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孟兰茜转过身来看向孟江南,正要说上道谢及让他们离开的话,却先听得握着她的手不放的孟江南笑着冲她道,“二姐,先去宣亲王府,将身子养好再想其余的事情好不好?”
“嘉安的爹娘还有大家都很好的,二姐完全不用担心会给我们添麻烦的。”
“嘉安你说是不是呀?”孟江南伸出另一只手来,轻轻扯住了向漠北的衣袖,满眼期盼地看着他。
向漠北颔首,道:“石山也会先到宣亲王府养伤。”
跟在他们身后由向寻搀扶着的石山直至这会儿仍处在难以置信之中。
向漠北的话向来不多,却总是能三言两语便直击人心深处。
宣亲王府尚且能留一个出身低贱的奴人养伤,又如何会介意收留孟兰茜这个妻姐?
连走出谭府都未有落下一滴泪的孟兰茜此刻捂住嘴泣不成声。
孟江南拥住她,温柔且真诚道:“二姐,我想照顾你。”
孟兰茜终是点了点头。
石山为孟兰茜觉得高兴。
孟江南笑了。
向漠北亦是温柔了目光。
242、242
四月初五,历来新科进士们自发组织的庆贺宴席,乃樱桃宴。
项云珠一早起身后便让丫鬟将她前两日到布莊去量裁的道袍、逍遥巾[1]、绫袜与朱鞋拿了出来,长发束成一束尽盘于头顶,戴上逍遥巾,再让丫鬟替她将本是弯如柳的眉修得直硬一些。
以防被人认出她是女子来,不仅束了胸,还拿这些日子她捣鼓出来的肤色黏状脂粉填住了耳环洞。
穿上翠蓝绉纱道袍,套上大红云头履,在向漠北携孟江南出门后,她也悄悄地到了偏门处,欲自偏门出府去。
正当她要命偏门的门房将门打开时,她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大喝声:“干什么去!?”
项云珠被惊了一跳,忙回过身来,皱眉撇嘴道:“哎呀爹,你没事儿叫那么大声干嘛呀!”
“没事儿?”宣亲王瞪她,“你穿成这样,我能叫没事儿!?”
“我要出去一趟。”项云珠避而不答道。
“出去一趟就得穿成这样?”宣亲王皱眉,目光瞪得更死,“出去一趟正门不能走?非要鬼鬼祟祟走偏门?”
“谁说我是鬼鬼祟祟啦?”项云珠不服气,“我这是光明正大的!”
“哼,我要是信你,我就不是你爹了。”宣亲王哼了哼声,走到了项云珠面前来,皱着眉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又问道,“穿成这副模样究竟是干什么去?”
“爹您什么时候连女儿穿什么样儿都要管了?”项云珠噘嘴。
“我就管,你是我闺女,我想什么时候管你就什么时候管你。”宣亲王又重重哼了一声。
项云珠:“……”
“你这么悄悄儿的——”宣亲王本是一副吹胡子瞪眼的模样,忽地就换成了一副伤心难过的神情,“是不是要背着爹去会野男人去?”
“……”项云珠头疼,又急又恼地跺了跺脚,“爹!”
“不许去!”只见宣亲王倏地挡到了偏门后,坚决道,“先告诉我对方是谁,我去揍他!”
“娘!你看爹他欺负我!”只听项云珠跺跺脚忽然转过身去嚷了一句。
宣亲王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
项云珠趁此机会蹿到他身后,拉开门闩打开门,哧溜一般冲了出去,动作迅速一气呵成,饶是宣亲王回过神来她压根就是在骗他时项云珠已经跑出了门外,他追不得,只气得直大声道:“来人!去——”
“阿昭。”宣亲王妃温和的声音此时自他身后传来,打断了他的话。
宣亲王回过头来瞧见当真是宣亲王妃,顿时一副委屈巴巴又可怜兮兮的孩子模样,告状一般道:“皎皎,闺女她不告诉我她要到哪儿去。”
宣亲王妃失笑,伸出手将他自门外拉了进来,“多大的人了,追着撵着女儿不让她出门去?”
“她做了一副男儿打扮!神神秘秘的!”宣亲王撇嘴儿,“我就是——”
“好啦。”宣亲王妃抬手按住了他的唇,再一次将他的话打住,无奈又好笑道,“孩子长大了总要有些秘密的,事事都告诉你我,那还能叫秘密?”
宣亲王不说话,将嘴撇得更厉害。
不过显然是将宣亲王妃的话听进去了,是以才没有再胡闹,只哼哼声道:“我就是担心闺女会被人欺负。”
宣亲王妃笑了,“小满那孩子没欺负别人就是好事了,能有谁人欺负得了她?”
“好了,我做了阿昭喜欢的羹汤,去尝尝嗯?”宣亲王妃理了理他有些乱了的头发,继而牵上了他的手。
宣亲王当即便笑了起来,“好。”
门房笑呵呵地将偏门关上:这天底下啊,还是王妃拿王爷最有法子!
出了宣亲王府的项云珠则是跳上马车,径直往宣亲王府南面方向去了,最后缓缓驶进了贡院附近的子抄胡同停。
三年一届的乡试与会试一过,本是房屋赁价高涨的贡院附近的胡同虽不至于说是冷清了下来,但较乡试与会试期间相比,人少了大半数,并不宽敞的胡同里行人三两,车辆偶尔才见得一辆经过。
马车在一处挂着无字风灯、门上剥了些漆的小宅子前停下。
项云珠掀开车帘看了一眼,确定是此处无误后才从马车上下来,交代了车夫“到胡同口去等着”后站到了那窄窄的黑漆门前,抓上门上老旧的铜环铛铛敲响了门。
只听门后传来一声“来了”,不稍时,门便打开了。
柳一志看着站在门外一身儒生打扮的项云珠,目瞪口呆,老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在向漠北入职翰林院的次日,身为二甲进士的柳一志被圣上亲命为工科都给事中,官阶虽不高,仅是正七品而已,但六科给事中向来位卑权重,以小制大,可封驳圣旨,风闻奏事,监察六部,纠劾百官。
正因其权重,是以六科给事中的考核及升降任免都由圣上来亲自定夺。
时值上一任工科都给事中致仕,而当今圣上又对柳一志在殿试时关于屯田法的策问见解欣赏有加,故而任他工科都给事中一职。
也在同一日,柳一志自暂住了好一段时日的宣亲王府搬了出来,搬到了他前些日子找到并且租赁下来的这处小宅子里。
高中进士之后每人都得赏赐宝钞五锭,柳一志不再如从前那般穷苦,但建牌坊、租赁宅子、置办体面些的衣裳等等以及再往家中捎去一些,他手头的银两也所剩无几,依旧清贫。
单就这小宅还是找了数日且对比过数家赁价之后才决定赁下的,赁价并不便宜,不过终究是要赁下,他总不能一直都在宣亲王府住着,不合礼数。
他搬来这子抄胡同后最欢喜之事莫过于项云珠并不知他居于何处,如此一来他便不用再苦于她要同他前去樱桃宴的事情。
然而眼下项云珠却就站在他面前,这如何能不令他震惊?
且她还是真做了一副男儿打扮!
她是真要在樱桃宴上给他当“小相公”!
柳一志想哭,“向、向小妹……”
项云珠本是兴致勃勃想像话本子里所写的扮作男儿模样的人物那般装作陌生人同柳一志客套客套,然而柳一志一眼瞧见她便认出了她,使她顿时拉下了脸,不悦道:“你干什么就认出我来了?”
“……”柳一志一头雾水,难道他应该认不出来?
项云珠本是欢欢喜喜,这会儿有如被柳一志泼了冷水似的,语气都变得不好了,瞧着仍是一身旧衣的他,不由拧眉:“你还没准备好?我小哥都已经带着我小嫂嫂出发了。”
柳一志目光落在项云珠身上的翠蓝绉纱道袍上,紧张又为难:“还、还未有。”
“你不是挑不定该穿哪身衣裳吧?”项云珠眉心蹙得更紧,垂眸想了想后抬脚跨进了门槛,一边往里走一边道,“我便好心一回,帮你选好了!”
“哎哎……向小妹,不是,我不是,那个——”柳一志愈发着急,想要拦住项云珠,又怕她嫌恶自己,急得连话都不知该如何说了。
柳一志所赁的这个宅子很小,仅一个一进小院,堂屋一间,耳房两小间,东西厢房各两小间,西厢房外堆着整齐的柴禾,自打开的窗户可见里边的灶台及锅碗,显然是做厨房用。
四四方方的小院里架着晾衣裳用的竹篙,上边正晾晒着一身湿哒哒的崭新道袍。
院中还置着一张交椅,交椅上放着一身新道袍,可见是刚自竹篙上收下放到那儿的,兴许他方才本是要换上在,正巧门响了。
“你这不是已经有新道袍了么?”项云珠拿起交椅上的道袍,看向柳一志。
她是知晓柳一志出身的,饶是他如今高中二甲进士并被任命为工科都给事中,但寻日里上值都是穿着朝廷下发的常服,这两身新道袍怕便是他为自己准备的非上值时穿的所有衣裳了。
“这身这会儿不适宜了。”柳一志挠挠头,为难道。
项云珠皱眉:“怎么不适宜了?”
“这不是同向小妹身上的道袍撞了颜色吗?”向小妹厌他,他若是穿上这身道袍,只会惹她更厌。
只是他就只有这两身道袍而已,一身还在晾晒……
柳一志是真为难。
看柳一志因自己的喜怒而紧张又为难的模样,项云珠只觉心有些堵,不由将眉心皱得更紧,同时将那与她身上道袍同为翠蓝色的道袍扔到柳一志怀里,瞪他道:“我今日可是你的小相公,这样不是正好合适吗?快去换来,都要迟了。”
柳一志不敢惹她不快,赶忙拿了道袍进东耳房去换,心里很苦:待会儿若是遇到向兄,他该如何解释?
项云珠则是站在庭院里打量起这个窄小又老旧的宅子来。
除了锅碗瓢盆是新置的之外,家什一应都是旧的,便是这晾衣裳的竹篙,瞧着都不知已用了多少年头。
真真是清贫。
若是换了旁人遇到小哥,知晓了他小郡王的身份,早已想着巴结攀附了,这个柳笨瓜却从不去想小哥的身份,就仅仅是将他当成知己而已,再无其他。
心思耿直到干净。
却也正是因为如此,小哥才会认他这个朋友。
只是他这般耿直憨实的人,入了这混杂的官场,将来会如何?
她倒是想看看他会在官场之中变成如何模样。
“向小妹,我好了。”柳一志很快便自东耳房出来。
项云珠自然而然循声转身朝他瞧去。
尔后她愣了一愣。
嗯……?这确定是那个柳笨瓜?
243、243
衍国士人与儒生喜着道袍与直身,冠服倒是各有偏爱,方巾、唐巾、逍遥巾、凌云巾等,向漠北不喜戴巾冠,大多是戴玉制小冠,柳一志寻日里也鲜少戴巾冠,中式之前皆是用发带系发,中式之后才改用簪子固发。
眼下项云珠是第一回瞧见他戴冠。
只见他身穿翠蓝色纻丝暗绣竹纹交领道袍,腰间系紫蓝色丝绦,着一双缎靴,头戴一顶乌纱唐巾,碧玉环正缀巾边,端得是一副仪表堂堂的好模样。
柳一志并非一眼瞧着的英俊之人,但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项云珠不曾想他稍加打扮一番起来竟也是一表人才。
不同于向漠北的品貌非凡,亦不同于项璜的雅人深致,也不同于项珪的器宇不凡,是一种介于文质彬彬与风度翩翩间的她鲜少有见过的感觉。
项云珠一边盯着他瞧一边在自己脑子里所记着的话本子里寻找与其感觉相似的人物,却是迟迟未有寻见,不由蹙起了眉。
见她盯着自己又皱起了眉心的模样,柳一志不由将自己上下再瞧过一遍,紧张道:“向小妹可是觉得我有何处不妥?”
难道是他的唐巾没戴好?
如是想,他忙抬起手来扶了扶自己头上唐巾。
“柳笨瓜,你这副打扮可比你平日里瞧着强多了。”项云珠极为难得地夸赞了柳一志一句。
柳一志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正要说上什么,只听项云珠又道:“平日里的你看起来就像一只呆头鹅!”
柳一志:“……”
“好了,走啦,看在你带我去樱桃宴的份儿上,让你坐我的马车。”项云珠道。
柳一志露齿一笑:“谢谢向小妹!”
项云珠看他笑得傻里傻气的模样,难得忍住了嘴上未去嫌弃他。
真憨!
樱桃宴于城南的樱桃苑举办,樱桃苑起初是太祖皇帝为其皇后建造的园囿,后因皇后听闻衍国开国第一科科考中式的进士们自行举办一场相互认识的宴席而苦于不知将宴席置办与何处后将自己的樱桃苑借予他们使用。
后来,新科进士们在礼部赐宴琼林宴之后都会自行置办一场宴席,每每那时皇上都会为他们开放樱桃苑,再后来,四月五日于樱桃苑盛办樱桃宴便成了科考的一个习俗。
每年四月又正巧逢樱桃成熟的季节,樱桃苑里遍处樱桃,故而便有了“樱桃宴”这一说。
项云珠身为金枝玉叶,自不是第一次到樱桃苑来,可来参加新科进士们的樱桃宴,这可是头一回,也将会是她这辈子的唯一一回,因此才在樱桃苑前下马车时,她便已激动得两眼放光。
一路走进樱桃苑,她更是按捺不住兴奋而摩拳擦掌,让柳一志险以为她这不是来赴宴,而是来揍人。
因为兴奋,以致于走在这她已经来过不知多少回、每一处景致她都已经熟记于心了的樱桃苑里,她是瞧啥都觉得兴致勃勃,便是树枝上结的樱桃,她都觉得比往年红上许多。
樱桃宴并非循规蹈矩的宴席,并无固定席位,可至苑中每一处游玩,待到正午过后,才会在苑中粼水轩设宴,届时可于轩中随意入座,或吟诗作对,或谈时下国事,或品茗小酌,只要不有伤风雅,无不可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