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安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孟江南哽咽不已。
“对错与否,如今都不重要了。”向漠北语气温和,不疾不徐,不见着急,亦没有过于宽慰,仅是如实而言道,“小鱼只消知晓沈家盼着他们的小菀回来,小菀也想回家来,这就足够了。”
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向漠北是个聪明人,他知晓怎样的安慰才能让此时的孟江南最能够接受。
不是一味的安抚,更不是仅仅温柔地劝慰。
是以孟江南嚎啕哭出声来的时候用力点了点头。
至于沈老夫人何时发现自己认错了人,待她清醒过来时自会知晓,届时即便她明白自己不过空欢喜一场,也远胜过他们此时将真相告诉她。
“我来给小鱼帮忙。”向漠北将孟江南从自己怀里轻轻移开,就着衣袖擦去了她满脸的泪痕,“小鱼告诉我可以帮小鱼做些什么?”
“嗯!”孟江南面上终是露出了笑靥,“嘉安先帮我一块儿看看这厨房里有什么食材可用。”
“好。”向漠北颔首,又再抚了抚她的脸颊,“哭够了便不可再哭了,我会心疼,阿娘也会心疼。”
孟江南再次用力点头,尔后将背上的包袱解下放到一旁的桌子上,待准备好了一桌简单的饭菜,她才又将包袱背到背上,向漠北来为她将其系好。
后厨前边有一块小菜地,乃前几年阿卢同沈老夫人两人自己辟出来种些时蔬所用,沈家而今日子清贫,而她们二人寻日所食也不多,能自己栽种一些蔬菜瓜果减少些家用自是好的。
她在厨房里找到一小吊半肥半瘦的猪肉,还很新鲜,当是阿卢今晨才到集市上买回来的,她还在柜子里找到几只鸡蛋、木耳、香蕈、红豆以及面粉,再到外边的小菜地上摘了一颗白菜,在向漠北根本算不上帮忙的帮忙下,烧了一桌简单的小菜。
一碗蒸芙蓉蛋、一道木耳煨香蕈、一道肉丸鲜汤、一小锅红豆粥、还有一碗长寿面,皆是依着后厨里有的食材再循着沈老夫人的年纪以及身子状况来做的。
芙蓉蛋咸淡适中,软滑易咽,木耳煨做二分厚,香蕈煨成三分厚,将香蕈剁碎熬汁成卤,浇于木耳上,绵软又入味,肉丸是将剁得极细,肥瘦参半,加以芡粉调合和匀后搓成丸子,煮汤出来不仅肉丸细腻,汤汁也极为鲜美,入口如酥,红豆粥炖得黏稠细烂,并未加糖,老人多吃上些也无妨。
至于长寿面,生长在南方的孟江南并不大会做,瞧着有些一言难尽,好在剁得细碎的肉糜与白菜撒在汤面上让其瞧着好了许多,否则再重新和面怕是来不及了。
因着自小到大没少在孟家后厨帮忙的缘故,这一桌小菜烧下来孟江南并未花去太多时间,沈老夫人与阿卢收拾罢了沈菀的闺房将将回到正堂时,孟江南与向漠北各端着一道菜也来到了堂屋。
沈老夫人这一顿饭吃得比寻日里多得许多,她不仅吃完了孟江南给她做的长寿面,还吃了一碗红豆粥,五个肉丸,好几勺芙蓉蛋与木耳煨香蕈。
早已过了午睡时辰的她才吃饱便倦了,阿卢欲扶她去歇息,然而她却紧紧抓着孟江南的手不放,怕极了她若是去歇息了醒来便再见不到她的小菀了似的。
阿卢为难地看着孟江南。
“我扶您回屋歇息。”孟江南沈老夫人,道。
沈老夫人这才舍得站起身,在孟江南的搀扶下回了屋,并且听话一般的躺到了床上。
但当孟江南替她掖好被子时她摸索着抓上了她的手,用孩子般的语气道:“陪我坐会儿再走好不好?”
孟江南轻轻应了一声,坐到了床沿上。
“小菀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同小萱总是嚷嚷着你们爹将你们举上肩头,那会儿你们晓得可开心可开心了。”
“你们都随了你们爹,琴棋书画学得都好,你们爹得闲时,还在春日时带上我们母女三人到郊外放纸鸢。”
“那时候的日子,多好啊……”
“多好……”
沈老夫人拉着孟江南的手,断断续续地说着从前的事情,说着说着,她便睡了过去。
她没有问她的小萱这些年都去了何处,又为何迟迟没有回来,她亦没有提到一句这十几年来的事情,她只是回忆着从前他们一家四口的日子,像莺飞草长的春日般温暖的日子,那一去再不复返的日子。
孟江南甚也未有说,只是静静地听着她呢喃。
沈老夫人睡着后仍抓着她的手良久才缓缓松开。
她这才将老夫人的手放回被子里,轻声离开。
向漠北与阿卢就等在门外。
“天色已晚,小娘子与小官人怕是行路不便,便在这儿宿一夜吧,夫人同我已将房屋收拾好了,这边请。”同沈老夫人一般,除了前边在后厨里的那一席话之外,阿卢再没有询问孟江南一句什么。
她领他们去往的是一处清扫得干净的小庭院,庭院里是一座两层小楼,楼上楼下各两间屋子,阿卢带他们入的是楼下的屋。
妆奁绣台,轩窗绣像,无一不是姑娘家闺房的味道,无一处不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显然这屋子日日有人清扫,否则就算方才她们来收拾过也不可能做到连窗棂都不落一丝灰。
干净得就像这屋子的主人从来就不曾离开过一样。
“这是大小姐的屋。”阿卢什么都没问,却又不舍得将目光从孟江南面上移开,像是看自己离家多年的孩子一般,如何都瞧不够一般,“二小姐的屋在楼上。”
“都是清扫干净的,小娘子可随处走,今夜想歇在哪一屋都可以的。”
“我就在隔壁院陪着夫人,小娘子若是有需要的地方,到隔壁院唤我就成。”
阿卢说完,又一瞬不瞬地看了孟江南许久,这才转身离开。
她似乎是在等,等孟江南同她说话,哪怕一句都好。
可始终没有等到。
孟江南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她不知自己该说什么,是告诉她她和沈萱没关系?还是告诉她她是沈菀的女儿?
无论她说什么,都会伤到她的心。
与其如此,便不如什么都不说。
就让她们当做是她们一直以来心中所想的那般,就好。
就像嘉安所言,她只要知道她们没有忘记阿娘,她们都在等着阿娘回家,这就够了。
“阿娘。”孟江南将肩上的包袱取下,打开,拿出沈菀的灵牌,放到她曾经的妆奁旁,既欣喜又难过道,“你回到家了。”
向漠北站在她身旁,握紧她的手,让她并着自己的肩。
孟江南坐在沈菀的闺房里,对着妆奁里那些老旧的首饰,翻看着沈菀年少时所写的诗词所作的画,迟迟不肯歇息。
她丁点睡意也无。
她脑子里全是阿娘年少时天真美好的模样以及她在孟家后院忧郁悲伤的模样。
可考虑到向漠北的身子骨经不住这般熬着,终是勾住了他的手,细声道:“嘉安,歇息吧。”
已是夜半子时。
上了年纪的沈老夫人每夜这个时辰左右都会起来如厕,否则是睡不至天明的,每每这时候阿卢都会从旁屋过来,扶着她起身出恭。
因着孟江南的到来,阿卢的脑子一直乱嗡嗡的,心亦乱得很,难以平静,以致她混混沌沌的靠在沈老夫人床边的圈椅里何时睡着了都不知道,她忽然醒过来时天色已经黑透了,她连忙摸索过油灯来点上。
估摸着沈老夫人睡了许久该到醒起来如厕的时辰了,且担心她当真会一睡过去不知起,阿卢上前轻声唤她:“夫人,您该起来如厕了。”
床上的沈老夫人睡得安静。
阿卢又唤了她几声,依旧未见她有动静,阿卢便伸出手来轻轻推了推她,毕竟以往她也有如此如何都唤不醒的情况,她晃了晃她之后才醒过来的。
然而这一回,无论她如何摇晃沈老夫人,沈老夫人都没有醒来。
她没有睁开眼。
她睡得很安静,也很安详。
阿卢伸出颤抖的手,探往沈老夫人鼻底。
尔后,她只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冷透了,僵在沈老夫人床头久久都直不起腰来。
她没有喊,亦没有叫,只是缓缓地在沈老夫人床前跪了下来,浑浊的老泪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艰难地站起身来。
不过短短的时间里,她脸上的褶子仿佛更深了,背也佝偻了。
她深深地看了床上再也不会醒来的沈老夫人一眼,这才转身离开了屋子,往隔壁庭院走去,敲响了小楼一层的屋门。
两层小楼都熄了灯,她并不知孟江南究竟歇在哪一间屋,可仿若有直觉似的,她径直走往小楼一层,并无考虑。
一楼是沈菀的闺房。
叩门声响后,屋内当即亮起了灯火,看着门内像极了沈菀的孟江南,一瞬间让阿卢觉得她的大小姐真真回家来了,恍惚间只听她恭敬又疼爱地唤道:“大小姐……”
“卢大娘?”孟江南亦轻声唤她,“您可是有事?”
阿卢这才回过神,张张嘴,却没有说话,只是摇摇头,这才道:“没事,就是来看看小娘子可睡得习惯。”
不待孟江南说话,她又道:“打扰小娘子歇息了,我没事,这就走了。”
说完,她当即转身离开了。
转过身后的她有泪从眼角淌了下来。
大小姐不会怨恨夫人的,大小姐定是仍爱着夫人的,否则,她就不会回来了。
不对,她并不是大小姐。
她明明没有迷糊,却怎也同夫人一般错认了?
她们啊……是太想大小姐了。
只要她不会不管夫人,就足够了。
阿卢回了自己的屋,就在沈老夫人那屋的隔壁。
阿卢离开后,孟江南愈想愈觉得不对劲,她瞧着明明便是有事,却为何不说?
可是老夫人出事了?
这般一想,孟江南在阿卢离开后未多久便穿衣匆匆去往了隔壁院子。
看见静睡得安详的沈老夫人时,她身子歪了歪,若非向漠北扶着她,她怕是连站都站不稳。
她忽然想到阿卢,转身跑出老夫人的屋,冲到旁屋。
阿卢方才去找她,定是想要告诉她老夫人的事,阿卢她
推开旁屋虚掩着的门的孟江南只瞧见一双悬在房梁下的腿。
她往后倒退了两步,面色煞白。
阿卢死了,自缢而亡。
她,殉主了,随着沈老夫人去了。
阿卢十六岁丧夫,十七岁丧子,险些被人牙子卖到妓。院,是沈老夫人救了她,给她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居住,让她喂养她的两个孩子,这数十载过去,她与沈老夫人之间已不仅仅是主仆,更是亲人。
沈老夫人去了,终身未有再嫁的她对这世间再无所恋,毅然随主而去。
母亲等回了女儿,沈老夫人等回了她的小菀,所以她去得安详。
阿卢亦然。
“嘉安,其实这样很好了,对不对?”孟江南本不想哭,可她却如何都抑制不住自己心底的悲伤。
“嗯。”向来清冷的向漠北此刻亦是动容了,他搂住孟江南,哑声道,“这样便很好。”
至少,两位老人不是抱憾而终,沈菀也终是回到家来。
沈老夫人与阿卢的丧事是向漠北与孟江南操办的,送了两位老人出殡后,孟江南捧着沈菀的灵位,将它放到了沈家的祠堂里,将她与她的爹娘放在了一起。
“阿娘,小鱼送你回家了。”孟江南跪在沈家祠堂里,对着沈菀的灵位重重磕了三记响头。
当她站起身朝向漠北转过身来时,发现祠堂外不知何时站着仿佛丢了三魂七魄的苏铭以及面色惨白的苏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字数也很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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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铭怔怔地看着祠堂里香火案上的沈菀的灵牌,想要走近瞧清,双腿却如灌了铅一般,如何都抬不起来。
苏夫人亦是僵在他身侧,脑子里阵阵轰鸣,只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险些站不稳。
孟江南却是出奇的平静。
看见祠堂外的苏铭与沈萱时她平静得甚至没有丝毫诧异,看着苏铭与沈萱有如看着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一般,平静到冷漠。
若在此前见到他们二人,或许她还会恨会怨会不甘会伤悲,但如今她已做完了她想做的事,她已经将阿娘送回了家,终是让她与等了她小半辈子的家人团聚,从前那些恩恩怨怨,她不想再去想。
阿娘定也如此。
若是可以,她不想让他们出现在阿娘的灵位前,哪怕他们跪在阿娘面前忏悔,也不过是玷污了阿娘的视听,甚么也改变不了。
他们连乞求阿娘的原谅都不配。
可这沈府也是沈萱的家,老夫人与阿卢至死都在盼着她好,怕她无家可归,沈府是为阿娘而留,也是为沈萱而留,她没有资格将她赶走。
“嘉安。”孟江南走到向漠北面前,不再看苏铭与苏夫人一眼,轻轻抓上了向漠北的衣袖,道,“我们走吧。”
向漠北颔首,将她的手握到掌中,对苏铭与沈菀视而不见,握着孟江南的手径自从他们身侧离开。
当他们与其擦身而过时,苏铭猛然转过身来,失魂落魄般急道:“向小娘子请留步!”
孟江南倏地抓紧向漠北的手。
向漠北则是在此一瞬朝苏铭转过身来,将孟江南轻带至自己身后,挡在她与苏铭之间,温和道:“我的鹤氅似忘在隔壁院中了,小鱼去帮我拿过来。”
孟江南未动,只是将他的手抓得紧紧。
“去吧。”向漠北又道。
孟江南这才松开他的手,“好,那嘉安等等我。”
说罢,她转身往隔壁院走去了,即便向漠北的鹤氅根本就没有落在隔壁院中。
向来温文儒雅的苏铭此刻则是失神地看着转身离开得毫不迟疑的孟江南,看她颊边摇晃的珍珠耳坠,丢魂失魄的模样半点也无寻日里的风雅气度,他张张嘴,显然想要唤住孟江南,却又发不出声来。
或是说此刻的他不知该如何唤她才是好。
他的心已然乱得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