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云珠看了后院一眼,挠了挠头,显然也在为这事烦恼,只见她脚一跺,道:“这事儿咱办不了了,让小哥自己来解决好了!总之他不能让小嫂嫂走了就是!”
向漠北自岳家村回来的一路上尽是想着孟江南,可也因着他揣了满心的不安与焦急,以致他回到向家时有些脱力,站都有些站不稳,更莫说还要去做些什么,楼明澈二话不说就将他拖回了跨院,由不得他说不,不让他去见孟江南,也不让蒋漪心见到他。
甭管外边乱成了何样,楼明澈只顾给向漠北灌药。
向云珠虽是没受阻拦跑到了向漠北跟前来,但看着他斜靠在床上面色青白的模样,登时不敢多话,只道了句“小哥你放心,小嫂嫂很好”,便又跑了出去,这时候也不敢去缠楼明澈。
不过看着蒋漪心被挡在门外见不到小哥的感觉可真、好!
哼!还想恶人先告状,没门儿!楼贪吃做得好!
于是今日的这顿晚饭,孟江南到前院来上桌吃饭了!还是牵着阿睿的小手一块儿来的,就坐在蒋漪心的对面!当着她的面给阿睿夹肉又剥虾。
看蒋漪心明明一肚子火气偏又不能发也不好离桌而去的模样,孟江南觉得满意极了。
她是嘉安明媒正娶的妻,他们的婚书上可是经由官府盖了大印的,她没有犯七出之条,她自己不走,就算嘉安是宣亲王府的小郡王,也没法休了她,她上桌吃饭天经地义!
哼!
不过,在蒋漪心面前孟江南斗气满满,一离开厅子她就又变回了寻日里那个小娇娇,她在饭后来到向云珠面前,担忧地问她道:“小满,嘉安今夜未有来吃饭,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身子不大好,楼贪吃让他在床上好好躺着。”向云珠如实道,但她转念一想,又道,“小嫂嫂你若是担心,自个儿去看看他呀。”
孟江南垂下眼睑,抿着唇,并不说话,似有迟疑。
向云珠见状,又想了想,道:“事到如今,小嫂嫂便不想知道什么么?旁人无法告诉你的,你可以听我小哥亲口告诉你。”
孟江南沉默片刻,才点了点头。
她终究是要再见嘉安一面的,为省日后的尴尬,她还是尽早离开的好。
今夜便最好。
“阿睿,你在屋里等等娘亲,娘亲去看看你爹爹,很快便回来。”孟江南将自己收拾好的那只包袱交给阿睿。
阿睿抱紧包袱,不解地问:“娘亲收拾包袱做什么呀?”
“待会儿娘亲回来了再和你说。”孟江南轻轻抚了抚阿睿的脑袋。
“嗯嗯。”阿睿乖乖点头。
孟江南走进向漠北的跨院时,小翠跑到蒋漪心跟前,小声禀报道:“小姐,那女人已经收拾好了行囊,瞧样子是要离开,这会儿往跨院去了,当是去同小郡王禀报一声的。”
“小郡王连小姐都不见,怎么可能见她一个贱民?”小翠捂着自己犹疼得不行的脸颊,恨恨道。
她已经想好了,待这个女人离开这座宅子,她就找人狠打她一顿!
蒋漪心满意地点点头,“还算是有自知之明,如她那般的卑贱之身,如何配得上表哥哥?”
只有她与表哥哥才是真真般配的,少时许多人便这般说了。
表哥哥这会儿还未见到她,若是见着她千里迢迢来看寻他,定会对她更多一分喜爱!
斜阳的余晖尽跌入远山之下,皎月慢慢衔上枝头。
向漠北心中有事,躺在床上如枕针毡,偏生楼明澈又翘着腿坐在旁盯着他,让他没法儿不老实,这会儿楼明澈出去吃饭,前脚刚走,后脚他便即刻起身,衣裳都顾不得穿好,只匆匆扯了挂在木施上的外衫披到肩上便往外走。
这立夏的夜还未热起来,门窗一开便是想习习的晚风吹进来,凉快清爽。
而当晚风拂自门外拂至向漠北身上撩起了他鬓边的发丝时,他正要往外跨的脚顿在了门后。
因为门外的孟江南。
孟江南正抬起手要敲门,不料房门在这时由里打开了,瞧见门后向漠北的一瞬,她抬起的手也定在了半空中。
院中还未掌灯,只屋中有灯,向漠北逆光而战,她看不真切他的脸,蓦然有一种他离她远极的感觉。
“嘉安方才未有到厅子用饭,小满小姑说嘉安身子不适,我来……来看看嘉安。”孟江南轻声关切地问,“嘉安你可有觉得好些?”
“嗯。”向漠北点头。
孟江南就站在他身前,罩在他的影子里,他亦游戏瞧不真切她的脸,于是他别开身,让屋内的火光映到她面上。
他看见了她微红的眼眶,心头蓦地一紧,闷声道:“可要进来?”
他这一别身,孟江南也瞧清了他的脸,只见他面色比白日里见着的时候要白上几分,本想说不了,但念着他站着会累,便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我进一会儿就好。”
屋子里一如从前,弥漫着淡淡的药味。
向漠北心中有话,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以致迟迟都没有出声。
孟江南本不打算坐,但又担心惹他不快,这才轻轻落座,与他隔了一张坐墩。
她用力抿了抿唇,低垂着眼,鼓起勇气先开口道:“嘉安,我是来与你告别的。”
孟江南说着,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拿出一只信封,认认真真地展平后放到桌上,微微朝向漠北的方向一推,“这是我的那一份婚书,交还给你,府衙那儿还需劳嘉安走一趟,在和离书上加印。”
这封婚书她出嫁时就一直由她自己拿着,孟家并无帮她留存之意,她一直小心宝贝地收着,刚嫁过来时她以为再用不到它了,不想终究还是要用到。“孟江南收回手,默了默后又道:“休书也可以的。”
向漠北并不言语,只死死盯着她放在桌上的那只缄口信封,眉心紧蹙,眸光晦暗。
孟江南听不到他说话,也没有勇气抬头看他,她抓着自己的裙子,深吸了一口气,又道:“嘉安出身尊贵,我配不上嘉安,嘉安从一开就不需要我,我有自知之明,这就带着阿睿离开,不会再给嘉安添麻烦的。”
“这些日子,多谢嘉安的收留与照顾了,嘉安给我的东西我都放在阿睿的屋子里没动,这些日子来我与阿睿还有处理孟家后事的花销我会尽快还上的。”说到最后,孟江南已将自己的裙子抓得紧紧。
说完,她站起身,朝向漠北深深躬身以示感激,尔后转身便走。
她紧紧咬着下唇,脚步匆匆,好似要逃一般,生怕自己慢一步就会忍不住哭出来。
她知道自己离开时会难过,但没想到会如此难过,就好像是有人用力地揪着她的心,疼得连呼吸都是难受的。
只当她抬脚要跨出门槛时,本是沉默着的向漠北从后倏地用力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扯了回来!
90、090
孟江南没料到向漠北会拉住自己。
可即便如此,她依旧低着头不肯抬起,同时要将自己的手腕从向漠北的手中抽出来。
然而她愈是想要收回手,向漠北就将她抓得愈紧。
哪怕他身有顽疾,但孟江南的力道依旧挣不过他,她不再坚持,垂下了手来。
她的头亦垂得更低。
“嘉安,你不是普通百姓,你家里不是独剩你一人,你也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来替你们家延续香火。”孟江南垂在身侧的双手慢慢地紧握成拳,她拼命地以此来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与寻常无异。
“我当初想要嫁你是为了让自己躲过给赵家做妾这一劫,之所以打了你的主意便是因为你身有顽疾又是家中独苗,一番掂量之下觉得自己还算勉强配得上你,你也能接受阿睿,我本就是高攀了你,一心想要好好伺候你,不曾想我竟是攀得太高了,连伺候你都不配了……”
孟江南愈说声音愈低,紧握成拳的双手隐隐颤抖,喉间是她如何都控制不了的哽咽。
“嘉安,你放开我吧,让我趁着夜色离开,这般我才会没有那么难堪。”至少在那位表小姐面前没那么难堪。
向漠北仍紧紧抓着她的手不放,喉间沙哑:“你要去哪儿?”
“不知道。”孟江南摇头,心头苦涩,“总会有去处的。”
“不许走。”向漠北手上用力得孟江南的手腕被他抓出来通红一片,声音愈发沙哑,“我不许你走。”
“可是你根本就不需要我!”孟江南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忽地抬起了头,也抬高了音量,一瞬不瞬地盯着向漠北的眼,终是再压制不住那层层积压在心底的苦涩,伤心道,“嘉安你是学政大人都欣赏的小三元,你满腹才学,你给孩子们当夫子,你还是宣亲王府的小郡王!这些我全都不知道!就连嘉安你的病,你都从来没有和我说过一个字!”
“关于你的一切,我全都不知道!”
“我知道我不配让你与我说这些,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是多余的!可我喜欢你我想了解你啊嘉安,但你什么都不愿意与我说!既然我是多余的,你又为何抓着不让我走!”
“嘉安,我不想要你的同情和可怜……”
说到最后,孟江南双肩止不住的颤抖,眼泪不受控地夺眶而出,流过嘴角,漫进嘴里,触到舌尖,咸到发苦。
可她不想让向漠北看见她如此狼狈的一面,挣着手要擦去眼泪,然而向漠北却是连她的另一只手也一并抓住,将她抵到了门背上,同时低下头堵住了她的嘴!
他身上清淡的药味撞进她的口鼻,因他灼热的气息而变得浓郁,将孟江南的心与神都搅得混沌了再思考不得,只怔怔地受着他半是气恼半是强硬的亲吻。
院子里,楼明澈正两手各一卤鸡腿边啃边走来,忽地瞧见门扉上交叠的两重人影,眼睛一亮,眯起眼噙着笑轻手轻脚就要上前去瞧个清楚,夜色里忽然伸出来一只手,架着他的胳膊瞬间就将他带离了跨院,扔到了正跨院走来的——向云珠怀里!
那从来都隐匿在暗处的其余影卫忍不住纷纷为那将楼明澈拎出去的影卫竖起了大拇指:兄弟,好样的!
若照以往,这些个影卫们是断断不会出手干涉向漠北的事情,但这回他们是真忍不住了:楼先生他真的是太、不、懂、事了!
至于向云珠,走着走着,天上忽然掉下来一个庞然大物,直撞她怀里而来,让她想不伸手来接都不行,于是,她就正正好将“从天而降”的楼明澈接了稳当满怀。
她看着怀里仍一手拿着一个鸡腿的楼明澈,先是一愣,尔后“噗嗤”一笑,亮着眼道:“这是天上掉下一个……贪吃鬼?”
楼明澈不是生平第一次被女人抱住,但却是第一次被女人公主抱,于是他是生平第一次老脸红得想要钻地缝!尤其向云珠那双好看的眼睛还晶亮得过分!
跨院里,没被人搅扰到的向漠北自孟江南的舌尖尝到了眼泪的苦咸味,心疼不已。
久久,他才自她唇上缓缓离开,抬起手用指腹轻轻地擦掉她满脸的泪痕,紧蹙着眉心,红着眼道:“我不许你走。”
被他抵在门背想走也走不掉的孟江南看着他紧蹙的眉发红的眼,心疼得不得了,抬手欲抚平他的眉心,向漠北又在这时抓住她的手。
孟江南想要说上什么,向漠北此时握着她的手贴到了自己心口上来,手心里感觉到的强烈心跳顿时打断了她所有想说的话,下一瞬,他蓦地将自己的衣襟扯开!
孟江南看他动作粗暴,以为他这是欲将火气发泄在自己身上,又惊又慌地反手来抓住他的手,以免他伤到自己。
可当看到他此刻已袒露在外的胸膛时,她浑身僵住,便是浑身血液都几乎要凝住。
向漠北面上那为数不多的血色也在这一瞬间尽数褪去。
他胸膛上的皮肤比他的面色更白,烛光将他霜白一般的皮肤映得仿若透明,让孟江南有一种他胸膛之下每一根交错的血管的错觉,以及,他的心脏。
孟江南睁大了眼死死盯着他的左边胸膛,不是因为那霜白得几近透明的皮肤,而是因为那上面半尺长的疤痕!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伤疤,就像是把他胸腔上的那一处皮肉层层割开,再重新缝合上一样,还能清楚地看到缝合伤口之后留下的针线痕迹!
这样的疤就像是一只蜈蚣巴在他白净的胸口上,丑陋且狰狞,哪怕伤口早已愈合,但那道疤却是深深地嵌在了他的皮肉上,永远也抹不掉。
看着这道疤,孟江南震惊得连呼吸都忘了,本是抓着他的手何时松了力道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向漠北依旧看着她,抓着她的手重新重新贴到他心口上来。
没有了衣衫的阻隔,孟江南的手心指腹触到的不仅仅是他的心跳,还有那道丑陋不堪的疤。
向漠北胸膛上的温度煨得她冰凉的手微微发颤。
但她并未缩回手。
“我胸腔里这颗还在跳动的心,不是我的。”向漠北喉间沙哑得厉害,眼眶亦红得厉害,“是怀曦的。”
他说得很慢很慢,每一个字都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与勇气。
他覆在孟江南手背上抓着她的手不自觉地收紧,用力抠住自己心口上的那一处皮肉。
若非有孟江南的手阻隔着,他的五指此刻已用力抠进了皮肉里,抠出血来。
孟江南震惊更甚,贴在他心口上的手颤得愈发厉害。
此时此刻,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睁大着眼怔怔地看着向漠北心口上她一只手都盖不住的疤。
“我如今的命,是怀曦给我的。”向漠北眸子黯淡得不见一点星光,语气里满是伤悲,“我是从京城里逃出来的,看见那里的每一人每一物,我都会想到怀曦。”
“我不是有意瞒着小鱼我的事情,我是不知该如何开口,我这么一副连心脏都不属于自己的身体,我怕我吓跑了你。”向漠北艰涩地牵了牵嘴角,自嘲道,“连我都觉得自己是个不人不鬼的怪物。”
用着怀曦的心续着自己的命,不是怪物,还能是什么?
孟江南想要说什么,可张了嘴却又不知自己如何才能安慰得了向漠北,唯有用力地摇头再摇头,泪如雨下。
明明那道深至心脏的疤在向漠北胸膛上,可她却觉自己的心疼到让她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