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明澈没有再说话,亦没有让人来给他开门,而是站在门外慢悠悠地吃完了手里的那一长串糖葫芦。
男人也没有再说话,亦没有离开,心底还报着一丝希望等着这宅子里的人反悔了来给他开门。
夏日的天黑得晚,但这会儿时辰确实已不早,夜幕已经准备着拢上天地。
“回头让你老师将他名字报上。”楼明澈将嘴里最后一颗糖葫芦咽了下去,忽然道。
男人一愣,睁大了眼看他:“兄台你说什么?”
“我说回头让你老师将他名字报上。”楼明澈颇为嫌弃地睨了男人一眼,“你又不是聋子,竟然还用我说两遍?”
“……!!”他是这个意思么!
“可是向秀才……”他连向秀才的人都没见到,就这么让老师将向秀才的名字报上,能行?
这人能替向秀才做得了主?
尽管男人心中有无数的疑问,然而楼明澈不再理会他,他已经撑着腰挺着吃撑了的大肚子往宅子后门方向走去了,走着走着又扬声再道了一次:“记得给他报上!”
男人:“……”他还能有何办法?他只能回去给老师如实汇报了。
楼明澈挪到了后门,也没敲门,而是扒拉上墙边的那株老榕树,作势就往上怕,奈何他吃得实在太饱了,爬了几次都从树干上滑了下来,他只好放弃这个平日里偷偷进门的方法,改为敲门,心里一边盼着千万不要是那个只会折腾他的丫头片子来开门。
如他所愿,开门的不是向云珠。
是向漠北。
他正在后院同阿睿一起给那三只小雏鸟将那只被他捏坏了些的鸟窝修补好。
“啧,居然是你小子给我开门。”楼明澈看着门内的向漠北,向漠北则是垂眸瞥向他那有如妇人怀胎五月的滚滚肚子,由不住抬手按了按颞颥,道,“先生这一整日在外是吃了多少东西?”
楼明澈抬了抬下巴,哼声道:“哼,你管我。”
“学生不敢。”向漠北将身子别开,将路让出来让楼明澈进来。
然就在楼明澈挺着大肚子走进门来时,向漠北忽地伸出手,在他吃得圆滚滚的肚子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掌。
楼明澈顿觉自己肚子里的货一瞬之间全都想往喉咙涌来。
他忙捏住自己的脖子,同时转过头来死瞪突然使坏的向漠北,正要张嘴骂他,阿睿这时候朝他跑了过来。
“楼先生楼先生!”阿睿怀里抱着那窝小雏鸟哒哒哒地跑过来,因为太过兴奋,他跑得有些快,以致他在楼明澈一停下一抬头就撞到了他的肚子!
“!”楼明澈当即用另一只手捂住嘴。
阿睿则是献宝似的将怀里的小鸟窝举起来给他看,一边道:“先生您看!这是爹爹给阿睿的小雏鸟哦!阿睿有好好照顾它们哦!还有还有——”
然而根本不等阿睿兴奋地将话说完,楼明澈便冲也似的跑到了水井边,蹲下身抱过一只桶便吐了起来!
一头雾水的阿睿:他都还没有和先生说他最最最最高兴的事呢!那就是爹爹说了要给他当西席,娘亲说西席就是老师,爹爹要亲自教他念书哦!
正要来后院看那三只小雏鸟的向云珠见着楼明澈蹲在井边抱桶呕吐,顿时嫌弃地嚷了起来:“呀!楼贪吃你恶心死了呀!你可别吐到水井里了!”
便是阿乌和三只小黄耳都嫌弃似的离得他远远的,更别说阿橘和那只小狸奴。
向漠北轻轻揉了揉身旁阿睿的小脑袋,情不自禁轻轻笑了起来。
牙痒痒的楼明澈:这父子俩绝对是故意的!害得他将今日吃的好吃的全给吐出来了!
在前边听闻后院这鸡飞狗跳动静而跑过来的孟江南瞧着那院中猫憎狗嫌的一幕,也忍不住掩嘴笑了。
楼明澈觉得,他非常有必要找孟江南谈谈!
小秋就这么在向家留了下来,没人觉得惊奇,当天向云珠见着她脸上的巴掌印和手臂上的淤青都还替她气得不行,道“小嫂嫂留得好”,阿睿也很是懂事地与她说“爹爹是大夫,小秋姐姐要是疼疼,阿睿可以帮你找爹爹拿药药来擦哦”。
就连她到庖厨去端菜的时候,向寻都拦住她不让她做些什么,他指指她手臂上的伤又指指一旁的凳子,凳子旁的桌上放着一碗米饭,上边还卧着两大块肉,显然是让她坐下吃饭不用忙活,他来往前厅端饭菜就行。
从小死了娘且被赌徒爹打着长大后更是被卖到赵家过着战战兢兢日子的小秋从来没有感受过如同今日这般的关切,她根本就控制不了自己的眼泪,直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
她一哭可把向寻给急坏了,也不知如何安慰才好,抓了抓脑袋后直从锅里又舀了一大块肉放到她碗里。
小少爷宽仁,从不苛待他们这下做下人的吃穿,王府里的各位主子也都一样。
小秋看着向寻着急忙慌地给自己又舀了一大块肉,将那只碗堆得如同小山坡一样,她终是破涕为笑,便擦着泪边笑着摇头道:“多谢向大哥,只是主子们还未吃,怎有我一个做下人的就在灶屋吃起来了的道理?我没事儿,手臂上的伤不疼了,什么活儿我都做得动的。”
说完,也不管向寻再想要拦她,她端起菜盘子就出了庖厨。
向寻心中确实是颇为同情且可怜小秋的,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而已,却已吃尽了别人一辈子都不会遇到的苦头。
他又不由想到了自己。
当年他若非遇着小少爷,便连活下来的可能都没有。
能遇到小少爷是他今生之幸,而这个小姑娘能遇到小少夫人,亦是她此生之幸。
小少爷和小少夫人果然是最般配的!
没毛病!
那甚么表小姐,比不上小少夫人,也配不上小少爷,小少爷真是赶得好!
至于那位何学政的学生再来向家一事,孟江南听说了,也听说了向漠北连人都不见便让廖伯将人撵走了,但她甚都未有说,更没有到向漠北跟前询问他些什么,只当自己甚么都没有听说,只专心地给阿睿准备破蒙仪式所需的物事。
很多时候很多事情都要学会适可而止,操之过急,只会适得其反,不若耐下性子静下心来,徐徐图之,不定还能事半功倍。
因着向漠北答应了受阿睿为学生,不仅阿睿兴奋得后半夜才睡着,孟江南更是兴奋得迟迟不舍睡,非要亲手给阿睿缝一个书袋子,尽管向漠北就是在这宅子里教他而已,根本就没有缝书袋的必要。
不过向漠北既没有不让她做,也没有催她快些歇下,而就坐在一旁看她忙碌,她不睡,他也就一直坐着。
孟江南终是怜惜他的身子骨,便洗漱宽衣躺下了,兀自道是明日再做也不迟,还有明日一日时间来准备,足够了的。
然而次日醒来的孟江南不仅觉得腿酸,腰也酸得厉害!
她看着身旁尚未醒来、睡颜安静的向漠北,红着脸轻轻揉着自己的腰:嘉安昨夜比前夜还要有力气,与平日里的他一点儿都不像!
作者有话要说:注:[1]两院:即巡抚院和巡按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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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江南并未因给阿睿准备破蒙仪式所需的物什便停了同向云珠练家子,这是她每日必做的“功课”,无论下雨还是日晒,她都未有间断过。
只是今日她扎的马步有些歪扭,便是跑步也都比寻日里慢上了不少,照说这对已经有了很大进步的她来说是不应该出现了的情况,偏生向云珠问她怎么了,她又说没事。
楼明澈翘着腿躺在树荫下的藤椅上,眯眼看着动作比平日里迟缓了不少的孟江南,晃着腿漫不经心道:“年轻人就是精力充沛啊!”
孟江南的脸“噌”的就红了起来。
好在的是向云珠没有追着问到她非回答出个所以然来为止,不过她却是跑到了向漠北跟前问他:“小哥你可是对小嫂嫂动粗了?怎的小嫂嫂这两日都腰酸腿疼的模样?”
向漠北没有回答,而是将她撵走了。
向云珠百思不得其解。
向漠北想,他还真是对她动了粗。
向漠北今日仍带阿睿去了岳家村,回来的时候孟江南将阿睿叫到跟前,给他挂上了一个她亲手缝制的小书袋。
书袋绿绸面子,桃红细布夹里,书袋角上系着一根红绳带,末端系着一枚铜钱,书袋里放着一本《千字文》。
阿睿背着小书袋,开心得到处蹦跶,不仅跑到所有人面前让他们都欣赏了一番他的新书袋,还跑到阿乌和阿橘面前,炫耀似的在它们面前转个圈,兴奋不已道:“阿乌阿橘你们看!这是阿睿的新书袋!娘亲给阿睿缝的哦!是不是可好看可好看啦!”
阿橘用后爪挠了挠耳朵,一脸高冷:老子不稀罕。
就连阿乌也都只是懒懒地抬了抬眼皮看他一眼而已。
只有三只好动的小黄耳围着他打转,一边汪汪叫。
阿睿噘起小嘴,“阿乌和阿橘就是羡慕阿睿有新书袋!”
小家伙炫耀完,兀自蹦蹦跳跳地跑走了。
阿乌和阿橘:呵呵。
阿睿又跑到了孟江南跟前,两手抓着书袋的肩带,扬着小脸与她道:“娘亲娘亲,爹爹和阿睿明日开始就不去岳家村塾啦!”
“嗯?”孟江南蹲下身,拿着帕子为蹦跶得出了满头汗的他擦额上的汗。
“爹爹说他已经寻着愿意去往岳家村教书的夫子啦,所以明日开始就在家里教阿睿念书啦。”小阿睿认认真真道。
孟江南抬头看向正被大小黄耳围住的向漠北。
他是真的招引这些小动物稀罕,便是对谁都懒洋洋不爱搭理的阿橘此时都从它的窝里跑了出来,凑到了他脚边来,用毛茸茸的脑袋拱他的腿。
他辅蹲下身,它们便争先恐后的朝他身上蹿,就连被孟江南从屋里拿出来见着日光的三只小雏鸟也都像知晓他回来了似的,直仰起脑袋叫唤。
阿睿这会儿也朝他跑了过去,抱着那只小鸟窝一齐朝他跟前凑。
只见他嘴角小梨涡微微显露。
孟江南只是看着,都觉心中欢喜又轻快。
这日她还与廖伯及小秋将跨院里一直上着锁的一间屋子清理打扫了干净,以便往后向漠北与阿睿使用。
廖伯本不打算让孟江南动手做这活,奈何孟江南执意要做,他劝不住,便不再劝了,想是这点儿小事小少爷也不会怪罪下来的。
书房收拾完毕,廖伯让向寻将今儿一早他就去采买的桌凳长案等一应物件搬进来,最后恭恭敬敬地将笔墨纸砚书等物件于桌案上摆放整齐。
翌日天还未亮,孟江南便轻手轻脚地起床了,向漠北虽还想再揽着她多睡会儿,但知她想做之事,便装着还睡着,任她去了。
洗漱穿戴好的孟江南去了庖厨,将昨儿晚就用水泡好的糯米及绿豆做了粽子,其中一只粽子裹成四方形,两只裹成笔管形,还用昨日就已经准备好了的粳米粉与糯米粉和着红豆泥做了定胜糕。
楼明澈伸着懒腰到庖厨里找吃的时候孟江南正好将蒸好的粽子与定胜糕出锅。
楼明澈登时扯了张坐墩坐在一旁,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锅里蒸好的粽子与定胜糕瞧。
孟江南盛了一盘粽子,又盛了一盘定胜糕,一并放到了楼明澈面前,笑道:“这是给先生的。”
楼明澈满意地点点头,“算你懂事。”
孟江南继续去盛粽子与定胜糕,这盘粽子放了那只四方形的粽子与两只笔管形的粽子。
楼明澈瞥了一眼,一边往嘴里塞糕点一边道:“孟丫头,你这还知道江南一带人家喜在蒙童的破蒙仪式上准备这两样东西呢?”
四方形的粽子取“印粽”之意蕴,笔管形的粽子则取“必中”之意,糕点与粽子一齐则是意为“高中”,这些都是家中人为自己孩子日后参加科考能够功成名就的期盼,是江南一带人家的习俗。
楼明澈这些年去过的地方不少,自也到过富庶的江南,知晓那一带的民俗不足为奇。
孟江南正将定胜糕摆进盘子里,听得楼明澈如是问,她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尔后笑了笑,道:“我阿娘是江南人,她生前与我说过不少那儿的事情。”
只是她不知阿娘为何总是喜好与她说些与男子举业相关的大小事情,大至科考所出之题,小至与其相关的笔墨纸砚。
楼明澈嘴里塞满了糕点,只“唔”了一声。
这会儿阿睿起床了,孟江南亲自去帮他整理衣裳,拉了他来用了早饭,待他吃饱,他背上孟江南给他缝的小书袋,孟江南则是将向漠北为他准备的笔墨纸砚放进他的那只小藤箱里,然后一手提着小藤箱,一手拉着阿睿的小手,与他一齐去往了跨院里的书房。
小秋跟在她身后,手里捧着托盘,盘中即放着一盘粽子及一盘定胜糕。
孟江南虽然对这跨院已很是熟悉,可这会儿牵着阿睿的小手走进来,她竟觉得有些紧张。
这可是她的乖阿睿行破蒙仪式的日子,从今往后,她的阿睿就是蒙童,再往后,她的阿睿就是学子了,再再往后,就是真真正正的读书人。
这般重要的日子,如何让她不紧张?
向漠北今晨是自个儿用的早饭,孟江南牵着阿睿的小手来到书房时,向漠北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今日的他着一身玉色布绢裁就的襕衫,宽袖皂缘,戴一顶垂带平角软巾,腰间系一条皂绦,是孟江南不曾见过的模样。
但他这身打扮她在别人身上见过。
这是只有秀才相公才能也才配穿的巾服。
只见向漠北眉眼间的清冷淡漠被自窗外投进房中来的晨阳淡去了不少,他明明只是身着秀才巾服而已,可他站在这整齐干净且明亮的书房之中的模样,孟江南却觉他好似穿着状元爷的冠服一般,一股仿佛浑然天成般的冷冽书卷气及才气直逼人。
孟江南一时间瞧得怔了。
阿娘曾与她形容过状元郎的冠服,那是天下读书人都梦寐以求的冠服,她虽不曾见过,也想象不到那究竟是怎样的一身冠服,但她知晓,若是她的嘉安穿上,定是全天之下最英俊的儿郎!
而廖伯与向寻看到向漠北穿着生员巾服,亦怔住了。
孟江南是为他身上那与寻日里不一样的气质而怔住,廖伯与向寻则是吃惊。
不为其他,只为他这一身生员巾服他从未穿过,廖伯与向寻甚至以为他在三年前在拿到静江府送来的这一套生员巾服时就已经将它烧了,就像当年他烧掉宣亲王府里的那一套和天府配与的那一套生员巾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