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再叫大夫到府上为你瞧过一回。”苏铭愈发心疼,“待忙过这阵子,我便能好好陪着你了,来,我同夫人回府了。”
苏夫人夜里失眠已是顽疾,自她随苏铭离开江南赴京而来时起便开始如此,时常失眠,好不容易睡着后却又梦靥连连,看过无数大夫,皆不能治,都道是心事过重所致,无药可医,唯能自我疏导。
而她每每失眠或是梦靥,苏铭总是愧疚心疼不已,为此他甚至不舍让她为他再生个一儿半女,唯恐害了她身子。
苏夫人知晓自己这会儿是无论说上些什么都宽慰不了苏铭,且她心中此刻正乱糟糟的一片,亦担心自己慌乱之下道出些什么来让苏铭有所觉察,便点点头,与他一道上了马车,回了苏府。
她又是彻夜难眠。
她看着枕边安睡的苏铭,那自见过孟江南之后便开始难以安宁的心在今夜见过向漠北那尤比霜寒的眼神之后愈发无法安宁。
原当向漠北不识礼数的她在听得苏铭道及他的身份时她便明白了,他并非不识礼数,而是有意为之。
他看她的那一记冰冷的眼神也并非无缘无故。
他必是知晓了什么。
当年的事
那个名叫孟江南的孩子,又知晓了多少?
铭哥呢?他们可有告诉过铭哥什么?
苏夫人大睁着眼一瞬不瞬地看着枕边的苏铭,眸中写满了惊惶与不安。
静寂的夜里除了听闻苏铭均匀的浅浅呼吸声外,苏夫人觉得自己甚至听到了她自己突突的心跳声。
铭哥他……应当甚还不知晓,否则他又还怎会如寻日里那般温柔地待她?
可那孩子所嫁之人既是今科状元,又是宣小郡王,是会长长久久留在京城的人,他们而今甚也未与铭哥提过,可往后呢?他们往后可也会一直甚也不提?
哪怕他们甚也不知晓,可他们时常出现在铭哥面前,谁又能说得准铭哥不会有所察觉?
苏夫人愈想心愈慌乱,只见她惶然地忽抬起手摸向自己右眼角下的那块疤痕,用精心修剪过的指甲狠狠地抠进那块陈年疤痕中。
抠出了血,感觉到了清晰的疼痛,她才缓缓拿开手,就着夜里从未熄过的朦胧烛火看向自己沾着血的指甲,恍惚着失了良久良久的神。
她仿佛入了无边的梦,梦中有一与她一模一样的女子,除了对方右眼角下的那一颗朱砂痣之外,她们浑身上下无一处不一样。
她们相像得连她自己都要分不出她们二人就是谁才是沈菀,谁又才是沈萱。
苏夫人就这般睁着眼至天明,憔悴得饶是公务缠身的苏铭不得不同今上告了假,寸步不离地在她身旁守着她陪着她。
她看着苏铭,牢牢握着他手,终是在心中逼得自己做出一个决定。
她需要再见一回那个名为孟江南的孩子。
哪怕她不想见甚或说是害怕见她,如今也由不得她选了。
向漠北自成为天子钦点的状元郎之后便开始变得忙碌。
琼林宴的翌日,即三月二十日,所有进士天未明便要至鸿胪寺演习礼仪,辰时后至午门处,由鸿胪寺官员据圣意授状元六品朝冠、金质簪花一枝,以及朝服、补服与带靴,所有进士得赐彩花,牌坊银宝钞五锭。
三月二十一日,向漠北作为今科状元要代表所有新科进士入宫上表谢恩。
三月二十三日,状元要率所有新科进士至国子监拜谒先师庙[1],行释褐簪花礼,所谓释褐,乃从此脱下百姓布衣,穿上官服,自此为官身,再非布衣百姓。
所谓簪花,则是只有鼎甲三人才能享有的殊荣,由国子监祭酒与司业向他们三人进酒一爵,并在其头上簪由礼部准备的金花一枝。
向漠北的金花由身为祭酒的项璜为他簪上。
看着终是又愿意站在艳阳之下、立于天下百姓眼前的向漠北,项璜由衷感动及欣慰。
他们一家人盼这一天盼得太不易了。
不过,好在终是让他们盼来了这一天。
穿上常服的柳一志站在国子监的彝伦堂中,意气风发。
人生四大乐事不外乎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人生活这一遭,再无甚事是比金榜题名更为人生至乐之事了!
三月二十五日,点翰林。
即鼎甲三人会在这一日接到上谕,授予状元翰林院修撰一职,从六品,榜眼与探花则授予翰林院编修,从七品。
其余人若是想入翰林院,则要参加朝考。[2]
若是不想入翰林院的,则等待朝廷任命为官。
三月二十五这日,孟江南不再在听雪轩里等着向漠北,亦不用再到偏门处等他,她就站在宣亲王府的大门外,等着点翰林归来的自家相公。
她还未等到向漠北,却是先等来了一张帖子。
来自苏府的帖子。
作者有话要说:注:[1]先师庙:就是孔庙。
[2]朝考:我懒!好学的仙女自己百度嗷!但是我知道你们肯定和我一样懒,哈哈,这个后文不展开,所以不知道也不影响。
嗡嗡嗡,我是勤劳的老蜜蜂!
12月了,不出意外的话,最迟这个月底就能正文完结了。
啊!更新完,可以安心睡觉了。
233、233
孟江南将那张来自苏府的帖子紧捏得几乎揉成了团时,载着向漠北的马车来到了她面前。
她回过神,紧忙将那张帖子收入袖中,恢复的如常神色,笑着迎了向漠北回家。
天子点翰林时授予状元的从六品修撰于三月二十八日开始到翰林院上值,这期间的两日时间予其处理家事或是安置宅子等事宜之用,因此向漠北在正式入翰林院上值之前有两日来做休整。
而自殿试以来一连十来日不间断的各项事情确也让他这副身子骨几近不堪负荷,若非他心中秉着自己绝不能再倒下的意念,更有柳一志从始至终从旁照顾,否则他怕是早已脱力不支。
有这两日休整,于他而言自是再好不过。
为不让家人为他担心,每日在回家之前他都会在马车里歇上一番,待恢复了精神与气力,他才让向寻将马车往宣亲王府赶。
每每这般时候柳一志都会在旁陪着他,以免他羸弱的身子骨生出任何状况来。
也正因有柳一志细心的照料,宣亲王一家这些日子每每见到的向漠北都还是安然无恙的那个他。
只是他终是太累,于今日终是在科举这条路上功成圆满的他在走过听雪轩院中的那一片草木后体力不支以致脚步踉跄身子歪斜,险些栽倒。
“嘉安!”孟江南着急忙慌地伸出手搀住他,紧张得面色直变。
“我没事。”向漠北站稳脚后宽慰她道,“只是觉着有些累罢了。”
“嘉安的面色瞧着不好。”孟江南担心不已,以致语气里都隐隐带着了些哭腔。
“小鱼莫担心,我歇歇便好了。”向漠北见不得她慌乱的模样,当即放柔了语气,也不教她说上些什么,便又道,“小鱼扶我回屋躺下歇上一歇。”
孟江南用力点点头,紧张不已且小心翼翼地将他扶回屋后径直将他扶到了床前,飞快地替他宽衣后轻按着他的肩膀让他躺到了床上,紧着扯过来软被为他盖上,嘴上一边道:“时辰还早,嘉安睡会儿,待到用饭时辰我再唤嘉安。”
向漠北原意只是在椅子上坐着歇歇便好,毕竟这两日他只是能稍作休整而已,正式到翰林院上值之前还有诸多琐碎之事要做,然瞧着孟江南着急担忧的模样,他便暂且将所有事情放下,顺着她意好好躺到了床上。
“嘉安你好好睡会儿。”为向漠北拉上软被盖好之后便要离开,向漠北忽地伸出手来,轻轻拉住了她的手腕。
孟江南回头看他:“嘉安?”
“小鱼陪陪我。”向漠北轻声道。
他长发如墨,面色微微发青,因为这些日子来皆未能好好休息的缘故,本就清瘦的他更显清瘦,使得他一双眼看起来愈发深邃,也愈发令孟江南觉得心疼。
她轻轻点了点头,坐到了他身侧,细声道:“我坐着不吵嘉安,嘉安快睡吧。”
孟江南说着,要将向漠北的手放回到被子里不教他着凉,然而向漠北却是抓着她的手不放,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淡淡道:“小鱼心中有事。”
孟江南怔了一怔,正要否认,只听他又道:“不愿意告诉我?”
孟江南又是一怔,随即连忙摇摇头,着急道:“不是的嘉安,我不是,我、我……”
“小鱼莫急。”向漠北稍稍握紧她的手,平静温和道,“慢慢说,若是小鱼不想说,那便不说。”
孟江南用力摇了摇头,摇了摇下唇,不解又颇为难过地看着他,“嘉安怎知我有心事?”
明明她将情绪都藏好了。
“我是小鱼的夫。”向漠北轻轻捏着她柔软的手指,只道了这么一句。
他是她的夫,即便她甚也不提甚也未说,他也能感觉得出来她的异样。
哪怕是一个转瞬间的细微变化,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孟江南怔怔地看着他良久,才抿着唇冲他展颜一笑,点点后缓缓从袖间取出了前边在门外收到的那张帖子,递给了向漠北,低声道:“苏府差人递来的帖子。”
他并未当即将帖子接过,而是将身子撑起,作势坐起来。
孟江南连忙将枕头立起放在他身后好让他靠着。
向漠北这才将那张帖子拿到手中。
只见帖子满布褶皱,断不是送帖之人为之,可见是收到帖子之人将其捏揉成了这般模样。
不难想孟江南收到此张帖子时之心情。
向漠北将帖子打开。
帖上笔墨甚少,唯有称谓一人,署名一人,地点一处,时辰一道,以及一句“望能相见”,再无其他。
帖子不是递给宣亲王府项氏任何一人,就是递给的孟江南,时辰为午后,地点乃宣亲王于东四牌楼处的房产悦家酒楼,署名则是苏夫人——沈菀。
向漠北的目光落在署名的“沈菀”二字上,不仅仅是因为他曾从暗卫口中听来的这个名字,更是因为这张皱巴巴的帖子上,所有的褶皱俱是从此二字往周围散开,且这二字笔迹颇为模糊,并非书写之人糊了笔墨,而是拿帖之人手指捻磨所致。
“小鱼如何想?”向漠北将帖子合上,抬眸看她。
他既不诧异于苏夫人为何要向她递帖子,亦不多问她苏夫人为何想要见她,自孟江南将这封帖子拿出来时起至此时他都很平静,如此才不致孟江南紧张得不知应当与他从何说起才是好。
而对于向漠北仅仅只是问她意向如何而非旁的疑问的问题,孟江南又先是一怔,尔后是被他平静冷淡之下的温柔溢满胸腔,于是卸下了紧张与不安,摇摇头,如实道:“嘉安,我不知道……”
她不知她究竟要否去见苏夫人这一面。
并非她意愿与否之问题,而是……阿娘。
阿娘可希望她去见苏夫人这一面?
阿娘……
“小鱼若是不想去,明日。我可代小鱼去询问她何事约见小鱼。”向漠北抬起手,将孟江南垂落在脸颊边上的一缕发别到耳后,徐徐道。
他语气温和,孟江南瞧着他深邃之中含着柔情的眉眼怔怔出神。
“小鱼?”向漠北轻唤了走神的她一声,轻轻摩挲着她的鬓发。
“嘉安。”孟江南亦抬起手来,握住他抚着她鬓发的手,忽尔目光灼灼,“嘉安再唤我一声。”
向漠北面上不见任何诧异不解之色,只温和地又唤她一声:“小鱼。”
“嘉安。”听着向漠北这一声听着冷淡实则温柔的“小鱼”,孟江南忽地握紧他的手,做了决定道,“我去见她。”
小鱼小鱼,阿娘唤她小鱼,是希望她能如江南的小鱼那般自在。
阿娘唤她小鱼,给她取名江南,这无不饱含着阿娘对江南的念想。
抑或说是对家乡的念想。
她不知阿娘是否后悔过当初的决定,亦不知阿娘离开这个事件时是否放下了过往的一切又是否原谅了那些让她承受着苦难的人,但阿娘心中一事,她知晓。
阿娘她……想回家。
阿娘再也回不去,可她能替阿娘回去。
回去看看那生阿娘养阿娘的家乡,回去看看那些挂心着阿娘而阿娘也挂心着的亲人是否安在。
她无法将阿娘带回家,可她能在祭拜阿娘时将她的所见所闻告诉阿娘。
阿娘从未告诉过她关于她自己的一切,不过是不想她为她而心生怨恨,哪怕她再如何思念家乡,也不会与她提到家中人只言片语。
阿娘用她自己的方式保护着她这个女儿,可她作为女儿,却从不曾为阿娘做过任何一件事。
去江南,回家去,她想为阿娘去做。
她可以不去怨不去恨,但独这一件事,她能做,她想做。
她要去做。
所以,她今回非见苏夫人不可了。
“好。”看着孟江南面上下定了决心的神情,向漠北微微一笑,轻抚着她的脸颊,“明日。我陪小鱼一道去。”
说罢,他将那张皱巴的帖子递回她面前。
孟江南接过帖子,笑着用力点点头:“嗯!”
“好了嘉安,你快歇下。”心情有如拨开浓雾见朝阳的孟江南这会儿又轻轻按了按向漠北的肩,着急地催他道,“我就坐在这儿陪着嘉安,我不吵嘉安。”
向漠北躺下睡好,手始终握着她的手不放。
许是如此极为心安的缘故,不稍会儿,他便已入睡。
孟江南握着他的手陪着他看着他许久,直至确定他已安然入睡,这才慢慢收回手,拿过来针黹,坐在床边置放的椅子上,边刺绣边陪伴着他。
向漠北睡得安宁,孟江南的心绪亦很平静,再不为方才那张帖子而难过烦忧。
她如今很好,再没有什么是阿娘放不下的,那些不值得的人与事,更不值得她去多想。
她本是要绣荷塘,在拿起绷子与针线时她心中则是勾勒起了江南水乡之景,于是便先绣起了一小幅江南水景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