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浴桶里,看着窗外渐渐沉下去的天色,想着孟江南方才趴在他枕边的模样,心生柔情,将他曾看过的书上所有关这镇江府西津渡的记载都于脑子里细细过了一遍。
江南的富庶与和天府不相上下,素来有鱼米之乡之称,但江南却非每一处都开设夜市,譬如这镇江府,除了府城丹阳之外,唯有这西津渡允许开设夜市,而这西津渡的夜市又比丹阳夜市更为热闹。
他想带小鱼看一看。
孟江南从未逛过夜市,静江府的宵禁管治得并不严格,但如京城那般自成市肆热闹甚比白日更是通宵达旦的夜市却是没有的,只有三五成群的小商贩为了过日子才会在夜里出来营生,譬如当初向漠北带她去吃糖水的东石桥一带。
至于随向漠北回到京城之后,她亦没有在入夜之后踏出过宣亲王府,唯一一次便是上元节的灯会曾出来游过一遭,仅此而已。
是以当向漠北带着她来到西津渡的夜市时,眼前往来不断的行人以及周遭各式各样的商铺小摊、琳琅的商货直令她应接不暇,更是让她惊喜得看着向漠北的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闪闪亮。
明明迫不及待地想要上前去瞧一瞧那每一样都令她感兴致的物什,偏又像个听话的小姑娘似的,乖乖地呆在向漠北身旁,似乎他不道上一声“去吧”,她便绝不会也不敢从他身侧离开。
“小鱼想瞧甚么便只管去。”向漠北温和道。
然而孟江南脚步却未动,反是见她左瞧瞧右看看,显然是在认真地观察着什么并确定无误后朝向漠北靠近,紧着飞快地伸出手来握住了他鹤氅下的手,微赧着脸兴奋地细声道:“嘉安也一起呀!这儿人多,不会有人注意到的!所以嘉安不要……”
“不要甩开我呀。”说这后半一句时,她双颊绯色更甚,声音亦更轻更细,眸光却比方才更亮。
嘉安同她一样,亦从未到过这儿,她想要嘉安将这些热闹也全都瞧进眼里,而不是仅仅是在书上看过而已。
她想嘉安也开心。
“好。”向漠北浅浅笑了,亦握住了她软绵绵的手。
傻姑娘,即便被天下人瞧见,他也不会将她甩开。
今夜的孟江南犹如小阿睿一般,瞧什么都觉新奇,开心得不得了。
向漠北携着她走了一路,她瞧了一路,亦吃了一路,蟹黄酥、桂花糖芋苗、梅花糕、赤豆酒酿小圆子等等,尤其是那桂花藕,她一个人吃了整整二十块,吃得都打起饱嗝。
向漠北还从不知晓他的小娘子竟也有如此能吃的一面。
江南一带喜好以桂花来作为食物的着料,因此江南小吃以香甜、清脆、以及桂花的香气浓郁而享有口碑,桂花藕则是将糯米灌在莲藕中,配以桂花酱、大红枣一起精心制作,蒸熟之后口感软绵甜香,是江南独具特色的一道甜味小吃。
孟江南吃得开心又满足,连嘴角沾了糯米都不自知,向漠北抬手为她将沾在嘴角的糯米揩掉时,她瞧见旁桌一对小夫妻共饮一碗甜汤,于是便悄悄瞧了向漠北一眼,红着脸大着胆子夹了一块桂花藕到他嘴边,赧道:“嘉安也尝一尝。”
向漠北面不改色地将半块糖藕咬进了嘴里。
无人对他们指指点点。
孟江南又将一勺酒酿小圆子舀到他嘴边。
向漠北低头含住勺子,将其吃了下去。
有路人瞧见,却未有投来异样目光,而是面露惊艳反应。
因为向漠北的仙人之姿与满身清贵的气质。
并无人觉得他们这般亲昵有何不妥。
这于自古以来便盛传着才子佳人诗情画意故事的秀美江南而言,显然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孟江南开心得不得了。
而她不仅仅只管吃得满足尽兴而已,她边吃边还认真研究这些个鲜香清甜不腻口的甜食如何来制作。
向漠北瞧她思考得认真,不由道:“小鱼若是还想吃,再,叫店家上些来便是。”
“不是的嘉安。”孟江南摇头,一脸认真道,“我是在想这到桂花藕怎样做才能有这儿做的这么好吃,回去之后我给爹做着吃,爹爱吃甜食不是吗?这个好吃又不腻口,爹应当会喜欢的。”
说罢,她发现向漠北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瞧,不由有些紧张,“嘉安若是觉得爹不喜欢,我就——”
“他会喜欢的。”向漠北抬手将她垂在耳边的发丝别到耳后,“很喜欢的喜欢。”
仅是冲她的这一份心意,爹就会喜欢得不得了的,照爹的脾性,怕是还会高兴到窝到娘怀里哭了。
孟江南这才腼腆又欢喜的笑了起来,“嗯!”
是以趁着今夜这个闲暇机会,孟江南一并将给家中其余人的礼物给挑选好了。
她给宣亲王挑的是龙井与碧螺春,给宣亲王妃选中的是一本江南菜谱,给项云珠与萧筝挑中的是绘着杏花春雨的油纸伞,给项璜选的是一把折扇,便是远在边地的项珪,她也都给选好了一份礼物,越州老酒。
当然她也未有忘了阿睿与柳一志。
她给小阿睿的是一只青花瓷笔洗,给柳一志备上的是一套笔墨纸砚:歙州的金星砚,徽州的墨锭,湖州的笔以及宣城的纸。
这些来自江南各地的物什都能够在西津渡夜市上能够买得到,由此可见西津渡在江南乃至在整个衍国有着何等重要的地位。
她挑着选着,每一样都询问过向漠北的意见,向漠北无不认真地回答了,唯有在她询问他关于柳一志的礼物时,他一脸嫌弃地道了句“随意”。
孟江南忍不住笑了,心道:嘉安可真是的,柳大官人都没在这儿,都还要刀子嘴豆腐心地戳戳他。
远在京城这会儿正准备躺下的柳一志忽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嗯?谁在道他的不是了?说不定……是向兄想他了?呵呵呵。
这一夜,孟江南窝在向漠北怀里睡得安稳又香甜。
她于梦中难得地梦到了阿娘。
她拉着阿娘的手,开心地与她道:阿娘,小鱼带你回家乡了,明日就能带阿娘回家了。
阿娘笑着哭得像个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我来了!忙过了一个周又一个周,希望下周不再有事情要忙了,太难了。
注:[1]清代诗人于树滋所写的诗。
257、257
孟江南与向漠北到得乌江县翌日、正要往南城沈府去时,天落起了雨。
雨水不大,自灰蒙蒙的苍穹徐徐落下,在江南这座屋瓦白墙的城镇天地间有如织起了薄纱,如雾般笼罩着这一座仿佛每一处都透着安宁与恬静的地方,却也更添冬日的寒意。
孟江南觉得江南的天气与静江府相差不大,冬日里那一股湿冷的寒意无孔不入,只是江南冬日里的绿意少些,寒意也更甚。
乌江县以河成街,街桥相连,依河筑屋,河道纵横交错,水城一体,乌篷船、水阁、青石巷、石板桥,皆是孟江南从未见过的景致。
她站在向漠北为她撑起的油纸伞下,与他并肩穿过湿漉漉的青石小巷,走在过窄窄的石板桥,走在栽种着杨柳的小河边,乘上了乌篷船,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船夫摇着桨,摇摇晃晃的乌篷船载着他们往城南方向而去。
她坐在乌篷船里,看着河面上被船身与船桨划开的道道涟漪,看着涟漪之下游弋的游鱼,看它们自在又畅快的身影,将怀里裹在包袱里的沈菀灵位抱得端端正正,让她能够瞧清她带她看的一切。
时下不是江南雨水濛濛的时间,可许是老天爷知晓有人今日回家,于这寒冬之中亦现出了烟雨濛濛般的景色来。
孟江南自乌江县北城乘上乌篷船,乌篷船在交错成网般的河道上穿街过桥,到得南城一座石桥旁的小码头时停了下来,操着一口孟江南听不大懂的地方口音道:“二位客官,到咯!”
向漠北道了一声“多谢”,付了钱后先行上岸,尔后伸出手来将孟江南拉上来。
天下着雨,路面湿滑,她被一条正大胆地游过她脚下的小鱼分去了神思,以致脚下一个没站稳,险些歪进河里,向漠北当即扔了手中油纸伞,将她带进了自己怀里来,带着她往后倒退了几步才站稳脚。
孟江南慌忙抬头,直直撞上了向漠北满是惊慌与紧张的视线,自责愧疚不已,正要道歉,却见向漠北冲她微微一笑,温柔道:“没事便好。”
不知是落在身上的雨水太冷,还是心中为阿娘的难过太多,又或是嘉安太温柔,总之这会儿的孟江南鼻尖有些酸,眼眶有些涩,很是想掉泪。
船夫看着他二人无事,摇浆顺着来时的河道离开了。
向漠北拾起油纸伞,撑开,一手撑着油纸伞,另一只甚也未拿的手则是朝孟江南递了过来。
孟江南吸了吸鼻子,将抱在怀里的包袱挎到肩上背到背后,将手放进了向漠北宽大的手心里。
沈府并不难找,他们不过才询问了一个路人,便找到了去沈府的路。
沈家在乌江县虽不是名门府第,但却书香世家,只要说及南城沈府,无人不知指的便是这书香沈府。
只不过如今的沈府早已没落,除了仍留着书香世家这一微弱的名声之外,再无任何值得外人称道的了。
可便是书香世家这一好名声在十九年前都被其长女宁与家中决裂也要嫁给一个穷书生为妻给毁了。
这是向漠北在与人打听沈府位置时那人想起往事忍不住感慨的些话。
孟江南虽听不大懂这乌江口音的话,却也勉强听懂了对方道的是什么。
她攥紧了挎在身前的包袱系带。
当向漠北带着她找到沈府,就站在沈府紧闭着的大门前时,一直愿盼着有朝一日能替阿娘回家来看一眼的她却迟迟不敢敲开沈府的门。
如今她不仅仅是替阿娘回来看她想看一切,她是将她一并带回来了,却又为何迟迟不敢敲门?
明明她不是阿娘,偏偏却心生出近乡情怯的不安来。
这个家里,还有人记得阿娘吗?
他们会愿意看到阿娘吗?
他们知晓当年的事吗?
他们……可还健在?
孟江南不安地看着眼前紧闭的沈府大门,将身前的包袱系带愈攥愈紧,非但不敢上前,反还往后退了一步。
向漠北握紧了自从乌篷船下来便一直握着的她的手,唤她道:“小鱼。”
孟江南紧抿着唇,不安地迎上他的沉静却温柔的视线。
“莫怕。”向漠北握紧她的手不让她临阵脱逃,“我陪着你。”
孟江南鼻尖又是一酸。
她用力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后这才走近沈府大门,抬手抓上门上铜环,铛铛敲开了紧闭的厚重大门。
少顷,门后传来老妇的声音,厚重的大门缓缓打开,在寒冬冷雨中发出沉闷黯哑般的声音。
看着眼前缓缓开启的大门,孟江南将向漠北的手愈抓愈紧,抓着肩上包袱系带的手更是用力得指尖都泛了白。
开门的是一位年纪五十有余的老妇,半白的头发梳得整齐,盘着最简单的平髻,穿着素色的藏蓝色长袄,腕上一对早已没了光泽的银镯子,她眼角深深的褶子重重刻着岁月的痕迹。
她眸中本是平静无光,却在瞧见孟江南的一瞬点起了眸中的光亮来。
她大睁着眼震惊地看着门外的孟江南,因震惊而半张的嘴数次张合都无法发出声音来,唯见她骤然发红的眼眶里渐渐蓄上了泪水。
孟江南张张嘴,正要说话,此时忽听得门内照壁后传来一道苍老的妇人声音:“阿卢,谁啊?”
闻此声,门内的老妇连忙背过身去,匆匆抬手揩去自己眼眶里的泪,朝院中方向扬声道:“是一对小夫妻,路过这儿,来讨碗水喝。”
说罢,老妇忙又回过头来,拧着眉朝孟江南摇了摇头又冲她躬了躬身,显然是在请求她不要在此时拆穿她。
孟江南颔首之时,只听照壁后又传来老妪的声音:“今日天这般冷,若是他们不急着赶路,便让他们到屋子里来暖和暖和再走吧。”
“哎!晓得了。”老妇又扬声应道。
待得再听不到院中老妪的声音,门内老妇才又看向孟江南,依旧是震惊的模样,颤着唇难以置信地问道:“小娘子你是——”
“我……”孟江南张张嘴,攥紧着手中包袱系带,“我受人之托,前来看看沈老爷与沈夫人。”
她本想将自己姓甚名谁来自何处母亲为谁相告,可张嘴的那一瞬间她却改变了主意。
至于为何,她亦不知,只是觉得不相告,怕是会好些。
老妇定定看着她,似有无数的话想说想问,可终也如她一般,只汇成了一句仿佛带着无尽叹息的话:“随我来吧。”
沈府是典型的江南宅子,虽然不大,但景致清灵韵秀,假山亭台,无不是巧心布置。
只是,本该步步皆是景处处皆为画的沈府如今却透着一股子萧索,杂草丛生蛛网盘布,枯枝败叶堆积在树脚假山旁无人清扫,仿佛无人居住一般,自门外一直走到正堂,除了这位名为“阿卢”的老妇,再不见一个下人。
正堂之内除了几把椅子几张茶几与一张长案之外亦再无其他家什,更莫说还有什么值钱的摆设,空空荡荡的堂屋里只有一名穿着一件已经洗得微微发白了的绛紫长袄的老妪正弯下腰摸索着放在炭盆边的干柴要放进炭盆里。
与其说是炭盆,不如说是柴盆,那只铜盆里的柴禾此时正鼓出浓烟,熏得整间堂屋都是黑烟。
领着向漠北与孟江南进来的老妇阿卢见状,忙冲上前去,边急忙将那瘦小的老妪从屋里扶出来边道:“夫人您不懂烧柴,奴婢说过您不用忙,让奴婢来就好,您……哎!您先在这儿等等,奴婢去将炭盆捧出来,您可别再呛着自己了。”
沈老夫人站在堂前廊下,阿卢这会儿也顾不上孟江南与向漠北,跑进堂屋里将那盆鼓着浓烟的炭盆捧了出来,放到了走廊西侧尽头去。
孟江南站在东侧走廊上,怔怔看着那位由阿卢从堂屋里搀出来,正站在屋前的沈老夫人。
她是……她是
仿佛感觉到有人瞧着自己一般,沈老夫人朝东侧走廊方向转过头来。
沈老夫人满头白发梳成同阿卢一般的平髻,斜斜插着一根银簪,面上的风霜苍老比阿卢更甚,宽大的长袄罩着她瘦小的身材,仿佛一阵风来便能将她吹倒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