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边的流言蜚语,项云珠日日都会听到,她面上装作没心没肺无动于衷,可她回到她的桃苑后便总是将自己反锁在里边,将在山上静修时师父教过的所有武功招式都练过一遍,练到自己精疲力竭再动不了,最后才坐到门槛上将脸埋进臂弯里嚎啕大哭。
项宁玉在立春的前一日入夜时分到了宣亲王府来,在听雪轩里同向漠北下了两盘棋。
孟江南则是在听雪轩的东屋给小阿睿梳头。
小阿睿乖乖地坐在铜镜前,安安静静地任孟江南给他梳头,一瞬不瞬地看着铜镜里眉目温柔的她。
待孟江南帮他将一顶纯金打造的小冠簪好之后,小家伙忽然转过了身来,用力抱紧了她,将脸朝她身上埋,哭得小小的肩膀一抽又一抽。
孟江南只是温柔爱怜地浅浅笑着,轻轻抚着他的小脑袋,待他哭够了,她才蹲下身来,用帕子擦掉了他脸上的泪,然后抱住了他,久久才舍得松手。
最后她从一只小小的锦盒里将当初捡到小家伙时他小脖子挂着的长命锁挂到了他脖子上,再为他将小鹤氅给系上,不忘替他将腰上歪歪扭扭的香囊给摆正。
那是乞巧节那日她为他缝制的那只小香囊,小家伙喜爱极了,夜里睡觉时都要放在床头。
小阿睿则是挎上孟江南给他新缝的小书袋,里边装着向漠北送给他的宣笔,然后抱过正旦那日向漠北为他买的那只琉璃盌。
当初那只病恹恹的小金鱼如今不仅挺了过来,且还活蹦乱跳的很是精神,只不过这会儿他的琉璃盌里不仅有他当初选的那条小金鱼,还有孟江南那只琉璃盌里的两只大金鱼。
是今儿白日里,他盯着它们然后问孟江南给要过来的。
琉璃盌里盛着水,捧在手里极为冰凉,孟江南将其从小家伙手中拿了过来,一手捧着它,一手牵上了小家伙的手。
孟江南牵着阿睿的小手从东屋走出来时,项宁玉与向漠北已站在了院中,站在一株绿竹下。
天又开始飘起了雪,落在他们头顶上,落了白白的薄薄一层,显然他们已经在院中等了好一会儿。
项宁玉并未说甚,只是深深地看了小阿睿一眼,再冲孟江南微微笑了一笑后便转身往院门方向走去了。
向漠北走在他身侧,孟江南牵着小阿睿的手跟在他们身后,小秋上前来替孟江南拿过了她手里的琉璃盌。
阿乌这时候从西屋冲了出来,冲到了小阿睿身旁来,不停地围着他打转。
它背上趴着小花,紧抓着它背上的皮毛,冻得瑟瑟发抖,在冲小家伙喵喵叫唤。
三黄耳兄弟紧跟在阿乌身后,也都凑到了阿睿身旁来,嘴里发着呜呜的声音,不停地拿脑袋顶他蹭他,便是年迈的阿橘都从屋里跑了出来。
它腿脚不利索,跑得慢极,小阿睿远远瞧见想要跑过去把她它抱回屋去,向寻则已先他朝阿橘大步走了过去,将它从地上抱了起来。
若在以往,除了向漠北、阿睿以及孟江南三人之外,阿橘绝不让任何人碰它,但这会儿向寻抱它它非但没有任何抗拒,反是安安静静的。
向寻本是要将它抱回屋,但他才往屋子方向跨步,阿橘便突然站立并尖叫起来,他一怔,抱着它试着朝小阿睿的方向抬脚,它不再叫唤,并且趴下了身来。
向寻将它抱到了阿睿面前,小家伙伸过手来将它抱到自己怀里,一边贴着孟江南身侧往前走,一边用小小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摸着阿橘的背,阿橘则是将脑袋不时地朝他怀里蹭。
小秋走在最后边,看着前边被阿乌它们围着的小阿睿,走着走着便红了眼掉下了泪来,又连忙抬起手来把眼泪擦掉,如此反复了好几回。
孟江南至今仍觉得宣亲王府宽阔非常,可今夜她却觉得听雪轩到王府大门的路不过片刻便到了。
宣亲王夫妇、项璜夫妇、项珪以及项云珠还有廖伯已经站在了大门外,见着项宁玉,他们纷纷朝他行了礼。
项宁玉微微颔首,率先登上了已经等候在王府门前两匹膘健的大马拉着的一辆由外表瞧着再寻常不过的马车。
小阿睿看着项宁玉在前边登上马车,他抿了抿唇,将怀里的阿橘交给了向寻,尔后拉住孟江南手,轻轻扯了扯。
孟江南在他面前蹲下身来。
他摸了摸孟江南的脸,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然后搂住她的脖子,贴着她的耳畔道:“娘亲不要哭哦,阿睿是要去一个能变得强大的地方,以后就是阿睿保护娘亲了。”
孟江南用力点点头:“好。”
小家伙又看向向漠北。
向漠北亦在他面前蹲下身来。
只见小家伙朝他伸出小指头,天真却认真道:“爹爹说过要一直一直给阿睿当西席老师的,阿睿跟宁玉伯伯回去之后爹爹也要来给阿睿教书,爹爹不能食言,食言的就……就是小黄耳!”
“好。”向漠北亦伸出了自己的小指头,和小家伙的小指勾住,甚至还伸出拇指同他盖了个“章”,郑重道,“一言为定。”
末了小家伙朝其余人极为珍重地躬身行礼,这才从孟江南手里抱过他的小琉璃盌,在一名随从的搀扶下登上了项宁玉所在的那辆马车。
驭手打了马鞭,马车平稳地驶动开来。
小家伙从车帘里探出脑袋,一直一直看着孟江南,直到她在他的视线里慢慢地化作一个黑点完全融入了夜色里,他才依依不舍地把脑袋缩回来。
他坐在项宁玉身旁,耷拉着小脑袋,看着自己手中琉璃盌的三条金鱼。
看到三条金鱼皆一动不动,他不由得伸出小手,朝冰冷的水里轻轻拨了拨。
三条金鱼这才游动了一下。
“想哭便哭吧。”项宁玉看他一副耷拉着小脑袋的难过模样,温柔道。
谁知却见小家伙用力地摇头。
他没有抬头,项宁玉却见着有大滴大滴的泪珠砸到琉璃盌里。
“对不起。”项宁玉垂眸看着琉璃盌中此时孤零零呆在一旁的小金鱼,愧疚地低声道,“你本无需同你的爹娘分开。”
若他这副身子骨能够争气,又何需让一个稚子来承担不是他这个年纪该承担的一切?
小阿睿这会儿抬起了头来,明明自己伤心不已,偏还要安慰项宁玉道:“宁玉伯伯,这不是你的错。”
他红红的大眼睛里满是单纯,却又出奇懂事得令人心疼。
只听小阿睿又道:“爹爹与阿睿说过怀曦,说过很多很多事情,阿睿虽然不能全都理解,但阿睿全都记在了心里,阿睿虽然年幼,但是阿睿有阿睿必须承担的责任,宁玉伯伯你不要难过,阿睿……阿睿可以的!”
娘亲虽然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陪在他身旁,但娘亲会一直都在,爹爹也一样。
爹爹说过,他是怀曦的孩子,怀曦给了他第一次生命,是娘亲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爹爹还说过,怀曦给了他身份和地位,他只有在怀曦留给他的地位上成长并强大起来,才不会有人再能将他与娘亲还有爹爹分开。
他可以做到的!
项宁玉笑着点点头:“阿睿如此优秀,定会可以的。”
说着,他也将一根手指探进了琉璃盌中,轻轻拨了一拨冰冷的水。
三只金鱼又游到了一块儿,直至马车入了宫,它们也没有再分开。
宣亲王府门前,孟江南却是看着马车驶离的朝阳大街久久都不舍得转身回府。
长街被夜色湮没着,仿佛没有尽头,好似阿睿从这长街离开就再也不会回来了似的。
过了许久许久,直到向漠北抬手拂掉落在她肩上头顶已经挺厚一层的雪花时,孟江南这才收回目光,转身往府邸里走。
她很安静,从府门到听雪轩的一路,她都没有说话,亦很平静。
然当她与向漠北回到听雪轩,周遭再无旁人时,她忽地就将脸埋进向漠北的怀里,哭了起来。
她并未哭出声,双肩却抽得厉害。
她对她的阿睿食言了。
不哭不伤心不难过,如何可能呢?
“哭出声来会好受些。”向漠北轻轻抚着她的背,声音低低柔柔。
孟江南将他衣袍抓得紧紧,终是呜呜地低低哭出了声来。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向漠北目光低沉却不见黯淡,反是亮着光。
孟江南用力点头。
春风总会融化寒冰,黎明总会冲破暗夜。
一切都会好的。
她相信嘉安!
作者有话要说:心情不好,生活真难,想叹气。
189、189
翌日,立春。
下了整夜的雪停了,宣亲王府的男人除了向漠北之外于四更天时皆着朝服入了宫。
孟江南也于四更天起了身,穿戴整齐后于五更天时站在院中,面西而立,站得笔直。
太庙位于宣亲王府西面。
此时是阿睿入太庙跪拜项氏先祖认祖归宗的时辰,今日是天子向天下宣告他乃血脉纯正的项氏子孙、入项氏族谱的大日子。
他再不是她的孩子,她也再不是他的母亲,从今往后,他的父亲是太子殿下,他的母亲只有尊贵的太子妃。
从今往后,他再不是于市井长大任人欺凌的阿睿,他是项稶[1],是项氏皇长孙,是未来的皇太孙,更是衍国未来的帝君!
孟江南面向着西方,隔着夜色与重楼,想象着小小的阿睿跪在太庙里的模样。
她的阿睿是个听话懂事又聪慧的孩子,在这般重要的仪式上是绝不会犯错的,且有太子殿下在旁照拂,可她还是忍不住紧张。
她眼眶虽红,却没有再落泪,反是在向漠北走来为她披上鹤氅时对他弯起嘴角笑了起来。
向漠北低头亲了亲她的眼角。
她握紧了他的手。
又一日。
天将将亮时,项珪便拜别了宣亲王夫妇,将启程前往边地。
他本是回京养伤,入冬时他的伤便已好了大半,如今早已康复,若非太久未有一家人团圆,他早就离京了。
作为边军将帅,离开太久并非好事,他需回去了。
一家人亲自在府门外送他,宣亲王又是哭得满脸是泪,让项珪一番好哄才勉强让他停了下来。
宣亲王妃替他理了理被晨间的寒风吹乱的长发,也隐隐红了眼。
项璜拍了拍他的肩,他则是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向漠北的肩,向漠北冲他微微颔首。
唯独不见项云珠的身影。
直至项珪转身要登上马车,项云珠这才飞也似的从照壁后冲出来,冲到他面前。
“我还说你这死丫头竟然不出来送送我。”项珪抬起手拧了拧项云珠的耳朵,“要知道我这趟出去,可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了。”
项云珠生气地打掉项珪拧着她耳朵手,然后将紧抓在手里的物事递给他。
那是只荷包,针脚七歪八扭,缎面上没有绣花,只绣着一个大大的葫芦,寓意“福禄”。
项珪挑了挑眉。
项云珠已自顾自地将荷包朝他腰带上系,边系边道:“二哥,这可是我亲手绣的荷包的,虽然丑了些,可你不准扔,不然我就不认你做二哥了!”
“啧啧。”项珪一脸嫌弃,却没有将丑荷包从自己腰带上扯下,“你还背着我偷偷学会绣荷包了?是不是——”
项珪忽然凑近她的耳畔,半眯着眼咬牙低声道:“学来绣着送给那个没看上你的野男人的?”
项云珠没搭理他。
只听项珪又道:“我可警告你项云珠,他看不上你你要是敢死皮赖脸地非他不可的话,信不信我先打死他再打断你的腿?”
项云珠自顾自地给他系荷包,并未理会他,却是在系好之后抱住了他,将脸埋进他胸膛里,呜呜哭出了声来。
项珪那凶狠的眼神顿时就软了下来,抬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却是甚好话歹话都不再说了。
项珪此番离京前往边地,今上已下命,此去非诏不得回京,就算是死,无诏之下尸身也不能运回京安葬。
这是惩罚。
对他们宣亲王府上下坚决反对项云珠前往业国和亲甚至还策动了太子与内阁为其谏言的惩罚之一。
虽然他们谁人也不曾对项云珠说过朝堂上的事情,可她不是傻子,甚也不知晓。
“二哥,我等着你给我娶个二嫂回家啊。”项云珠哭够了,才从他怀里离开,抽噎道。
项珪用力揉揉她的脑袋,第一次对叫他娶媳妇儿的人有个回应:“成吧!”
说着,他用他粗砺的掌根搓掉了项云珠脸上的泪,朝家中众人摆了摆手,登上了马车。
项云珠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眼泪又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马车里,项珪垂眸看着项云珠为他绣的丑荷包,发现能打开,他便将其打开来瞧了瞧。
里边并非放着药草香料一类东西,只是塞着一张折成小三角且还画着符的明黄色纸张。
是护身符。
项珪目光沉沉地看了它好一会儿,才将它塞回荷包,重新系好,将荷包紧紧抓在手里,掀开车帘,看向外边还未热闹起来的街道。
天正一点点明亮起来。
他的眼神却沉如暮色。
今上的身子骨再不如从前那般康健了,哪怕他气色如常,他也隐隐有察觉,今上的龙体,大不如从前,否则昨日立春他为何不亲耕?
立春亲耕可是今上自做太子时至今每年迎春时都会做的事情,但昨日他却未有亲耕,虽是群臣谏言前夜下了一整夜的雪不宜亲耕,请其莫要伤了龙体,但向来说一不二的今上从前便是下着茫茫大雪也都要亲耕给群臣做表率,今春不过是前夜下了一场雪罢了,便能让其放弃了数十年来不变的习惯?
说句大不敬的,他可不觉得是天气的原因。
今上老了。
说不定这所谓的“无诏不得回京”奏效不了多少年。
项珪目光沉沉眉心紧拧。
三弟正旦那夜与昨夜同他说的话,是这般意思无错。
不,三弟的意思,比这更——直截。
宣亲王府前,直到再看不见项珪的马车,项云珠才用手背用力擦去自己脸上的泪,转身往府邸方向走。
她谁人也不看,只低着头颓丧地往里走。
宣亲王想要跟上去,却被宣亲王妃拉住,对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们不是没有宽慰过小满,然她依旧如此,他们纵是说尽宽慰的话,也无用,还不如让她自己安安静静地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