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低处注定了遭人欺凌,这本就是在这人世间的生存之道,所以他才要寒窗苦读,不求一飞冲天,但求能一步步站到高处,才不至于处处遭人欺压。
向漠北依旧对他不予理会,只是从藤箱里翻出一只油纸包。
只听柳一志又急道:“向兄方才帮了我,也不知他会如何来对付向兄,我不过是给向兄撑了个号顶而已,却给向兄招惹了这般大的麻烦,我——”
柳一志的话再一次被向漠北打断。
只不过这一次不是被向漠北话语打断,而是被他递到他面前来的白面蒸饼给打断了。
白面的香味和着卤肉的香味钻入柳一志鼻子里,瞬间让他觉着肚子饿了,一时间便忘了自己想要说的话。
他怔怔看着向漠北递给他的白面蒸饼,又抬起头怔怔地看向漠北,只听向漠北不冷不热道:“不饿?不吃?”
“给、给我的?”柳一志狠狠咽了一口唾沫,有些不敢相信。
向漠北不答,直接将饼子连同油纸扔到了他怀里,让他不得不抬起手来接。
向漠北不再看他,转身轻靠在身后的号板上,自顾自地吃起了自己手里的那一个白面饼子。
这是在出门之前向寻给他蒸的,道是这进入棘闱的第一顿饭怕是不便生火,便给他蒸了饼,里边夹着剁碎的卤肉,让他就着水将就着吃一顿。
至于后边的那些顿
向漠北想到这些日子来他一直和向寻学生火他就忍不住蹙眉。
柳一志此时双手拿着向漠北分予他的白面蒸饼,抿了抿唇后就咬了一大口!
他饿了,很饿,从昨夜吃了一碗甚菜也没有的米饭到此刻他都没有再进过食,觉着饿了的时候就往肚里灌两口水充饥,他筐子里是有备着馒头,可那是这几天的口粮,他得省着吃,像这般裹着肉香的白面蒸饼,他从不敢想。
但现下他就真真地将饼子拿在手中。
他一口咬下,大半都是肉,肉香蔓延在唇齿之间,他高兴得本是慌张的眼里满是光亮,像看恩人似的看着向漠北。
向漠北嫌弃地往旁挪了挪身。
“向……向兄!”久违的肉味就差没让柳一志热泪盈眶,“向兄赠饼之情柳某今生没齿难忘!”
向漠北:“……”
不过
向漠北忽地想到了什么,将视线落在了捧着蒸饼吃得满足得像个几岁小儿似的柳一志,问道:“你可会生火做饭?”
柳一志笑了:“向兄哪里话,你瞧我这一副穷酸样哪能是不会生火做饭的样儿?向兄缘何——”
向漠北再一次打断他的话:“那这九日里生火做饭之事便都交给你了,我负责锅炉炭火食材米粮这些,你负责生火做饭,做好之后你我同吃。”
小鱼给他准备的食材米粮很是足够,即便是多算上一人的食量也不成问题。
柳一志惊得大张了嘴,嘴里那正咬到一半的蒸饼险些掉出来,他忙把嘴阖上,不可置信地看着向漠北:“向兄你这话是……当真?”
这可是让他占了天大的便宜,向兄怕不是在玩笑?
向漠北不想承认都不行:“我不会生火做饭。”
哪怕他已将小鱼给他的菜谱熟记于心,可他仍是觉得经他手做出来的饭菜怕是能毒死他自己,可为了不让小鱼担心,他却只能说自己会了,届时成不成,约莫还要“听天由命”。
但现下这就有个会生火烧饭的人在旁,且看这位憨兄怕是也没准备着甚么米粮来,他既无需头疼又能两人管饱,何乐而不为?
柳一志一听,登时笑得又露出一口白牙:“既是如此,我也就不同向兄客套了,那这九日就向兄负责出物,我负责出力。”
“我今番出门前我娘找人给我算了一卦,卦象上说我今次秋试会遇上贵人,起初我是不信这些,现下却是不得不信了,向兄岂非就是我的贵人?”柳一志边吃边笑呵呵道,“要是未遇着向兄,我这九日里就只能全啃馒头。”
“向兄怕是不知,向兄是第一个愿意出手帮我的人,旁人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人愿意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让自己日子难过。”
“遇着向兄我是真高兴,我就说不是所有有钱有势的人都仗势欺人的,定会有好人的,向兄不就是好人?”
柳一志愈说愈高兴,“谢谢你啊,向兄。”
说完,他又真心诚意地朝向漠北揖身。
向漠北依旧觉得他很是聒噪,只是这会儿听得柳一志唠唠叨叨,他不再如方才那般烦躁。
他帮他挂号顶是举手之劳,他替他将那欺凌他的考生也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但他却感念不已。
好人?向漠北有些失神。
他依旧很久很久没有主动伸出手去帮过任何人了。
如今这般助人一把的感觉,也挺好。
他手里握着孟江南送他的香囊,看向东方天际那光芒遍洒天地正徐徐升起的朝阳。
晨阳刺目,他却未有眯起眼,就这般睁着眼迎着光芒。
他定不会负怀曦所望。
此般时刻的静江府。
孟江南是既高兴又紧张。
高兴的是自八月以来天气便变得很是凉爽,晴阳不再带着热焰,光照在人身上还能赶走秋日的凉意,有些微微的暖,最是能让人安心考试的好天气。
她紧张的则是向漠北的吃食,虽然他说过自己会下厨,可她始终不能放心,总担心他会将就着吃干粮,既方便又省事,她听说许多考生都只是啃干粮的,到了夜里时她又开始紧张他是否会铺褥子,那窄小的号舍能否让他歇得舒坦,又是否会影响到他的身子等等,以致她一整夜都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次日她顶着两只乌青的眼圈吓了向云珠一大跳,待听了她的忧心后向云珠则是忍不住笑了,道是:小哥又不是三岁小儿了,晓得照顾自己,小嫂嫂就莫要杞人忧天了!
话是如此,理是这般,可孟江南就是止不住地紧张。
尤其是八月初十一入夜时分下起了雨后,她就更紧张。
一阵秋雨一阵寒,这场雨虽然不大,可却一连下了整夜不停歇,让仲秋的寒意骤然浓重了不说,瓦槽里的水还愈聚愈多,自屋檐处有如断线的珠子般不断往下滴落,这般的雨水若是飘洒到棘闱之中考生的卷子上晕了墨,那他们这些年的所有努力便都将是白费。
孟江南紧张得茶饭不思,无数次地去拉向云珠的手问她:“小满觉着我给嘉安准备的那张油布足够遮雨的不成?”
还有,嘉安可会添衣?这般秋寒夜里尤重,嘉安身子骨弱,该生炭了,嘉安可有生炭取暖了?
向云珠看着孟江南着急得有如热锅上蚂蚁的模样,真心觉得她这小嫂嫂怕是远比棘闱之中的小哥还紧张,照小嫂嫂这般白日吃不香夜里睡不着的情况,届时小哥考完怕是没有形销骨立,反倒是小嫂嫂面黄肌瘦了!
若真是这般,小哥回来定要生气了!
于是,向云珠拿出了她看话本子学来的“毕生所学”,使劲浑身解数宽慰孟江南去了。
不过孟江南的担心倒也不是多余,往些年的秋闱虽也有下雨之况发生过,但只是下个余时辰便渐渐停了,而不像今回这般一连下了整夜还不肯停歇,影响了不少考生的发挥,但就他们准备的油布不够宽大这一原因,不知多少考生连卷子都没法儿答,只能缩在号板上祈求老天爷赶紧放晴。
这雨水淋了自己还不是事儿,可若淋着卷子那便是天大的事,只因所有的题纸都是按参考人数印发的,不可多出一张,若是毁了,那便是完了,所以他们宁可不做题将卷子收好,也不能让雨水将其淋着了。
然而这对向漠北却毫无影响,倒不是老天偏爱他,而是孟江南给他准备的油纸足够宽大也足够结实,那块油布不仅能够为他挡去所有雨水,还能分一半给隔壁的柳一志遮挡,这就使得这场雨对柳一志也没影响。
柳一志愈发觉得向漠北就是他的贵人,因为他带的那张油布不仅窄小,还老旧,上边破了无数个小洞,天晴时遮挡些灰尘雾露与薄雨不成问题,若要遮这般一连下好几个时辰的雨水则不能够,他都担心他这一回秋试怕是完了,不想隔壁向兄竟分了自己一半油布给他!
且这油布够大够厚实!撑在顶上之后前边还能延伸出三尺有余,连前边飘飞来的雨水都能挡住了,一点儿不影响答卷!
而孟江南担心的向漠北吃饭一事,有柳一志在,她的担心压根便是多余。
柳一志将向漠北照顾得比向寻更为细心,不仅一顿没饿着向漠北,发现他藤箱之中裹着药包,还每次烧好饭后给他将药煎好,还有便是这一场雨才下,他便替向漠北将银炭都烧好了装在炉子里放到他脚边,道是向兄身子骨瞧着不大好,还是把炭烧上为好。
至于柳一志自己,因为遇着向漠北这么一个贵人而高兴不已,丝毫不觉自己为他做这么点小事有何不妥,答卷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文思泉涌!
第二场交卷出场时,柳一志凑到向漠北身旁,悄声告诉他:“向兄你还不知道吧?就初八那日踢了我筐子的那人,他今回座位抽到了‘屎号’[1],被熏得忍无可忍,这第二场考试都没有来!”
柳一志说话时面上是掩不住的笑意。
向兄不愧为他的贵人!那人此前欺凌他无数回都没丁点报应,这回一遇着向兄,他的报应就来了!
柳一志本以为向漠北会像大多时候那般一脸清冷毫无反应好似充耳不闻一般,然而这一回他竟是看见向漠北笑了!
柳一志顿时瞪大了眼:向兄原来也会笑啊!
作者有话要说:注:[1]屎号:实为“底号”,因为与厕所相邻,所以被戏称为屎号,坐在屎号考试的滋味……emm……可想而知,哈哈哈哈。
这两章是嘉安兄和他新结交的小伙伴专场!
131、131(3更)
向漠北并非是冲柳一志笑,然而这丝毫不影响他乐呵好几天。
愈与向漠北相处,柳一志便愈是觉得他其实也就是面上冷而已,心还是很善的。
八月十一入夜之后的那一场雨断断续续地足足下了两天,到十三交卷出场那日才停,逼得那些个本还想等雨停了再做卷子的考生不得不迎雨答卷,以致这第二场出场之时不知多少考生有如霜打的茄子一般,第三场入场时仍旧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更甚者则是这第三场都不来考了。
虽说秋闱的成败主要取决于第一场考试, 第一场发挥好了被考官取中的概率很大,毕竟阅卷时间紧迫,阅卷官很少会认真去看二三场的卷子,是以只要二三场能正常发挥,那名入桂榜便不成问题,但那些个第一场没能发挥得太好,还指望靠着二三场来均衡总成绩的考生,若是二场也考砸了的话,那三场确实是没有再来的必要。
是以八月十四第三场入场时的考生明显比前两场少了不少。
次日便是仲秋,因着第三场确实不大重要的关系,因此第三场的放牌[1]时间会提前到十五这天,午前放第一牌,午后放第二牌,日暮放第三牌,共放三牌,戌时清场,是以十五这日交卷的考生还来得及回去赏月,若是十五这一日交不了卷的,也可继烛[2]到十六那日清场时再交卷离去。
八月十三离场那日,向寻有询问过向漠北仲秋那夜可要等他回来,毕竟他知晓自家小少爷的才学必能在十五那日便能将第三场的考题答完,且还能在午前第一牌时间便能出来,不过自家小少爷的性子让人难捉摸,且自打秦王殿下去了之后便未有再过过仲秋这一团圆节,还是问一问的为好。
向漠北本欲点头,正巧路过售卖糕饼的铺子,那店家正在卖力地吆喝卖月团,不少考生围过去为自己买了个月团应景,即便仲秋那夜不能从棘闱中出来,在号舍里对月吃月团也能解一解思乡之情。
向漠北看着蒸成好几种模样的月团,道了声“不了”,尔后让向寻前去将每种模样的月团各买了两个回来。
向寻很是好奇,寻思着自家小少爷从来不喜吃月团,纵是有小少夫人叮嘱在前,也不至于忽然之间胃口大开,不过这是小事,他一介下人不当过问,只照着吩咐去将月团买了回来。
下过一场秋雨之后的天气仿佛骤入初冬,将不少只带着衫子未带袄子的考生冻得瑟瑟发抖,柳一志就是这其中一员,夹袄他倒是有,不过是破了些旧了些而已,御这秋寒并不成问题,奈何他并未带来,因着往些年的仲秋节都是凉风徐徐吹得人舒爽,根本还需不上夹袄,他便未带,怎奈今秋反常,再寒也只能忍着。
但好在他有贵人向兄相助!
向兄虽没分他袄子披风,但有给他分银炭!本就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一小炉子烧红的银炭放在跟前,即便是身着薄衫,也觉不到寒凉,炭火的暖意将他整个人都煨得暖洋洋的,让柳一志觉得比在学堂里、比在家里都要舒服!卷子写得那叫一个溜!
不过
柳一志看向漠北那只有如百宝盒似的藤箱里总是能拿出眼下所需之物,那叫一个不可思议,热了有衫子扇子,冷了有袄子披风银炭,饿了有米粮干肉,渴了有茶汤,他觉得只要是眼下所需要的,就没有向漠北那藤箱里拿不出的。
于是他忍不住对向漠北夸赞道:“向嫂嫂可真是一位巧人!竟然能将一应物什给向兄备得如此之齐全!仿佛有神通一般!”
向漠北听着柳一志夸赞的话,想到了孟江南那本写满了蝇头小楷的小册子,想到她一遍又一遍检查他所需之物的认真模样,眸中不禁盈上了笑意。
并非她有预见之神通,而是她将他视若珍宝,早早便着手准备,一次又一次清点,她将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都算上了,才会有今般他在这号舍之中不觉半点不适的感觉。
这是柳一志第二次瞧见向漠北笑,不同于前一次一瞬而过,这一次的笑意仿佛黏在了向漠北的眉眼上似的,令他睁大了眼忍不住道:“向兄你又笑了,看来向嫂嫂果真是位巧妙人,否则怎会我才提及向兄的冰碴子脸就笑了,呵呵呵呵!”
向漠北面上的笑意瞬间消失,同时朝柳一志递过来一记眼刀,冷飕飕反问:“巧妙与否与你何干?”
只见柳一志丝毫未有察觉向漠北眸中的冷意,反是微微红了脸,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腼腆笑道:“就是我这不还是还娶妻么?要是向嫂嫂家中还有姐妹尚未婚配的话,向兄你瞧瞧可否给我牵一牵姻缘?”
“……”向漠北闭起眼,用力揉了揉突突直跳的颞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