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宁目送了苏夫人的马车离开,才转身往白塔寺方向去。
因她挂心苏夫人,是以她匆匆绕了白塔便也乘车回府了,与同样也要到白塔寺去的孟江南未有再遇到。
孟江南燃了三根线香虔诚地插。进岱宗宝殿前用作香炉的大铜鼎里,尔后入了大殿跪在东岳大帝像面前,双手于身前合十,将自己所愿于心中明于眼前的东岳神君后恭敬且虔诚地磕了三记头,从大殿退出来前还将自己在静江府绣的绣品拿到绣庄卖得到的报酬全都捐做了香火钱。
全心全意为向漠北与阿睿祈福的她并未注意到自她跪在殿内蒲团上时起便一直有一道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直至她捐了香火钱出了大殿走到殿前的福路上时,那道目光的主人才将信将疑地唤了她一声:“小……鱼?”
孟江南倏地停住脚步,面上神色震惊且不可置信。
因为莫说在这京城根本无人认识她,即便是在静江府,除了向漠北,也不会有人这般来唤她。
并且还是个女子。
但在这世上,女子除了阿娘之外,根本不会有人唤她小鱼。
遇到嘉安之前,除了阿睿这一个与她毫无血缘关系的小小亲人之外,她孤苦伶仃,没有任何一个亲人。
连一个亲人都没有的人,又怎会有人像亲人一般来唤她小鱼?
忽地她脑子闪过些什么,使得她震惊更甚。
不,不对,这世上除了阿娘与嘉安,还有一人会唤她小鱼。
只是那人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见过,也没有分毫消息,根本不知她身在何方,又究竟是死还是活……
孟江南怀着震惊、紧张却又迫切的复杂心情慢慢、慢慢地往后转身。
只见与她相距丈余的地方站着一名二十五。六模样的纤瘦妇人,妇人梳着三辔发髻,发髻上只插戴一支梅花状的金簪,耳饰最为简单的银耳珰,身着团花纹锦红圆领对襟窄袖长袄,下着一条蓝灰素色马面裙,面上施着脂粉,唇上抹着淡朱红色口脂。
饶是如此,仍掩不住她憔悴的面色。
此时她面上的神情与孟江南如出一辙,震惊不已,不可置信,紧张激动又欢喜。
却又因为太过于惊喜,以致睁大着眼一瞬不瞬看着孟江南的她半张着嘴迟迟都道不出话来。
孟江南又何尝不是这般反应?
还不待她们谁人由巨大的震惊与欢喜中回过神来便见一名穿着鲜亮的少妇在婆子的搀扶下走到妇人身旁,极为不悦地睨了她一眼,道:“先行出来了也不知同旁人说上一声,教我等一通好找,回头别又有理由在老爷跟前说我的不是。”
少妇与妇人一般,梳着三辔发髻,身着红色团花长袄,不过少妇头戴金线梁冠,两侧插着一对花形金簪,正中点缀翠珠牡丹,耳戴镶嵌珠宝金灯笼坠子,长袄为绯红色,上边绣着的团花乃牡丹,领口缀着的是金纽扣,外边不仅罩着一领团花形玉纽扣的水蓝色厚披风,手里还捂着一只手炉,即便不施粉黛,单就这般站在那纤瘦妇人身旁,就已足以将妇人衬得毫无颜色,更显憔悴。
然而孟江南绝大部分注意力却是落在少妇的小腹上。
但见她小腹高高隆起,将长袄与披风都撑得好似变了模样,可见是身怀六甲。
她看着纤瘦妇人的眼神不仅是不悦,更是轻蔑。
然而妇人始终是一副平静的神色,不知是毫不在意,还是习以为常。
少妇朝妇人不悦地说完话,在婆子的搀扶下走了,在走过孟江南身旁时不由得稍作停留来盯着她瞧。
倒非孟江南的模样生得令她嫉妒,而是她身上那身瞧着便知料子绝非寻常庄子能够买得到的袄裙以及她两颊边轻晃的那对珍珠耳坠子。
那对珍珠不饰金银,但那有如流着幻彩般的皮光却比任何金银都要耀眼,令那少妇眸中不由得迸出了嫉妒的光。
不过令她想不到的是,她在不无嫉妒地盯着孟江南的珍珠耳坠子瞧时孟江南倏地转过了头来,对上了她的视线,不气不恼,便是连眉心都未拧上一拧,只是面无表情地冷冷道:“看够了没?”
人来人往,少妇顿时面露尴尬之色,被孟江南这极打脸面的话气得面色涨红,她恨恨咬牙,走开了。
孟江南不曾这般待过任何人,她不过是瞧着少妇方才对那纤瘦妇人的态度太过轻蔑而由不住生气,便学了寻日里向漠北不悦时的模样,倒不想如此比皱眉瞪眼的更能令对方不悦。
而经了那怀着身孕的少妇的出现,纤瘦妇人方才因见着孟江南而露出的惊喜面色全不见了,便是眸子里的光亮这会儿也都熄了下去,只见她自嘲似的扯了扯嘴角,走到了孟江南跟前来,道:“我在西城喜雀胡同的谭府,你若得闲时,便来看看我吧。”
她语气平静,道出的话却带着期盼。
说完,也不待孟江南说上些什么,她便离开了,走在那穿金戴银的少妇后边。
她只这一句,孟江南一时半会儿间根本不知自己当说甚么才是好,于是只有沉默着。
她转回身,看着妇人离开的背影。
看妇人背影更显纤瘦,孟江南心中杂陈了无数滋味。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脚,往向漠北与阿睿歇息的厢房走去。
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与寻常无异,该笑则笑,白塔寺也去了,牵着阿睿的小手将白塔也绕了,看似满足且尽兴,兴高采烈的小阿睿并未察觉到她的异样,向漠北却在厢房见到她时便已有所察觉,只是她不提,他便也不问。
回去的路上,玩得累极的小阿睿才上马车一会儿便趴在孟江南腿上睡着了,孟江南拿过马车上备着的棉衾来为他盖上以免着凉,少顷才抬眸看向向漠北,低声道:“嘉安,前边在东岳庙里时,我遇见了我二姐。”
作者有话要说:注:东岳庙是道教寺庙。
二姐在开头内容有提到过一次,然鹅!我竟然翻不到究竟在哪章,一脸尴尬,有仙女还记得的话告诉我一声,没记得的话就看下一章好了(笑哭。jpg)
186、186
孟家的次女孟兰茜,早年不顾父母反对坚决要嫁给一家中吃了上顿无下顿的寒门穷小子,为此不惜与家人断绝往来,与那穷小子远走他地。
孟兰茜的生母蒋氏曾为此到官府闹过一场,道是那穷小子拐跑了自家女儿,然而当时的静江知府着人去查实一番后发现孟家所谓的拐跑实则却是对方已是衙门登记在册的夫妻,最后以孟蒋氏无事生事为由将她给轰走了。
既已是官府登记在册的夫妻离开静江府而非人口失踪,那便是孟家自家的家务事,清官难断家务事,知府又岂会再去管孟家的家务事?
而孟岩早在孟兰茜为了能够同那穷小子继续往来与他大吵了一架再被他骂着滚出这个家时就已生了不再认她这个女儿的念头,若她执意要嫁给对方,他必然会说到做到,蒋氏自是不舍得自己女儿受苦受累,自以为还有可转圜之地,可当她听到自家那不顾礼教廉耻的二女竟是一早就背着他与那穷小子结为了夫妻的消息后,再不敢求着孟岩请人去将孟兰茜给找回来。
孟家只能当没有过这么个女儿,外人则是传道孟家二女不守妇道与人私奔了。
关于孟家上下的情况,早在向漠北有心要娶孟江南时廖伯便已去调查了个清清楚楚,而向漠北之所以记得孟兰茜并且在孟江南将将提及“二姐”时便知晓她指的是孟家二女,倒非因为她那被世俗礼法所不容的行为,而是因为她是在孟江南的母亲离世后孟家之中唯一一个将她当做亲人看,愿意待她好的人。
她也是孟江南打从心底愿意唤她一声“阿姊”的孟家人。
这些,是影卫查到的。
只是孟兰茜比孟江南年长八岁,她舍弃一切与人离开静江府时孟江南年仅八岁,自那时起,整个孟家再无一人会为孟江南说上一句话。
孟江南至今仍清楚地记得二姐孟兰茜离开的那日日暮,斜阳红得刺目,二姐搂着她哽咽道,“小鱼,对不起,我再不能照顾你了。”
二姐搂着她说完话,用手背擦了擦眼角,将一只小小的素面荷包塞进她手里后便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
她看见老街尽头,有一身穿洗得发白、衣缘处打着补丁、肩上挎着包袱的年轻男子在等她。
她打开了那只小小的荷包来看,里边是好十几粒碎银。
那时的她已然知晓了银子的用途,她虽不知二姐要去何处,可她有直觉二姐比她更需要那些银子,她追出去想要把银子还给二姐,但二姐走得更快。
她跑得急,跌了一跤,荷包里的碎银撒了出来,她爬起来将碎银捡回荷包后,老街尽头早已没有了二姐的身影。
二姐离开得坚决,从始至终未有回过头,更没有停过脚。
她握着那只装着碎银的荷包,难过得泪如雨下。
那般难受得根本忍不住眼泪的感觉,只有在阿娘离开的那个时候。
她知道的,二姐也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可后来,二姐留给她的那些碎银不仅被孟青桃发现并抢了去,便是那只小小的素面荷包,都被孟绿芹用剪子给剪碎了。
自那之后,她再没有见过她的二姐,也没有一句她的消息。
孟家所有人亦如是。
孟江南如何都想不到,她有生之年竟还能见到那宁可自己吃苦也要将本就不多的碎银给了她大半的二姐,她以为她这一辈子都没有再见到二姐的可能了。
如今见到了,如何不令她惊喜?
只是伴随着这份巨大惊喜的,却有忧,亦有愁。
孟江南眼中的孟兰茜,与幼时她眼中的孟兰茜差别太大。
幼时她曾觉得,世上除了她的阿娘之外,最美最好的女子便是二姐。
孟兰茜虽非娇柔美艳的女子,但她眉眼清秀,性子温善,当时到孟家去提亲的人不知多少,而今若非她那一声不无惊喜的“小鱼”以及她右脸颊边那一颗生来便带着的小痣,孟江南几乎要认不出她来。
她不再是她记忆里二姐最美好的模样,她身材消瘦,哪怕她面上施着脂粉,仍遮不住憔悴的面色。
今日是正旦,在这逢年过节都极为讲究礼数的京城,莫说富贵之家,哪怕是条件稍殷实些的人家都会在这一日穿上新衣以图一年之喜气,二姐所穿长袄虽然颜色喜庆,但稍稍细瞧便瞧得出那并非新衣。
若是夫家穷困裁不起新衣,为何那挺着大肚子的少妇却是一身崭新且穿金又戴银?
谭府……
谭姓是静西布政司独有的姓氏,二姐从前虽未与她说过她心仪的男子姓甚名谁,但二姐说过他是静西人,家中已无亲人,那谭府的主人,想来便是二姐当初舍弃一切也非要嫁的那个男人,已经在京城置了府邸,想必已经出人头地了,他早年家中便只剩下他自己一人,那打扮明艳的少妇便不可能是二姐的妯娌,那便极有可能是……妾室。
二姐她……过得不好。
孟江南想到那明艳少妇出现时孟兰茜迅速黯淡下去的眼眸,想到这京城大冷的天她身上既无披风鹤氅,手上也没个手炉或是汤婆子,而这些,那少妇统统都有,想到这些,孟江南就觉自己的心有如被什么堵住了,难受得慌。
她记得二姐最是畏寒的,曾经每到冬日,二姐总是时时捂着汤婆子,二姐还怕她冻着,不仅总是背着家里人将汤婆子给她捂,夜里还用汤婆子给她暖被褥。
可后来她的日子太苦了,加上当时年幼,又过了那么多年,经年的苦涩淹没了曾经那一段也有人待她好的记忆,她对二姐其实早已记不清了。
而今一见孟兰茜,生来便一直受着苦的孟江南终是想起,在她总是郁郁寡欢的阿娘去后到遇到向漠北之前的这十二年岁月里,也曾有人待过她好。
却是被她遗忘了。
愧疚感令她的心难受得愈发厉害。
向漠北坐到了她身侧来,轻轻揽过她的肩,让她靠到自己肩上,尔后握住她冰凉的手,用双手捂在自己手心里,温和道:“说了些甚么?”
孟江南贪恋他身上的温暖,将脑袋朝他颈窝靠来,看一眼趴在她腿上睡得香甜的阿睿,尔后看向他裹着自己的右手的双手,情绪低落的她并未想得起要同向漠北解释她的二姐是谁人,只低声道:“她让我若是得闲时去看看她,她住在西城喜雀胡同的谭府。”
向漠北安静地听她言语,并未多言。
她稍稍沉默,又道:“她看起来过得不好。”
“你想何时去,同我说一声,我让向寻送你去。”向漠北将她的手握得稍稍紧些,道。
“谢谢你,嘉安。”孟江南回握他的手,将五指穿过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能够遇见你,真好。”
马车平稳地辚辚驶向宣亲王府,那只稍大些的琉璃盌里,那两大一小三只金鱼也正凑在一块儿,正如他们三人这会儿相依的模样似的。
宣亲王参加完大贺仪后并未入席大宴仪,而是回府。
而自皇宫回来之后便将自己关在了房里,谁人都不见,亦谁人都不理会,哪怕是捧在手心里疼着护着二十多年的宣亲王妃都被他隔在了门外,任她如何凶着哄着,他都没有将房门打开的打算。
项璜与项珪也都在门外巴巴地哄着他,却也无用,项珪情急之下想要将门给撞开,项璜紧忙拦住了他,道是在未知晓发生了何事之前,这般贸然鲁莽不得,以免刺激到屋里的宣亲王。
宣亲王平日里看着好相与,可一旦真正闹起情绪来,直能令人不知所措,且他身子本就不如常人,自年少到如今几乎日日都在服药,说来也同向漠北那般,受不得刺激,不过是他的状况不至向漠北那般糟糕罢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就只能让他一直这么关着自己吗!”项珪情急之下怒喝出声,“都已经三个多快四个时辰了!”
项珪怒喝之后在看到项璜与宣亲王妃紧蹙着的眉心与不无担忧的眼神时才发觉自己竟朝母亲与兄长吼出了声,顿时惭愧又自责:“娘,大哥,对不起,我是太——”
“我们知道。”宣亲王妃打断了他的话,知他是太过担心宣亲王才会失了控,并无责怪之意。
所有人都急得快要乱套。
距他们上一回见到宣亲王这般不言不语不吃不喝将自己关在屋里谁人也不理会的模样已过去六年有余。
上一回他这般模样,是向漠北一心想着将胸腔里的那颗心脏抠出来还给怀曦的时候。
“今日的大朝会你们都与你们父亲在一起,究竟发生了何事使得他这般?”宣亲王妃心急如焚,哪怕寻日里对宣亲王的喜好脾性了如指掌,眼下她也无计可施,一如六年前那般,她根本哄不了也劝不得他将门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