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因着内子身子抱恙未能好好款待向小娘子,家女总觉心中有愧,向小娘子若是有空闲,可愿意再到寒舍坐坐?”
孟江南不想与苏铭多话,她默了默,点了点头。
苏铭看着始终垂眸并无任何不妥之举的孟江南,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他觉得孟江南似乎并不愿意理会他。
他向来是个宽和之人,并未往心中去,虽说来他是长辈,但始终是外男,这般与她说话终究不大妥当,是以他微微一笑又道:“既然向小娘子还有事在身,我便不耽搁向小娘子了。”
苏铭虽知晓向漠北便是尊贵的宣小郡王,然而他回京之事并未公开,不难猜想他是以向漠北的身份回京来参加春闱,而非以宣小郡王的身份回来,因而苏铭便当自己甚也未有发现,始终称呼孟江南一声“向小娘子”,也不曾与任何人提过向漠北与宣亲王府之间的关系。
苏铭客气地说完,拿过掌柜替他包好正拿过来给他的墨锭便要离开书肆。
方才一直垂着眼不愿与他多言的孟江南此时却忽然唤住他:“苏大人。”
苏铭停下脚步,诧异却温和地朝她看来。
孟江南仍是站在方才的位置,抬起了眼睑,看着他,缓缓道:“苏大人待苏夫人真好。”
她这一句道得毫无来由,却不见苏铭面上露出惊讶之色,反是见得他又微微笑了起来,坦诚道:“她为了我放弃了所有,我自然要待她好。”
只听孟江南又道:“苏夫人的那对珍珠耳坠子是苏大人送的可对?真好看。”
苏铭面上终是露出了微诧,显然不明也不解孟江南缘何忽然便说到苏夫人的珍珠耳坠,但他目光瞧过她脸颊边的那对珍珠耳坠时,便觉得自己似是明白了,因而依旧微笑道:“江南一带男子予女子的定情之物,向举人送向小娘子的这一对亦是极为好看的。”
这般的话本不适合苏铭道出口,可这会儿看着孟江南,他心中那股子道不明的缘分感觉让他觉着与她说些家常话好似也并无不妥。
“听闻苏大人与苏夫人皆是江南人,江南冒昧请教苏大人,在江南一带,女子赠予男子的定情物,可是毛笔?”孟江南双手轻拢在袖中,正紧紧交握着,“江南最近在读一本与江南一带的人土风情相关的话本,对这些很是感兴致。”
“原是如此。”苏铭笑得愈发温和,“无错,在江南一带,女子赠予男子的信物确是毛笔。”
孟江南蓦地掐紧双手:“那苏夫人——”
她话才出口,才发觉过来自己竟情急了,哪怕她有心想知,也不当这般来追问。
没有教养,太过失礼。
然而苏铭非但没有不悦,反是低低笑出了声,看孟江南如看着自己孩子一般,无奈地轻轻摇头,慈爱又宠溺似的笑道:“你这孩子,可是要将我与内子的事当故事听了?”
这孩子这一点,倒是与宁儿很是相似。
孟江南并不说话,只是低下了头去,不是紧张,亦不是腼腆,而是不知如何再看着苏铭不无温和的脸。
她将自己的双手捏得更紧。
苏铭并未多想,只当她是觉得自己失礼了而尴尬得不敢抬头,于是又道:“你若是对江南一带之事有兴致,大可到苏府,让内子给你讲讲。”
“好了,时辰不早,快去瞧瞧可有你想买的书,瞧好了快些回家去,我也当走了。”
苏铭拿着墨锭走到门槛边时微微停住脚,转过头来又看向孟江南。
孟江南正好抬起头来,与他目光相对。
这一刹那,苏铭恍若觉得看见了与他初识时的沈菀,也是在书肆里,他来买墨锭,她来买书,她一抬头,便与他的视线撞上了。
苏铭的出神也只是一瞬,他微扬着唇角,给了孟江南方才那个问题的答案:“内子确实是送了我一支宣笔,我拿着它不仅考中了举人,考上了榜眼,入了翰林,留在京城做了官。”
他至今仍留着那支宣笔。
苏铭说完,离开了书肆。
孟江南的十指指甲已然在自己的手心里手背上抠出了血迹来。
珍珠耳坠与宣笔……
“小娘子?”掌柜瞧她杵在那儿久久不动,一连唤了她好几声她才回过神,“小娘子可还要买书?”
回过神的孟江南点点头:“《红颜绯》第三册可出了?”
“真是不好意思,第三册还没有,还需过几天。”显然是因为苏铭的缘故,掌柜对着孟江南的态度可谓是恭敬,“要不小娘子看看别的话本?”
“不了。”孟江南摇摇头,“多谢。”
离开玉海书肆时孟江南想,她再也不会来这间书肆。
她也不想再看见苏铭。
这一辈子都不想。
独自一人的夜里极为难捱。
孟江南趴在桌上画了数张向漠北的小像,可每一张她都觉画得不满意。
因为无论她如何画,都觉自己画不出向漠北真正的模样来。
那副明明冷漠到极点然而心中却偏偏温柔到极点的模样。
“小少夫人,已经子时过半,很晚了,您该歇息了。”小秋本是旁安安静静地守着她,待她画好了便伺候她睡下,然而迟迟不见她有要去歇息的打算,小秋终是出声提醒了她。
“我还不困,过会儿再歇。”孟江南重新铺开一张干净的纸,拿镇纸压好,可见还没有要歇息的打算,“小秋你去歇着吧,不必再伺候我。”
小秋在孟江南身旁伺候了她大半年,早已清楚了她的性子,也知晓唯有向漠北与小阿睿是她的软肋,既然这般劝不住她,便只有捏她的软肋了。
“小少爷若是知晓小少夫人夜里这般晚了还不肯歇息,怕是不能安心考试了。”小秋又劝道。
小阿睿入了宫,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小秋拿不来他做理由,便只能搬出向漠北。
果然,孟江南正拿着湖笔蘸墨的手抖了一抖,尔后把将将蘸进笔肚里的墨汁在砚台边上刮掉,将笔放进笔洗里涮洗。
小秋见状,知是自己的话起了效用,忙从孟江南手中将笔与笔洗拿过来,“奴婢替小少夫人拿去清洗。”
孟江南点点头,任她去了。
小秋将毛笔清洗干净拿回屋来后连忙又用铜盆打来了温水,伺候了她洗漱才阖上屋门退了下去。
孟江南并不习惯旁人帮她宽衣,所以不再需要小秋在旁伺候,她宽衣后坐在铜镜前取下发髻上的木兰花簪,将簪子放到妆奁里时目光落在了前边她沐浴前取下亦放在妆奁里的那对珍珠耳坠上。
她看着那对耳坠子许久,这才站起身吹熄了灯躺到床上。
外边小秋等着瞧见她屋里的灯火终是熄了,才放心地去歇下。
然而孟江南躺在床上比昨夜更难入眠。
她的脑子里纷纷乱乱无数的事情,唯有想到向漠北时,她的心才能够安宁下来。
又是需要紧紧抱着他的枕头将脸半埋于其中才能渐渐入睡的静夜。
嘉安卷子答得可好?睡得可还好?身子可还好?可瞧见她绣在被套边沿上的小刺猬与小鱼了?
想到向漠北瞧见那小刺猬与小鱼时的神情,孟江南情不自禁地抿嘴笑了。
笑过之后,她渐渐睡了去,心里想的都是向漠北,不再去想与苏家有关的一切。
她睡着时迷迷糊糊在想,她明日要去棘闱外边等嘉安,她想快些见着他。
许是总觉心底的那一股子难过像浓墨一般难以化开的缘故,孟江南今夜尤为想念向漠北,若非棘闱是她去不到的地方,否则她怕是早已飞奔到了他身旁。
翌日,孟江南到梅林练过基本功,再在萧筝的教导上练过匕首的各式用法,尔后每一招式独自练过数十遍后,便回听雪轩换了身衣裳,带着小秋迫不及待地坐上马车,让向寻驾着往棘闱方向去了。
此时离午前开棘闱大门放第一牌让已经答完卷子的考生离场的时间还有半个余时辰,寻常由宣亲王府去往棘闱的道路并不会拥堵,今日亦然,现下过去不仅时间绰绰有余,甚至是过早。
然而孟江南在府上等不住,非要早早地过去,生怕自己会晚了似的。
小秋看她迫不及待的模样,忍不住低下头抿起嘴偷偷地笑。
“小秋你笑什么?”马车还在路上,孟江南尚有心思瞧着旁人旁事。
“笑小少夫人您呀!”在孟江南面前,小秋甚么都敢说,“小少夫人是想极了小少爷,等不及要见到了小少爷呐!”
这若在以往,孟江南已然红了脸,但眼下她却是笑着点头,笑盈盈地坦然道:“是呀,我想他了。”
她是真真想嘉安了,没甚么羞于承认的。
然而本以为绰绰有余的时间,路上却是被耽搁了。
作者有话要说:珍珠耳坠一直都有伏笔,宣笔在前边也有过,在嘉安给阿睿买笔墨纸砚那部分内容里~
214、214(1更)
向寻驾着马车行经一条行人鲜少的短街,即将行出街口时,只见从街口旁忽然跌出来一位老人,马车与街口尚有一丈余的距离,这于习武之人来说并非什么难以反应的距离,然而跌出来的是以为满头白发的老人可又另当别论了。
向寻惊得赶紧勒住缰绳,将马车停了下来,在小秋掀起车帘来时朝马车里的孟江南比划了一番后从驾辕上跳了下来,上前去查看那跌在地上的老人家的情况。
那是一位瞧着已是古稀之年的布衣老人,这会儿跌坐在地上,手边掉着一根拐杖,瞪眼看着向寻从驾辕上跳下朝他走来。
向寻将将走到老人身旁,腰都还未来得及弯下,便先听得那将一双老眼瞪得老大的老人家坏脾气地怒道:“你们家的马车撞到我了!必须让你们家主子来搀我起来!”
向寻眼角抽了抽:老头儿还讲不讲道理了?明明就是他自己跌出来的!怎么就成了他们的马车将他给撞了!?
向寻并不打算多加理会老人,打算将他提溜起来扶到一旁就是,反正不是他撞的人,也不会理亏。
而就在他朝老人伸出手要将他扶起来时,老人便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操起掉在手边的拐杖就朝他的手打来!
只听他一边愈发恼怒地嚷道:“说了让你家主子来搀我!”
老人家的动作对向寻而言并不快,他虽避开了未有被拐杖打到,然而他却是被老人的举动弄懵了。
这老头儿到底哪儿来的理!?
正当此时,旁处一家小宅子里走出来一妇人,走到向寻身旁,皱着眉低着同他道:“小伙子,你别搭理他,这一个时辰内他已经这么着自个儿跌了三回了!实在不成你便绕道走吧啊,万莫让他给坑了!”
妇人说完,也不待向寻反应,便摇着头回了宅子,一边摇头道:“这年头,不讲道理的人可真太多了!什么人都有!”
向寻:……
然而那仍旧跌坐在地不肯起来的老人家却像没瞧见那妇人似的,对她说的话更当充耳不闻,只竖着眉怒瞪着向寻,一副“你家主子不来扶我我就不起来”的固执模样。
向寻只觉自己一个头两个大,他是没法儿和这老头儿整得清了,正想要转身同孟江南解释绕道走时辰也赶得上时,孟江南已从马车上下了来,亦来到了这无赖老头儿跟前。
她隐隐觉得眼前的老头儿有些微面熟,好似曾在何处见过,却又如何都想不起来,也未有将此往心里去。
毕竟人在有些时候是会有这样与陌生人有一种似曾见过的错觉的。
向寻连忙与她比划事情,但他才抬手便先孟江南道:“我都瞧见了听见了,没事儿,耽搁不了多少时间的。”
向寻将眉心皱得死死的,觉得孟江南是同向漠北一样,太心善。
这并非耽不耽搁时间的问题,是这老头儿无礼又无赖的问题!
话虽如此,然而孟江南并非一味心善而致善恶不分,眼前这位老人家不过是不讲道理而已,并非十恶不赦之人,她也不是什么不能屈尊降贵之人,虽然错本就不在他们,但仅是扶老人家一把而已,没什么不可以的。
老头儿见到孟江南,同样睁大了眼瞪她,没好气地问道:“你就是这小子的主子?”
孟江南不也恼,反是弯起嘴角微微地笑了起来,耐心道:“不是的老人家,主子是我家相公,他参加春闱去了,今日是第一场离场的时间,我去接他,马车不小心惊吓了老人家,小妇人在此给老人家赔不是了,地上凉,于老人家身子骨不好,小妇人这就扶老人家起来。”
她神色柔和,声音细软,语气有礼,瞧着听着便让人心情舒畅,更莫说这本就不是她的错,却能真心诚意地下来赔礼,这两厢加起来,纵是老头儿再无礼再无赖,这会儿都觉自己一点儿脾气都没有了。
不过条件他依旧不改,语气也不见得好,只听他用力哼了一声,扶上了孟江南朝他伸来的双手:“扶我起来。”
看在这小女娃如此乖巧有礼又懂事的份上,他就不为难她了!要是换别个,他还得再跌一会儿!
老头儿目光冷飕飕地瞥了向寻一眼。
向寻:……他为何有一种被老头儿鄙视了的错觉?
孟江南扶起老头儿,拿过小秋已经拾起来的拐杖放到他手里,虽然不明他为何要闹跌倒拦人来扶他这一出,可毕竟是个老人,腿脚又不方便,孟江南看看天色算算时辰后又道:“老人家您家可住这附近?我送您回去,否则您家中人该担心了。”
谁知老头儿听到回家非但不高兴,反而板下了脸,又瞪起了人来,理直气壮道:“我不知道我家在何处,我也没有家人,方才那一跌跌得我腿疼,你既然把我扶起来了,不若好人做到底,带我去看看大夫!”
向寻:……这老头儿岂止是理直气壮,简直就是得寸进尺!
小秋这会儿也忍不住轻轻扯了扯孟江南的衣袖,虽未有说上什么,但孟江南看得出来她是在担心她。
担心她被眼前这不讲理的老头儿给骗了。
老头儿将向寻与小秋的反应都看在眼里,他并未再说话,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孟江南瞧。
“那我就带老人家到附近的医馆瞧瞧,您慢着些,我扶您到马车上坐。”孟江南像是没听出来这老头儿分明就是故意的似的,仍旧是轻柔关切的口吻,“马车上暖和,兴许老人家您觉得身子暖和了就想起家在何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