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柔好听的声音,语气却不见得好,听得出她语气里的怀疑以及——嫌弃。
“回小姐,便是此处了。”方才那为其充当马凳的男子回道。
女子默了默,少顷才微微点头,翠衣少女方上前去叩响了紧闭的大门。
莫说那头戴幂篱的女子,便是这身为下人的翠衣少女在见着这所谓的“向宅”时面上也都是难掩的嫌弃。
“铛铛铛——”
“来了来了。”衔环声响后未多久,门后传来了老廖头的声音。
再听拉门闩的声音,大门打开了,老廖头本是要问上一声“谁人”,却在看见门外的翠衣少女时愣住了。
这是
“廖伯。”此时那头戴幂篱的女子微笑而语,态度柔和,她说话间,翠衣少女退至一旁,女子抬手撩开了她面前皂纱,露出她那张倾城的容貌来,“三年未见,您身子骨可还健朗?”
老廖头盯着女子的脸,一脸震惊,一时间哪里顾得着回答她的问题,只难以置信道:“表、表小姐!?”
去岳家村的路并不近,若是徒步,天晴时也需走上将近两个时辰才能到。
向云珠在山上修习了三年,这个把时辰的路于她而言毫无压力,但看着孟江南那纤腰细腿小脚的,莫说走上两个时辰,怕是一个时辰都能将她给累趴下了,于是她决定乘一辆车去。
向家倒是常备着马车,不过向漠北的身子更受不得累,但凡半个时辰以上的徒步路程,哪怕是在府城之内,马车也都是他出门所必须的,这会儿早由向寻载着他去了岳家村,因此向云珠只能自个儿寻马车来乘。
城门附近有不少马车,然而向云珠却是兴高采烈地拉着孟江南坐上了一辆牛车,与身着布衣的乡下百姓挤在一辆窄窄的马车上,向云珠兴奋不已:“小嫂嫂,这可是我第一次坐牛车!”
孟江南本想说她也是,但她才要张口时忽然想起自己这并非第一次坐牛车了。
而她上一回坐牛车,也是去往岳家村。
不仅如此
“这不是小向大夫家的妹子吗?”驾车的老大爷回过头来,看着牛车上的孟江南,惊讶道。
竟又是上回她去往岳家村路上时遇到的那位好心老大爷。
只听老大爷又笑呵呵地问道:“向家小姑娘这回也是去找小向大夫啊?那可坐好咯,这就走了,今儿个的天气可比上一回好太多咯!”
而老大爷两句话下来让孟江南极为尴尬,好在的是老大爷被牛车上的其他人打断了话去,否则孟江南根本不知当如何接话。
然而她是忘了她的小姑可是个成日喜好往话本子里溺的人。
“咦?小嫂嫂你这不是第一次坐牛车呐?上回你也是坐的牛车去的岳家村?也是去找我小哥的?”向云珠歪着脑袋盯着她好奇地问,“还有小嫂嫂你怎么了我小哥的妹子了?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我得给这位老大爷说清楚了!”
向云珠说着就要去唤正在和牛车上其余人聊开了去的老大爷,孟江南急得连忙拉住了她,就差没抬手来捂她的嘴了:“小满莫要说!”
“为何啊?”向云珠不明所以。
孟江南这会儿可谓是臊红脸,她连连摇头,急道:“总之小满小姑莫要说就是。”
“妹妹”变妻子,可不是什么好听的事情。
“哦。”向云珠瞅着孟江南面红耳赤的,便作罢,以免过后小哥知道了该要责备她欺负小嫂嫂了。
牛车摇摇晃晃,向云珠听着牛车上的妇人们唠嗑觉得很是有趣,时不时掺和上几句,觉得时间过得快极,没一会儿就听老大爷说再过一个村子就到岳家村了。
孟江南觉得牛车上人多的好处就是老大爷只顾着和他人说话,并未再问上她或是同她说上些什么,她才免去了如同方才登车时的尴尬。
牛车上除了她们二人去往岳家村之外,其余人都是坐到往岳家村去的路上途经的村子,老大爷自然是要将她们二人送到岳家村,谁知途经岳家村的前一个村子时有一名青年着急忙慌地跑过来,急着要去府城里给他重病在床的老母拿药,道是今日孩子摔伤了这会儿才安置好,这才有时间去赶去城中,若是这会儿还不赶去的话,就赶不及回来给家中老母煎药了。
老大爷有心搭青年一程,可又不能这会儿将孟江南二人赶下车,毕竟她们已经交过车钱了,况且凡事也要讲个先来后到,于是老大爷为难了。
孟江南此时拉着向云珠的手下了马车,与老大爷道:“既是这位大哥有急事在身,老大爷您便先送他入城,这取岳家村余下的路,我们自己走去便好。”
青年感谢不已,老大爷只好与她二人道:“顺着这条路再往前走不过两刻钟,便到岳家村口了,小姑娘你们去找小向大夫就顺着村口的那条路一直往村子里走,就会见到村塾,小向大夫就在村塾里。”
因为青年太过急着赶进城,老大爷未能多言,孟江南也未能多问,只能带着疑惑与向云珠往岳家村徒步而去。
嘉安不是在给牲畜治病?怎的会在村塾里?
饶是孟江南想了又想,仍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多时,她们便到了岳家村村口,还未往里走上多远,便见着一群孩子自不远的前方跑过,人人脖子上都挂着一只五色丝带编成的网袋,网袋里都装着一只囫囵蛋,阿睿也在其中,笑得好不开心。
那是孟江南在阿睿面上从未见过的笑容,明亮且开怀。
那才是他这个年岁的孩子当有的模样。
阿睿与一群孩子笑得开心的模样让孟江南高兴得鼻尖发酸。
真好。
这会儿往村子里去的路上只有她与向云珠两人,阿睿一转头便瞧见了她,先是一怔,然后撒丫子朝她跑过来,小脸上满是明亮的笑。
“娘亲娘亲!”阿睿一股脑儿扑到了孟江南身上,扬着圆乎的小脸看她,诧异又开心道,“娘亲怎么来了呀?”
“你向寻大哥哥忘了将你与你爹爹的饭食带来,廖爷爷怕你们饿着,娘亲与你小满姑姑来给你们送饭食来。”孟江南用袖子一边擦着他额上蹦跶出来的汗一边道。
向云珠则是将手中的食盒举了举,伸出手扯了扯他愈发圆乎的小脸儿笑道:“就是,看姑姑对你好不好?”
阿睿用力点点头,笑得甜甜,却是道:“可是阿睿这会儿要和小虎头他们去斗蛋,还没有空吃饭哦!”
就在这时,有几个与阿睿同岁的小孩儿也跟在他身后跑到了孟江南跟前来,皆用天真不已的大眼睛看看她又看看向云珠,然后用他们自认为很轻实则很响亮的声音问阿睿道:“阿睿阿睿,这两个姨姨是谁呀?”
向云珠不曾同一时间内见到过这般多的小孩儿,此时瞧着一群天真单纯的孩子,忍不住笑了,指指自己又指指孟江南道:“我是阿睿的姑姑,她是阿睿的娘亲!”
小孩儿们眨巴眨巴眼,定定盯着她们瞧了好一会儿后又兴奋地与阿睿道:“阿睿阿睿,你们家姑姑好漂亮!你娘亲也好漂亮好漂亮!”
“阿睿你姑姑比乡老家的青儿姐姐还要好看!”
“阿睿你娘亲好像我家里墙上那幅画儿里的仙女!”
“嗯嗯嗯!我也这么觉得的!”
一群小家伙你一言我一语的,眼睛也都亮晶晶的,实在是他们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好看的姨姨!
只见小阿睿挺了挺小胸膛,用力点了点头,肯定且自豪道:“我娘亲本来就是仙女娘亲!小满姑姑也是仙女儿姑姑!”
向云珠笑得两眼都完成月牙儿。
孟江南则是红了脸,在一群小家伙亮晶晶的眼神中一时间根本不知说什么才好,唯笑着从腰间的荷包里拿出一只小小的油纸包,蹲下身来递给了其中看起来稍微年长的一些的男孩儿,温和道:“你是小虎头可对?这个给你,和大家一块儿分着吃。”
“姨姨认识我呀?”小虎头眨巴亮亮的眼睛。
孟江南笑着点点头,挨个看过他们,一一道:“阿睿都和我说过你们,你是小虎头,你是大牛儿,你是葱头,你是狗娃,你是二蛋,对不对?”
几个孩子见着仙女一样的姨姨竟然都认识他们,眼睛更亮也更开心了,一个个用力点着小脑袋:“嗯嗯嗯!姨姨说的一个都没有错哦!”
“好了,我不耽误你们去玩耍了。”孟江南拿过小虎头脏兮兮的小手,将手中的油纸小包放到他手里,“去玩吧。”
“那阿睿和大家去玩了哦!”阿睿道。
孟江南笑:“去吧。”
小孩儿们吵吵闹闹地一块儿跑开了。
向云珠也跟着跑去,兴致冲冲道:“小嫂嫂,我去看阿睿他们斗蛋!就不和你去找小哥了!待会儿我再去找你就是!”
向云珠说完,将食盒塞到孟江南手里,跟着一群真正的小屁孩子跑去了。
虽说她的年纪与孟江南相仿,但骨子里的孩子心性却比孟江南要多上数分,可说是童心未泯,孟江南知她性子如此,便未阻拦她,由着她跟着孩子们玩去了。
孩子们边蹦踧边七嘴八舌的。
“阿睿阿睿,你的娘亲为什么会生得这么这么这么——好看啊?”
“夫子也很很很很好看!阿睿,你们家里人是不是都长得这么好看啊?”
“阿睿阿睿,夫子是你爹爹,仙女姨姨是你娘亲,那不就是仙女姨姨是夫子的……婆娘?”
“二蛋你笨死了笨死了!夫子说那不叫婆娘,叫妻子,妻子!夫子上课你是不是都没有在听!”
“才不是!我有听的!可、可是我阿爹说我阿娘就是婆娘啊!”
“你阿娘又没有阿睿的娘亲好看,怎么能和阿睿的娘亲比呢!你阿娘是婆娘,阿睿的娘亲才不是!”
“哦,也对,我阿娘都没有阿睿的娘亲好看,不一样的。”
“不过都是爹爹和娘亲,夫子和仙女姨姨也像我们阿爹阿娘一样夜里睡觉都睡一张床哦?”
“那是肯定的呀!我阿爹都是和我阿娘睡一张床的!半夜里还总会发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我夜里起来嘘嘘的时候听到过好几次了!”
“我也听到过!”
“阿睿你是不是也有听到过啊?”
阿睿摇了摇头,非常实诚道:“没有哦,我爹爹晚上自己睡,娘亲和我睡。”
所以他没有听到过他们说的爹爹和娘亲半夜里发出的奇奇怪怪的声音。
小伙伴们一脸惊奇:“为什么夫子夜里不和妻子一块儿睡呀?”
阿睿依旧非常实诚:“我也不知道呀。”
村子空旷,小孩儿跑得不快,加上声音也不小,即便跑出好一段路了,孟江南仍旧听得到他们的对话,臊得恨不得捂脸。
向云珠面皮堪比十个孟江南,甚至还要厚实,跟在小家伙们后边非但脸不红心不跳的,反是眼眯眯地笑着。
原来小孩儿是这么有趣的存在!
好在的是小虎头打开了孟江南给他的油纸小包后把他们的话题给拐走了,否则不知几个小家伙要将这个“睡一块儿”的话题延续到几时。
“是糖果子!”小虎头看着油纸小包里的蜜饯,兴奋不已。
糖果子是村里人对蜜饯的说法,即用糖腌制的果子,小虎头曾跟自家阿爹到过城里,见过这一吃食,他一直记得,可是阿爹说太贵了,没钱买,一直都没有给他买过,不想今日竟是捧在了自己手里,这如何能不叫他兴奋?
一群小家伙虽然都对着这油纸小包里的蜜饯唾沫横流,却没有一人上前来挣抢,而是在小虎头的“分配下”挨个儿伸出手来拿,懂礼得有些不像是田埂上胡跑长大的孩子。
当小家伙们将蜜饯放进嘴里,那甜味在舌尖化开时,他们开心得蹦跶。
他们还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阿睿的娘亲不是像仙女儿,根本就是仙女儿!嗯!下凡来的!
孟江南倒是不知这些个小孩儿心中已经将她当成了下凡来的仙女,她那油纸小包里的蜜饯也并非为阿睿的这些个小伙伴们特意准备的,而是她这些日子总给自己备着的。
蜜饯是向漠北给她买的,她随身裹一些,若是觉得心里苦了,便拿一颗含在嘴里。
这油纸小包里的蜜饯是向漠北给她买的最后剩下了的,她本是打算吃完了这最后的蜜饯,她就带着阿睿离开向家的。
如今是一颗都没有了。
她是时候离开了。
这般一想,孟江南的眸子便黯了下来,心里很是难受,便是方才孩子们说的“夫子”都无心去细思了。
她提着食盒,沿着老大爷说的路往村子里走。
一路由城里而来阿乌都远远地跟在她后边,并非它不想跟近,而是担心自己跟得近吓到了旁人,这会儿只剩她自己了,阿乌才跑到她身旁来,紧跟她身侧。
孟江南摸摸它的脑袋。
真是舍不得阿乌。
那个家中又有什么是她舍得的?
甚她都舍不得,却又不能不舍得。
岳家村不大,走得不会儿她便见到了老大爷所说的村塾。
也见到了向漠北。
村塾是一间面南三开间阔屋,门窗瓦片仍新,看得出才新建成未多久。
屋前一株枝繁叶茂的桂树,这个时辰的树荫正好落在窗户上。
窗户之内,树荫之下,向漠北便坐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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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影于他身上斑驳,蝉鸣偶起,轻风阵阵,拂过他耳边的发,微垂着眼睫的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幅清隽的画。
孟江南看得有些痴了。
向漠北此刻正垂眸认真地瞧着些什么,并未察觉到村塾外不远处的孟江南,而孟江南不想扰了眼前这幅安静又清新隽永的画,却又想将他瞧得更真切些,她想了想后,轻手轻脚地慢慢朝那株桂树靠近,尔后躲到了桂树后边。
她悄悄从桂树后边半探出头。
这般距离她能清楚地瞧见向漠北正在做着些什么。
他面前是一张三尺宽半丈长的案子,案上整齐有序地摆放着笔墨纸砚以及一摞装订平整的书,面上一本书的书皮上印着《孟子》,他左手边上放着一沓儿大小一致的纸,上边用一根戒尺压着,拂进窗户里的风吹着纸角胡飞,显然那戒尺是压着不让纸张被风吹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