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弱相公不好惹/高攀——炽凤
时间:2021-01-24 09:14:52

  即便她年迈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孟江南却一眼便能辨得出她记忆里阿娘的模样像极了眼前的老人。
  尤其那一双眉眼。
  眉眼……
  孟江南的目光定在沈老夫人的一双眼眸上。
  那是一双灰蒙蒙的眼,不见丁点光亮,哪怕看着孟江南这个方向,却又不知目光该落于何处。
  她,看不见。
  孟江南忽然觉得难受得想哭。
  “阿卢。”只听沈老夫人唤阿卢道,“方才你说的那对路过讨碗水喝的小夫妻可有进来了?”
  “进来了。”阿卢走回沈老夫人身旁,搀上了她的胳膊,看向孟江南道,“二位到堂屋里来坐坐,我去给二位烧些热茶来,待会儿柴禾烧好了我再拿到堂屋里让二位暖暖身子。”
  沈老夫人听不到他们的动静,只当他们是拘谨,不由慈蔼道:“二位莫用拘束,这府邸里如今甚也没有,只有我与阿卢两人而已,你们便权当是到了一个荒芜的园子里走走,陪我这个老婆子说会儿话。”
  沈老夫人说完,在阿卢的搀扶下进了浓烟已经散去了的正堂。
  然而孟江南却是站在门外,迟迟未有跨进堂屋,像是害怕,似是不敢。
  阿卢从堂屋出来时,她匆匆同阿卢道了一声“我帮您”,阿卢深深看她一眼,点了点头。
  向漠北亦朝她颔了颔首,同意她去为阿卢帮忙,他则是入了堂屋,坐在了沈老夫人对面,恭敬道:“内子担心给卢大娘添麻烦,去给卢大娘帮忙了。”
  “如今这沈府……倒是让二位见笑了。”沈老夫人惭愧道,“听小官人口音,是外乡人吧?”
  “晚辈与内子自京城来乌江县拜访一位故人。”向漠北有意放缓语速,以让沈老夫人能够听得明白,“路过贵府,内子颇感疲惫,多谢老夫人让晚辈与内子入内歇脚。”
  “既是如此,又怎还让小娘子去忙?快快去将她叫回来歇息。”沈老夫人有些急道。
  “不妨事。”向漠北解释道,“她若是不能帮着些忙,怕是坐都坐不能安稳,晚辈替内子谢过老夫人的关心。”
  却见沈老夫人摇摇头和气道:“沈府已经许久许久无客来了,二位路过也算是让沈府添了些热闹,无甚谢与不谢的。”
  在旁人面前少言寡语的向漠北今番在沈老夫人面前就像个贴心的后生,与沈老夫人不过初次见面,却让她感觉像是结交了一个小友,与他说话,让她觉得自己灰蒙蒙的心情都畅快了不少。
  而此时的沈府后厨里,阿卢独自烧柴热着锅里已经冷掉的水,并未让孟江南帮忙。
  孟江南则是抓紧着自己肩上包袱,欲言又止,并不打算就此离开。
  可她要说些什么问些什么呢?连她自己都不知晓。
  “夫人的眼睛在当年两位小姐离开时哭瞎的,老爷也是在那时候病倒了,虽然那时候治好了,却落下了病根。”阿卢背对着孟江南,朝灶膛里添柴,头也未回,自言自语般。
  “五年前,老爷旧疾复发,夫人为医治老爷,不仅遣散了府中为数不多的下人,变卖了府中一切值钱的物什,便是夫人的嫁妆与这数十年来老爷送她的所有首饰都拿去变卖了。”
  “然而三年前,老爷终究还是捱不过去,离去了。”
  “如今留下陪着夫人的,就只有我与沈家这座空荡荡的宅子而已了。”
  “当初日子再如何艰难,哪怕变卖掉自己所有的嫁妆,夫人也不舍得卖掉这座宅子。”
  “夫人说,她怕哪一天有人找到了大小姐却送不了她回家,也怕哪一天二小姐无处可去了还能有家可回。”
  阿卢的声音很低很沉,她道得很慢很慢,本是听不大懂这镇江口音的孟江南并不费力就听懂了她的每一句话。
  灶膛里的火光在她紧缩成仁的瞳眸中烈烈跳跃。
  她抓着肩上包袱的双手用力得颤抖。
  他们知道……他们知道
  “无论你从何处来,为何而来到沈府……”一直背对着孟江南的阿卢忽然转过身来,苍老的脸上老泪纵横,用恳求的语气道,“求你都不要告诉夫人了,夫人的身子不好,自从老爷去后她便时常忘事,近半年来她更是昏睡的时间比清醒的时间要多得多……”
  “不知她哪一日睡过去便再不会睁眼了……”
  “今日是夫人的六十寿辰。”
  “便让夫人觉得二小姐一直欢喜地过着自己想要的日子,不悔当初的选择吧!”
  阿卢说罢,随即朝孟江南跪了下来,朝她重重磕下一记响头。
  不为其他,只为让沈老夫人平静地走完这一生的最后这所剩无多的日子。
  孟江南慌忙将她搀起。
  可听不到她答应,阿卢说什么都不起。
  “我答应您。”孟江南哽咽着艰难道,“我答应您!”
  阿卢再朝她磕下一记响头才肯站起身来。
  孟江南不知自己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跟着阿卢重新回到堂屋,她甚至不知自己这一趟究竟来得是对还是错。
  阿娘,小鱼可是做错了?
  在走进堂屋之前,阿卢忽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来看向孟江南,低声道:“忘了告诉小小姐,我叫阿卢,夫人是我的恩人,我是两位小姐的奶娘,看着她们从小长大的。”
  从走进沈府开始便一直沉默寡言的孟江南此时忽问阿卢道:“卢大娘您觉得我……长得和她像吗?”
  阿卢想也不想便道:“小小姐自是长得同二小姐极为相像的。”
  否则,她也不会一眼便认得出她来。
  然而阿卢仅是回答,并不打算问孟江南任何一个问题。
  就仿佛如同方才在后厨里她说沈老夫人那般,她亦是同样的心。
  十八年过去了,一直将两位小姐视如己出的她同沈老夫人一般,都是在想着二小姐是过得幸福的,哪怕她再不会回来,可两个孩子里,能有一个好好的,她们也知足了。
  如今孟江南的出现,仿佛是告诉她们这十多年不过是在自欺欺人而已。
  所以阿卢什么也不敢问,害怕自己一旦问了,便再骗不住自己了。
  孟江南没有再说话。
  她垂下了眼睑,抓着包袱系带的手从始至终都没有松开,双手抓紧得指甲都嵌进了掌心里。
  老夫人当是同阿卢一样,认为阿娘死在了十八年前,尸骨无存。
  而她,是因沈萱而来。
  她们知晓沈萱代替阿娘成为了沈菀,可她怕是永远不知晓,当初害“死”阿娘的,便是沈萱吧!
  孟江南的面色苍白得厉害,神思恍惚,以致她跨进堂屋门槛时险些被绊倒。
  为不让向漠北担忧,她赶忙收拾好情绪,对上他关切的眼神时还冲他笑了笑。
  “夫人,茶泡好了。”阿卢将泡好的茶水各放了一杯到他们手边,尔后转身出屋将门外那盆烧得已经无烟了的柴禾捧进来。
  如今的沈府已无银钱购置木炭,而沈老夫人年纪大了极为畏寒,阿卢只能将柴禾烧来予她取暖。
  孟江南低头看着那只被柴禾熏得漆黑的铜盆,再抬头看向对面满脸皱纹的沈老夫人,手里捧着茶,迟迟未喝。
  只听向漠北率先道:“小鱼,今日是沈老夫人的六十寿辰,沈老夫人道是沈府已经许久未有人气了,询问你我可愿意留下来陪她老人家吃一顿饭?”
  孟江南并未即刻回答,而是捧起手中的茶盏,一口气喝了一大口。
  热烫的茶水烧着唇舌,烫得她眼角沁出了泪来,陈年旧茶的苦涩味道则是苦涩到了心底。
  “好。”向漠北蹙着眉伸出手来用指腹揩去她眼角的泪珠时,才见得她点了点头,低低应了一声。
  沈老夫人端着茶盏的手猛地一颤,滚烫的茶水泼到了她手上她毫无察觉,只睁大着毫无焦距的老眼看着孟江南的方向,愣愣道:“小……菀?”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字数不少的!
  
  258、258
  
  孟江南浑身一僵。
  沈老夫人霍然站起身,连自己手中仍捧着茶盏都忘了,茶水泼了她一身,茶盏应声落地,碎成了数片。
  她伸出双手着急忙慌地朝孟江南的方向摸索而来,脚下踩着茶盏的碎片也浑然不知。
  明明无人搀扶,明明双目无法视物,可她这一瞬间浑身却是爆发出了本不可能的力量,甚至抛却了自己几十年的涵养,惊慌失措般朝着孟江南冲了过来,让阿卢根本阻拦不急。
  太过急切,眼见腿脚早已不利索的她就要栽倒在地。
  “夫人!”阿卢惊叫一声,着急忙慌地冲过来要将她扶住。
  可她自己亦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了,手还未能扶住沈老夫人,双腿却先磕到了椅子,跌到了地上。
  几乎是在阿卢跌倒在地的同时,孟江南急忙站起身伸出手扶住了朝自己这儿栽倒过来的沈老夫人:“老夫人当心!”
  “小菀!”只见沈老夫人双脚还未稳住便先慌张地抓住了孟江南的胳膊,生怕自己若是不抓牢的话她就会消失不见似的,那双灰白的老眼睁大得一瞬也不瞬,“是你吗小菀?是我的小菀回来了吗?”
  沈老夫人的双手颤抖不已,声音更是颤抖得厉害,含着无尽的欢喜,亦蕴着无尽的伤悲,根本不待孟江南说上一句话,浑浊的泪便已湿透了她脸上饱经风霜的皱纹。
  “小菀……”她顺着孟江南的胳膊往上摸索,摸到了她的脸,颤抖的双手贴着她的脸颊,枯槁般的十指急切却又细致地抚过她的眉眼唇鼻,嘴里反反复复地呢喃,“小菀,小菀,我的小菀……”
  孟江南定在原地,动也不动,只怔怔地看着面前仿若痴了一般的沈老夫人,只觉自己背上包袱里阿娘的那块灵位沉重地压在她的背上心上,连呼吸都变得难受。
  “夫人,她不是——”向漠北扶着阿卢站起身来,将她扶至沈老夫人身旁,写满难过的眼眸里老泪点点。
  “她就是我的小菀,我的小菀。”沈老夫人摩挲着孟江南脸庞的手迟迟不舍得放下,她老泪纵横,看不见的双眼里是惊喜的笃定,她左手指腹贴在孟江南的右眼角下,来回摩挲,泪流更甚,“这是我的小菀的模样,我的小菀回家了,我的女儿……”
  “我的女儿……!”沈老夫人忽然哭出了声来,她抱住身前的孟江南,小小的身子明明枯瘦得随时都会被风雨摧毁的老枝,可她的双臂却有力得像是坚不可移的磐石,抱住了她记挂了半辈子的人,就再也不想松开。
  “娘对不起你,小萱说你摔至悬崖下,跌进了江水里,娘一直在找你,可娘找不到你……”
  “娘找不到娘的小菀,娘没能让娘的小菀回家,娘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你……!”
  沈老夫人苍老的哭声嘶哑得有如钝刀剌划着孟江南的心,疼得她无法呼吸,任是她再如何仰起头,也止不住如决堤的洪水般涌出眼眶的眼泪。
  老夫人是真心疼爱阿娘的吧,否则又怎会才是听得她应了嘉安一声便认出了阿娘来?
  只是确也如她所想那般,他们谁人都不知晓当年的事情究竟是怎样的事实。
  沈萱不仅害了阿娘,更是欺瞒了所有人。
  沈老夫人将她误认为阿娘,可她……终究不是阿娘。
  她将阿娘带了回来,可阿娘再不是原来的模样。
  孟江南泪流满面,她想说她不是小菀,但她仅是张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
  她想起了方才在后厨时阿卢说过的话。
  老夫人已经记不住事了,她总是忘事,过往的记忆甚至出了差错,她近半年来昏睡的时间要比清醒时要多得多。
  她很有可能哪一天睡去了便再不会醒来。
  “今日是娘的寿辰,小菀可是回来陪娘过寿辰?”沈老夫人终是舍得松开了孟江南,着着急急地对阿卢道,“阿卢快快去烧菜,记得烧上小菀喜爱的菜!我们大家伙儿可是很久很久没有坐着一块儿吃饭了。”
  “哎!奴婢这就去!”阿卢抹了一把脸上的泪,高兴地应道,同时感激地看着孟江南。
  感激她没有将事实告诉脑子已经不清醒了的沈老夫人。
  孟江南喉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然而却听得向漠北道:“卢大娘莫用忙,这顿饭,我们来做便好。”
  沈老夫人正要说上什么,阿卢忙道:“夫人,大小姐想要孝敬您,便让她去吧!”
  阿卢之所以这般,是担心孟江南与沈老夫人呆在一块儿会忍不住将实情告诉她。
  自从两位小姐离开,她就再没有见过夫人像这会儿这般开心过了。
  而听得阿卢如是说,沈老夫人这才没有留住孟江南,而是同阿卢道:“那阿卢你同我去给小菀收拾收拾屋子。”
  说罢,也不待阿卢说上些什么,亦忘了拐杖,着着急急地伸出双手摸索着往堂屋外去了。
  阿卢连忙将拐杖递给她,一边扶着她一边道:“您慢着些。”
  孟江南看着她佝偻的背影,一边用手背不停地搓过眼眶,另一只手则是握上向漠北的手将他往后厨的方向带,不再看朝沈老夫人的方向看。
  到得后厨,她才将向漠北的手松开,一边背对着他四下寻找有何可用的食材一边道:“嘉安你坐着就好。”
  却见向漠北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扯到了自己跟前来,将她的脑袋轻轻按在自己怀里,低声道:“小鱼想哭便大声哭吧,这儿不会被沈老夫人听到。”
  孟江南僵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向漠北只是轻轻柔柔地抚着她的背,甚也未有再说。
  方才自将孟江南误认为沈菀之后,沈老夫人似乎便忘了向漠北这个人。
  抑或是说,她不想懂不敢懂。
  她似乎是害怕一旦细问了明白了,便再骗不住自己了。
  孟江南忽然将他紧紧抱住,将脸埋在他怀里,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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