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不曾奢想过他会与她解释上些什么。
可她这会儿却忘了高兴,因她想到了今日到向家的那位方大官人以及向云珠与她说的话。
孟江南目光瞥过桌案上的那本《孟子》,她轻轻咬了咬下唇,对上向漠北的眼眸,试探性地轻声问他道:“是因为……科考么?”
阿娘教她习字便是从《孟子》开始的,关于阿娘,她甚么都不知,阿娘也几乎不曾与她说过关于她的任何事情,她不知阿娘如何识字的,就像她不知阿娘为何会懂得书上许许多多的文章一样,阿娘在教她习字的时候曾说过,这世上的男人想要出人头地,唯有科考,她正学的书,便是科考必考之书。
所有的启蒙都是为了日后更好地熟读四书五经,因为衍国科考的内容全是出自四书五经,嘉安在村塾当夫子,必然会碰到这些书,而小满说过,科考是嘉安心头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疤。
正因如此,他才从未与她提过这事吧?
只见向漠北瞳仁骤然一缩,抓着她的手也倏地收得更紧。
他抓得孟江南有些疼,可她却浑不在意,眼中唯他,心中更只系着他,可今日有人到访之事她又不得不说,只能愈发轻声道:“嘉安,来岳家村前有一位自桂江府来的方官人到家中找你,道是遵学政大人之命而来,问你为何未有报名乡试。”
她的声音轻得不能再轻,生怕自己声音再大些的话会伤到向漠北似的。
向漠北只是紧抓着她的手,垂着眼,久久、久久都不说话。
过了良久,才听得他声音黯哑道:“你都知道了。”
知道他参加过县试、府试以及院试一事。
孟江南点点头,愈发小心翼翼道:“我不是有意探听嘉安的事情的,是我出门时正巧碰到方大官人,我……”
“你可怨我?”向漠北紧紧握着她的手,抬眸,打断了她不安的话。
孟江南一愣。
向漠北又道:“怨我甚都未与你说过。”
孟江南心间蓦地一酸,她抿着唇轻轻摇了摇头,“嘉安想说什么是嘉安的事情,我又怎会怨嘉安?”
要怨,也是怨她自己,给他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听孟江南如是说,向漠北只觉心里闷得慌,仿佛结了一团郁气如何都纾解不开,以致他眉心愈拧愈紧,不知不觉间亦将孟江南的手愈抓愈紧,“小鱼我……”
孟江南忍着手上被他紧抓的疼痛,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把话说话。
向漠北却是垂眸,看向自己手腕上的疰夏绳,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才又抬眸,肃着脸道:“我——”
可他将将张嘴,便听得窗户外“砰”的一声重物落地声响,紧跟着的是向云珠开心且得意的笑声,“嘻嘻嘻——!楼贪吃,别以为你跟着我小哥躲到了这儿来我就逮不住你了!”
只见窗户之外,楼明澈四仰八叉地躺在桂树下,脑门上一个小儿拳头大的鼓包,一张脸拧巴得五官都快皱到了一起,显然是给疼的,他身上以及周围地上散落着不少青绿的叶子,他头顶上的枝枝叶叶还在微微摇晃着。
向云珠则是手里拿着一个不知从哪个孩子那儿得来的弹弓,正笑嘻嘻地从远处朝村塾方向蹦跶而来。
很显然,楼明澈这是给向云珠一弹弓从桂树上给崩下来的。
被打断了话的向漠北看着欢欢喜喜的向云珠以及凄凄惨惨的楼明澈,面上阴云密布。
孟江南顿时也懵住了。
楼先生从方才开始便一直在这株桂树上?那岂非方才她躲在树后边偷偷瞧嘉安的事全都被他瞧见了?
如是想,孟江南红着耳朵“蹭”地自坐墩站起身,同时用力地将自己的手从向漠北手中抽了出来。
还远远躲着的向寻无奈地闭起眼,重重叹气:小郡主闹得太不是时候了!
而向云珠本是开心地朝楼明澈跑来,却在将他从地上拎起来的时候察觉到向漠北的脸色不对,黑沉得可怕,吓得她立即扔开了才拎起的楼明澈,笑得干巴巴地对孟江南道:“小嫂嫂,我小哥吃饱了是吧?咱该回了!”
说完,她先哧溜退得远远的。
她最害怕被小哥训斥了!
楼贪吃一点儿都不经打!才一颗弹子就把他从树上打下来了!
孟江南也担心楼明澈站起来后语出惊人让她臊得连地缝都找不到,也趁着他还没能从地上爬起来之前匆匆跑了。
她再不走,楼先生待会儿必该笑话她了!
向寻则是急忙跑过来将提篮放下,朝向漠北比划:“属下送小郡主与小少夫人回去。”
向漠北颔首,向寻紧跟上孟江南与向云珠。
向漠北看着仍躺在桂树下疼得还没办法动弹的楼明澈,本是不想理会,最终还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站起身走出了村塾来,走到桂树下蹲下身来,“先生可需要学生搀先生一把?”
这桂树长得粗壮茂盛,楼明澈这一摔可谓是摔惨了,疼得连叫唤都忘了,见着向漠北在自己身侧蹲下身,忙用手扒拉住他,惨兮兮道:“快快快扶我一把!哎唷唷疼疼疼——那死丫头是不是把我的腰给摔断了,嘶——”
向漠北搀住他,面无表情:“先生还这般有力气嚎叫,想来腰骨还是好好的,不必担心。”
“说的轻巧!你来摔摔试试!”楼明澈又疼又气,“我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才遇着这么个阎王,疼疼疼——!向家安你给我轻点儿!你们兄妹俩是想弄。死我呢!”
“学生不敢。”向漠北嘴上恭敬,面上却是一脸淡漠。
“啧啧啧,老少年,这是甩脸子给我看呐?”楼明澈按着自己被摔得酸痛的腰靠着树干坐下,挑眉盯着向漠北,一副笑眯眯的模样,“方才你将那丫头的手抓那么紧,是想和她说什么啊?”
向漠北当即黑了脸。
楼明澈笑得愈甚,还欲拿手去扯他手腕上的疰夏绳:“这手绳还挺好看,给我戴戴呗?”
向漠北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招呼到他手背上。
楼明澈看着自己被打得通红的手背也不生气,只是哼哼声道:“反正我也有。”
向漠北以为楼明澈说的是他也有疰夏绳,想要瞧一瞧他是从何得来的,便盯着他从怀里掏啊掏,掏出来一只油纸小包。
那小包还有些眼熟。
楼明澈慢悠悠地在他面前将油纸包打开。
油纸里裹着的是一只米团子,刺猬模样的。
正是向漠北宝贝似的收进藤箱里的那一个!
向漠北怔了怔,沉了声:“先生!”
先生竟然趁他不注意偷拿了小鱼给他做的米团子!
楼明澈像没听到似的,笑眯眯地张嘴就要咬那刺猬米团子。
“!”向漠北一把将其夺了过来,生怕它被楼明澈给损坏了似的,还拿到眼前认真的左右瞧。
楼明澈歪着头看他,嗤笑了一声:“好着呢,没坏,我摔下来的时候可紧着它呢,这要是真摔坏了,我看你得和我拼命。”
向漠北并不搭理他,确认米团子无损后才又用油纸将它重新包裹好。
楼明澈眼角抽抽:“至于这么宝贝么?没了再叫那丫头给你做一个不就是?别说一个,她那么宝贝你,就算你要一千个一万个,她不眠不休地也会给做出来。”
向漠北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楼明澈又道:“再说了,这么热的天,你再怎么捂着它也留不住它,坏掉是迟早的事情。”
向漠北手上的动作彻底停住。
他抬眸看向楼明澈,眼神幽幽。
要不是因为他身子骨弱得跟纸片似的,楼明澈着实结结实实地招呼他一巴掌,然而事实他只能嘴上嫌弃而已:“看着你俩这样我都嫌累,你要还是个男人就别再婆婆妈妈的,今夜就赶紧和她说清楚你的心意,别过了这个村没了这个店,届时你后悔都来不及!”
向漠北紧抿着唇,久久不说话。
楼明澈恨铁不成钢:“你小子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学生知道了。”向漠北这才轻轻地点点头,盯着手里的刺猬米团子,嘴上应得好听,却是让人猜不透他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楼明澈从地上地上捡起一片树叶,以指尖旋转着,漫不经心道:“怀曦小子若是知道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么要死不活的模样,定想打死你。”
向漠北浑身一僵。
楼明澈没有再说话,向漠北也没有,他回了村塾里,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手里始终托着那个刺猬米团子。
树影在他身上斑驳得愈发深沉时,他终是吃掉了那个刺猬米团子。
有微微的甜味。
先生说的对,他不能总是这般。
今夜他定要把心中所想与小鱼说了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掐指细算,不出三章就能和好!相信我!认真狗头脸。jpg设置防盗啦:防盗50%,12小时,因为我也想吃热乎乎的馒头啊 ̄肉不敢想,先想馒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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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向云珠每每想到楼明澈从树上摔下动弹不得的模样都捂着嘴吃吃笑个不停,孟江南光是看着她手上那个比自己手指还粗了不少的弹弓都为楼明澈觉得疼。
“小满小姑这回做得过了些。”孟江南为楼明澈那一摔担忧,担忧他摔伤了,“楼先生不曾像你这么练过身子,从那般高的树上摔下来,也不知会否摔伤?”
“放心吧小嫂嫂,没事儿的。”向云珠不以为意,“我比划过距离和高度,也算准了手上力道的,楼贪吃摔下来顶多摔疼个两三天,不会伤到筋骨的。”
虽然向云珠这般说,但想到楼明澈脑门上那个瞧着能有一寸高的大鼓包,孟江南实在有些不敢相信她说的“没事”。
向云珠见孟江南一副无奈又担忧的模样,终是放下了捂着嘴笑的手,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弹弓,一边转着一边闷声道:“小嫂嫂,我听小哥说,楼贪吃他快要走了,他从来不会在一个地方久留的。”
他留得最久的地方,便是京城和这静江府,都是为了给小哥医治心疾。
孟江南看着她蔫蔫吧吧没了精神气的模样,忽然明白了她为何会楼明澈从树上摔这么一跤。
小满这是为了留住楼先生。
可这并非长久良策。
“小满可知楼先生何故总是漂泊?”孟江南问。
唯有知晓他因何漂泊,才能知晓他如何才会愿意在一个地方永远停留。
“不知道。”向云珠摇摇头,有些沮丧,不过转瞬她又两眼亮晶晶的,盯着孟江南,“不说我了,说说小嫂嫂你呀,怎么样怎么样?你给我小哥送饭去,他是不是惊讶极了也开心极了?”
“……”孟江南被问得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嘉安惊讶是真的,至于开心……她并未见着。
“那我小哥是在村塾做什么呀?不是在给牛崽子鸡崽子什么的治病吧?”虽然她不嫌弃小哥做这些,但是村子里的人也能不嫌弃?
对读书人来说,那可是神圣的地方,小哥就算再怎么抵触科考,也不该如此亵渎读书之地才是啊。
孟江南压根没想到向云珠如她一样根本不知向漠北日。日到这岳家村来是做什么。
她忽然有一点点小开心是怎的一回事?
不好不好,她怎能因为小满也不知道嘉安的去向而开心呢!
“嘉安不会这般乱来的。”孟江南不由想到了向漠北坐在树影下给蒙童们批作业的认真模样,想极了再瞧一次,偏是不能了,难免失落,“嘉安是在村塾里当夫子,给村里孩子们启蒙。”
向云珠惊得瞪大了眼。
她不是没有听到孩子们左一声右一声的夫子,然而一心想着玩儿的她根本没有往心里去,压根没想过孩子们口中的夫子便是向漠北,这如何能不令她震惊?
曾经在京中可是有无数人家想请小哥去给自家孩子做西席,那时小哥不过才十三岁,却已得无数人敬称一声“小先生”,可即便是那时候的小哥都没有答应任何一人,更何况是如今的小哥?
可事实确是小哥如今给人当起了夫子,不是在国子监,不是在书院,也不是在府学、县学,而是在村塾在蒙学!
这、这、这根本就是在大材小用!
向漠北在村塾做夫子这一事实给向云珠的冲击太大,以致于马车行到向家门前时她还是愣愣的。
孟江南不知向漠北的过往,不知他的才学,虽说也是震惊,但远不如向云珠这般。
因此门是孟江南去敲的。
然而开门的却不是廖伯,而是一名一脸冷肃、孟江南从未见过的陌生男子。
孟江南愣住了,当即往后退了两步,直以为自己走出了家门。
走在她身后的向云珠觉到她的异样,抬起头来看向门内的男子,向寻也在这时迅速从驾辕上跳了下来,挡到了她二人面前。
然而在看清对方的容貌时,向寻愣了一愣。
只听对方朝抱了抱拳,客客气气道:“向寻兄。”
紧着他又看向向寻身后的向云珠,只见他两腿一曲,作势就要单膝跪下,向云珠此时陡然上前,揪住他的衣襟将他整个人往上提,同时死盯着他警告道:“你闭嘴,什么都不许说!”
男子点头,连忙低头退至旁侧。
孟江南瞧得一头雾水。
向云珠回过头来,拧巴着脸去看向寻,谁知向寻的脸这会儿比她还要拧巴。
向云珠:“……”憨子向寻,关键时刻能不能起点作用!
向寻朝她连忙一通比划,紧着坐上驾辕,驾着马车急急离开了。
向云珠挠了挠头,正寻思着这会儿进是不进,还是等小哥回来了再一块儿回去?先拉着小嫂嫂四处逛逛等着小哥回来?
孟江南不知发生了何事,但她看得出向云珠此刻很是为难。
根本不待向云珠做出决定,只听门内照壁后传来一道欢喜的声音:“可是表哥哥回来了?”
女子的声音,娇软又甜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