扬的嘴角上轻轻亲了一口。
他出门前才喝了药,温热的呼吸之间是清晰可闻的药味。
清香,好闻,孟江南甚至觉得有些醉人。
她情不自禁地也在他嘴角亲了一口。
阿睿将小脑袋从车窗外收回来时正好瞧见这一幕,他太开心,以致一时没忍住,也拉上了孟江南的手,欢喜道:“娘亲,阿睿也要娘亲一口亲亲!”
孟江南被小家伙吓了一跳,又惊又羞,却是低下头,笑着在他已经很是圆乎的两边脸颊上各亲了一口。
小家伙心满意足,又重新将小脑袋探出车窗外。
向漠北撩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道:“快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1]盌:通“碗”,奏是小鱼缸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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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江南对那能够捧在手里、养着小金鱼的琉璃盌虽极为好奇,可她到东岳庙市最想做之事却非先去瞧一瞧那琉璃盌是何模样,而是想先到东岳庙里给东岳大帝进香祈福,再到白塔寺绕白塔,最后才逛一逛庙市。
因项云珠说过,正旦这日的东岳庙的香火尤为旺盛,听闻这一日向东岳大帝祈愿是一年之中最是灵验的一日,所以她想要在这一日拜拜东岳大帝,祈求向漠北身子安康春闱顺利以及阿睿无病无灾,至于对她自己,她无所求,她如今很好,不敢再过多地奢求,以免惹恼了九天之上的大帝。
绕白塔则也不外乎如是。
只是看着小阿睿兴奋得一双小手都快要无处安放了的模样,再瞧前方熙熙攘攘的人群,孟江南便打消了先行直去东岳庙里进香的打算,而是牵着阿睿的手陪着他慢慢地逛庙市,在正午之前能够进香便好。
虽说是陪着阿睿,可孟江南心中的欢喜与好奇可不比小家伙要少。
从未见过热闹如斯的庙市的她与小阿睿直是无论瞧着甚么都觉新奇,看着周遭各式各样琳琅满目的商货,他们只觉有些眼花缭乱,一时互相握紧着彼此的手,竟是不知该从何处瞧起才是好,以致呆怔在熙攘的人群之中。
向漠北走到了阿睿的另一侧来,握住了他兴奋又紧张地直抓着衣袍的小手,带着他与孟江南往前走。
他脚步徐徐,既不会行得太慢堵着后边的人,也不会行得太快让身旁的小家伙与孟江南瞧不仔细旁侧摊铺上的商货。
不仅速度正正好,还以他自己的身子为阿睿与孟江南挡去了来来往往的人流。
孟江南本是想与他换个位置,让他走到里侧来,不教羸弱的他被往来的人碰到,可看着他坚定的脚步,她终是没有这般做,而是敞开了心思尽情地同阿睿赏玩身侧连绵摊子上的商货。
这是他身为男人与丈夫以及父亲给他们撑起来的安宁,他们只要尽兴即可,其余的无需顾虑。
走在他们的身侧向漠北虽甚也未说,但孟江南感受得到他无声之中的爱护。
如此这般,她便不能拂了他的好意。
便是眼下他们会身处在这热闹繁华的庙市,孟江南也知晓,这是他待她的情意,是他对她与阿睿的心意。
向漠北从不喜爱热闹,哪怕是怀曦还未去之前,他都几乎不曾到过人多吵杂之地,一是因为他不喜,另一则是他的身子状况不允许,人多之地最易发生意外,而他的身子经受不起一丁点的意外,久而久之,他便也养成了喜静不喜闹的性子。
也正因孟江南知晓他不喜热闹这一性子,才知这是他为她与阿睿准备的元日“贺礼”。
而于向漠北自身而言,他虽生在京城长在京城,但到这东岳庙市来,这也不过是第三回而已。
第一回是他年幼之时宣亲王夫妇领着他们四个孩子于元日到东岳庙进过一回香,全程他都由项璜与项珪护在身侧,旁还有侍卫将瞧热闹的百姓远远隔开,他也就只远远地看过一眼那热闹的庙市而已。
第二回是他入秋闱的那一年元日,怀曦领着他换上了布衣,再领着他从庙西的琉璃厂店一直走到了庙西的白塔寺,将整个庙市都逛过了一遭。
那时候他还没有一颗健全的心脏,一个庙市,仅仅是一一瞧过一眼不做停留,从庙西到庙东,在熙攘的百姓之中,他足足走了大半个白日,走到当日庙市歇市。
期间他还被一个顽劣的孩子撞得跌倒在地,他缓了足足半个时辰才缓过来,吓得怀曦都命人去请了御医。
不过他却是记得那一日有无数姑娘朝玉树临风的怀曦投来了倾慕的目光,更有大胆的红着脸上前来给怀曦赠了荷包。
他也记得那时怀曦面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他有无收下当时那些个姑娘大着胆子给他送上的荷包,他却是记不清了。
怀曦那时候……究竟可有收下那些荷包?
“爹爹爹爹!”本是瞧着旁侧琳琅的商货应接不暇根本没时间说话的小阿睿忽然抓紧向漠北的手,伴随而起的兴奋小声音拉回了向漠北不知不觉飘远了的神思,“那个便是小满姑姑说的琉璃盌了吗?”
向漠北循着小家伙冒着光的目光瞧去。
只见前边三丈左右正朝他们这边方向走来的一名少女手里捧着一只半透明的胖肚窄口容器,在晴朗的天光之下,隔着器壁隐隐约约能瞧见里边似有什么东西在游动。
不仅阿睿兴奋地盯着人少女手中的琉璃盌瞧,孟江南也好奇得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落了上去,向漠北则是因为小家伙问了而循着他的视线看去,一时间他们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少女手上,少女本是同身旁的少年郎娇笑着,甫一抬头便对上对面三人直直的眼神,顿时吓白了她的脸。
若非光天化日人来人往且向漠北三人衣着打扮极为体面,少女怕是要以为他们要对她图谋不轨,可被陌生人且还是三个都好看得有些不太像话的陌生人这么直勾勾地瞧着,少女饶是知晓他们并非坏人也还是不由得打了个抖,抱牢自己的琉璃盌拽上了身旁少年郎的衣袖,别开头飞快地同他们擦肩而过。
瞧见少女这般反应时孟江南才发觉到自己这般盯着对方瞧失礼了,本想陪个不是,但是少女走得极快,她只能作罢,而是一门心思等着向漠北的回答。
东岳庙位于朝阳门外大街的北侧,庙西的琉璃厂店乃是由京城出来走庙市的起点,离东岳庙还有好一段路程,是以在这庙市西口处几乎无人售卖琉璃盌,要再往东走,愈近庙东的白塔寺,琉璃盌也就愈多,庙市东口处的生意则大多都是以售卖琉璃盌为主。
方才那位少女自东走来,身上还带着隐隐香火味,显然是绕白塔或是到东岳庙中进香回城了,手上捧着琉璃盌不足为奇。
不过是孟江南与小阿睿走到的这处还未见有摊子售卖琉璃盌而已。
“嗯。”向漠北微微颔首,“再往前走些便会见到愈来愈多的琉璃盌了。”
小家伙用力点点头,即便再如何迫不及待,也从未想过催向漠北走快些。
他知道他的爹爹身子骨弱,走快了快吃力,他很懂事。
果如向漠北所言,愈往前走,就见着愈来愈多的琉璃盌,人们手上捧着的,旁处摊子上售卖的,都愈来愈多。
琉璃盌的模样都是一个型制,唯有大小的区别而已,小的有如阿睿这般的小孩童两只巴掌合起来那般大小,最大的也只比一个大号的笔洗宽上些微而已,仍旧能够捧在手中,每个售卖琉璃盌的摊子之间的差别只在盌中的金鱼。
有些金鱼胖短可爱,有些金鱼细长优美,有的鱼尾三叶,有的鱼尾四叶,有些通体锦红,有些则是红白相间,一眼望去,各有模样,煞是好看。
虽向漠北说过瞧中哪条便将哪一条买下,可看着这些各有模样的小金鱼,孟江南根本选不定,她是瞧着哪一条都好看,于是拉着阿睿的手瞧了一摊又一摊,每一摊子上的小金鱼她都喜爱。
其实她大可无需如此,向漠北有足够的本事将这一整个庙市的琉璃盌与其中金鱼都给她买下,只是这般一来便失去了带她来逛庙市的意义。
他带她来这东岳庙市的初衷,为了就是让她欢喜,若是全都买下,这份欢喜便也没了。
而且,他欢喜看她瞧着这些小东西眼里冒着光的新奇模样。
让他觉得很……乖。
最后还是阿睿拉着她的手在一个摊主是一对中年夫妻的摊子前停了下来。
为了让如小阿睿这般的小客人也能够瞧得清琉璃盌里的金鱼,因此几乎每一个摊子都置放得低矮,琉璃盌放在上边,阿睿一眼便能瞧见里边游动的金鱼。
阿睿在一只比他整个脑袋都大的琉璃盌前停了下来,他盯着那只琉璃盌里盛着的唯一一只金鱼,而老板正好拿着一只小网兜要将那只金鱼从琉璃盌里捞起来。
阿睿见状,忙问他道:“伯伯要将它拿到哪儿去呀?”
“拿到后边的水桶里养着,瞧着能不能活。”老板一眼瞧着便是实诚人,也不觉小家伙问了不当问的问题,如实回道,“这条金鱼是所有金鱼模样最好的,可惜总是一副病恹恹活不长了的模样,总一动不动,再放在这儿会碍着生意,我将它拿到后边去。”
老板显然觉得可惜,脸上写满了可惜与无奈。
小阿睿此时抬头看向向漠北与孟江南,迟疑地问:“爹爹,娘亲,阿睿想要这一条小金鱼,可以吗?”
老板一听,忙拒绝了他,“这条金鱼怕是活不长了,小娃儿你还是另选一条吧啊,我不能做昧良心的生意啊。”
阿睿心中有些着急,无暇理会老板,而是巴巴地看着向漠北。
“为何想要买这一条金鱼?”向漠北看了一眼其余琉璃盌里皆活蹦乱跳的金鱼,再看向被老板捞到网兜里才勉强跳了一跳的那条病恹恹的金鱼,最后才又看向跟前的小家伙。
“因为……”小家伙抿着唇,低下了头,小心翼翼的,“因为阿睿觉得它像爹爹,要是没人照顾它的话,它、它会活不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