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又转过身去从筐子里拿物什。
“……”向漠北低头看向自己被迫拿在手上的胖瓷瓶。
只见红布封口,胖肚窄口,俨然一只小酒坛子。
向漠北眉梢抖了抖。
巡抚衙门虽未明令不许将酒水带入棘闱,但这是秋试,是大比,但凡读书之人都指望着由此一试真正的跃过龙门,为此不知多少学子在这棘闱之中多次奋战,如此带入棘闱之中来的物什向来只有醒神的茶叶,而非醉人误事的酒水,即便是这热闹的仲秋之夜,将酒水带进来的学子怕是也少之又少,毕竟谁人都怕这酒水误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向漠北压根没想到柳一志这位憨兄竟是这少之又少之人中的其中一员,将酒水携带入号舍之行为于柳一志这般老实巴交的考生而言无异于胆大包天。
这才是向漠北震惊的主要原因。
柳一志此时已经转过了身来,两只手各自捂在袖间,冲向漠北笑得两眼眯眯后才将手拿出来,献宝似的将手里拿着的两只小酒盏朝他面前一递,道:“向兄你瞧,我连酒盏都准备好了!”
“……”向漠北眉梢又抖了抖。
莫不成这位憨兄还想他夸赞他机敏不成!?
柳一志可不知向漠北心中在做何想,只当他是在嫌自己的酒盏脏,说完话后就将酒盏放在了号板上,提起一直煨在炭炉上以让向漠北觉着渴了的时候随时都能喝上热水的小瓷壶,用壶里的热水将酒盏烫过一番,一边道:“我知向兄喜干净,我这就给向兄将盏子冲洗一遍。”
他将酒盏冲洗过后从向漠北手中拿过了小酒坛子,拔了瓶塞就将两只小酒盏斟上酒,一只斟满,一只却只斟了一半,斟好之后他端起那一只只斟了一半酒水的盏子来先递与向漠北,笑道:“这盏给向兄。”
向漠北不动。
柳一志不急亦不恼,只憨劲十足地笑着,解释道:“这是我家中老母自酿的酒,不烈,很是温和,难醉人,我出门前我老母给我带着夜里若是寒了的话就喝上一口暖身子用,不过今回结识了向兄,吃喝足了还有炭火可烤,夜里丁点不觉寒,这酒就一直没用上。”
“我知向兄身子骨不好,约莫是不能饮酒的,但难得于这棘闱之中与向兄相识一场,向兄这些日子里又对我多为照拂,我心中感激不尽,又恰逢此佳节,着实想同向兄小酌一盏,还望向兄能成全我这一小小愿盼。”
说完,他将手中小酒盏朝向漠北面前又递了一递。
向漠北依旧未动,只是垂眸盯着他递来的那只小酒盏看而已。
白瓷杯盏很干净,盏中酒水很清澈,倒影着夜幕中的圆月,于小小的杯盏之中轻晃。
柳一志见他迟迟未有伸手来接,这才着急了,又道:“向兄放心,酒盏我已经冲洗过,保证干净了的,向兄怕是不胜酒力,那、那就轻轻抿一口就好,一丁点儿就好啦!就当做是成全我这——”
正当此时,迟迟未有动作的向漠北忽地抬起手来将他手中小酒盏接过,继而仰头就要一饮而尽。
柳一志见状,也顾不得发愣,而是连忙伸出手去拦他手腕,一边着急地端他的那一只小酒盏一边道:“哎哎哎,向兄你先别着急啊!”
紧着,只见他急急忙忙地将自己手中的那只小酒盏朝向漠北手中的酒盏碰了一碰,这才收回手,笑得见牙不见眼地一口喝尽了盏中酒。
向漠北亦如是。
酒很温和,但于向漠北这般自小到大从未沾过一滴酒的人而言却还是入喉辛辣,舌尖尝到的尽是苦味,令他不由蹙起了眉。
只听柳一志既开怀又感慨道:“今生得遇向兄,乃我柳一志之幸,只是今次秋闱之后,不知还能否再遇向兄……来,我再敬向兄一盏!”
他将再次斟满的酒盏朝向漠北一举,作势就要一饮而下。
这回换做向漠北伸出手,拦住了他。
柳一志不明所以,但听向漠北道:“给我也再斟一盏。”
柳一志一听,想也未想便连连摇头:“不可不可!向兄的身子骨不能多饮!方才那小半盏已够了!”
说着他还不放心地将号板上的小酒坛子拿起来抱在怀里,一副“我绝不会让你任性”的模样。
向漠北面不改色,未有再说什么,更未有伸手来夺,而是转身从自己的藤箱里拿出来一只油纸包,递给柳一志,慢悠悠问道:“吃是不吃?”
柳一志顺势反问:“何物啊?”
“月团。”向漠北淡淡道,“数种口味。”
“吃!”柳一志当即抱在怀里的小酒坛子放下,飞快地伸出手去将油纸包接过来,生怕自己慢了一步向漠北就会后悔了收回手去,在向漠北面前全然没有读书之人当有谦让与委婉。
向漠北不以为然,而是不紧不慢地伸出手去将酒坛子拿到了自己手里来。
柳一志:“……”
向兄这一手该叫调虎离山还是声东击西?
看着向漠北拿在手里的酒坛子,柳一志怀里抱着月团也高兴不起来:“向兄你这般任性,若是让向嫂嫂知晓,铁该生了想打死我的心。”
“我自有分寸。”向漠北给自己斟了半盏酒。
柳一志一边打开油纸包一边哭丧着脸:“那向兄你可千万悠着点儿啊。”
向漠北不语,只是晃晃手里的酒盏,看月光碎在里边摇晃,这才小呷了一口。
依旧满嘴苦味,并不好喝。
可他偏就想喝。
因为真正入喉之后有回甘。
柳一志将油纸包打开后脸上顿时不哭丧了,而是变做了兴奋,将满满一油纸包的月团递到向漠北面前:“向兄买这般多自己肯定是吃不完的吧?你先挑走你喜好的口味,剩下的我替你解决了,不叫你为是否剩下而觉浪费!”
向漠北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
柳憨兄当真是会为他“着想”。
不过,这本就是带来给他吃的。
多亏得他,他在棘闱中的这几日过得很安然。
他将仍拿在手里的那支粗糙竹笛别进了背上腰带间,伸手拿了一个红豆口味的月团。
他记得小鱼似是喜好吃红豆酥。
其实他并不喜爱吃月团,但小鱼叮嘱过叫他吃,他便吃一个。
柳一志则又是震惊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向、向兄你……你要留下那支竹笛啊?”
向漠北不冷不热地看他一眼,“怎的?不舍得?”
“不不不!”柳一志当即连忙摇头,“向兄可是我的贵人!我怎会不舍得!我这不是手艺粗劣,觉着这支竹笛是入不了向兄的眼么……”
向漠北收回视线,不再看他,一言不发,有如听不着他所言一般。
柳一志也没有再说任何菲薄之话,而是笑得像个得了宝的孩子似的,开怀不已道:“其实向兄只是瞧着不好相与而已,实则是个温柔的好人!”
向漠北充耳不闻,他靠坐在号板上,背依着墙,抬头望着月,咬一口月团,轻呷一口酒,耳边是柳一志吃都堵不住的唠唠叨叨。
“唔,向兄,这个栗子口味的月团可真好吃!红豆的也好吃!都好吃!”
“呵呵呵,向兄你怕是不知道,我从小到大还未吃过月团呢,家里穷,买不起,单是供我读书家里就已要揭不开锅了,为此家里的两个妹妹也都早早都嫁人了,好在的是她们不曾怨过我,待我高中了,必还了她们的恩!”
“只是不知我今番是否能够中举,若是不能,往后我怕是也不会再来棘闱了,我不能再拖累家里了……”
“不对不对,我怎的忽然说起这般丧气话,呵呵,向兄你就当没听到啊,不过今回秋闱遇到贵人向兄,说不定向兄的贵气能助我今番中举呢?”
“向兄你说——”
柳一志说着说着,忽然转头去看向漠北,却是发现他竟靠着墙……睡着了!
他手里还拿着未喝完的酒与未吃完的月团。
柳一志愣了一愣,尔后笑了起来,也未叫醒他,而是伸出手将他未吃完的月团与酒盏拿过来放到地上,再为他将铺盖铺好,将他裹到了被子里,不忘替他将炭炉移到脚边。
向兄睡着了好,睡着就不会想着要喝酒了,就算酒性温和,向兄的身子骨也是撑不住的。
将向漠北在号板上的铺盖之中放好之后,柳一志还特意摇了摇小酒坛子,舒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向兄只喝了一丁点儿,不打紧,就当做是让他入个好梦了。
今夜的静江府亦是朗朗晴空。
孟江南已然摆好了香案瓜果月团,拿着线香对着夜空上的圆月诚心地拜了三拜。
不求嘉安今番高中,但求嘉安心结能解,愿月宫娘娘保佑嘉安安然无恙,平安归来。
但依嘉安的才学,想必不会落第,而嘉安名登桂榜之后来年便要入京参加春闱,届时
作者有话要说:┗|`O′|┛嗷 ̄ ̄!来更新也!
134、134
向漠北不在家中的这半月,孟江南想了许许多多事情,从前的,而今的,还有将来的,以挂心棘闱的向漠北居多,于今日午后听阿睿背《颜氏家训》时猛然想到一件她至今仍未有思及的事情。
届时嘉安回京,必然是要回到宣亲王府去,她作为嘉安的妻眷,自是夫唱妇随,随他回京,那时候便不会再像而今这般,家中只有她与嘉安以及小满三人而已,还会有嘉安的双亲!
初识嘉安时她以为嘉安家中只余他一人,再无他人,不想小满忽然出现,如今更是知晓了嘉安并非寻常人家儿郎,而是宣亲王府尊贵的小郡王,她方知她当初所以为的一切其实都不是真。
即便至今无论嘉安还是小满仍未与她提及他们家中人或家中事,但她知晓宣亲王夫妇仍康健于世!倒不是她刻意打听过,而是她两世都未有听闻与宣亲王相关之事,虽然静江府远离京城,但宣亲王乃今上手足血亲,又是项氏一族那稀少的子嗣之一,然他若是早薨于世,静江府绝不可能毫无消息。
而除了嘉安的双亲之外,不知嘉安可还有兄弟手足?
她出身低微卑贱,届时回了京,她当如何去到嘉安双亲面前?他们可会嫌她厌她?
自忽然想到了这些事情之后,孟江南便惴惴紧张了起来,总是分神,以致在揉面时不仅错将盐做糖,还添了数回,待她试着尝尝味道时,那咸到发苦的味道才让她回过神来,然而面却是要不了了,只能重新和。
这会儿她对月拜过月宫娘娘后又走了神,手中的线香迟迟都未有插到香炉里,便是那燃烧过的滚烫香灰掉落到她手指上她都不自知。
向云珠对月拜过之后就拿着月团逗阿睿,待她再看向仍杵在桌案前不动的孟江南时才发现她手指上落了香灰,这才叫她道:“小嫂嫂!”
孟江南这才倏地回过神,将手中线香插到了香炉里,尔后看向向云珠,含笑问她道:“小满你叫我?”
“小嫂嫂你没事儿吧?”向云珠拧着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眸中有担忧,“可是病了?怎的从白日里开始就总是一副心不在焉魂不守舍的模样?”
“有么?”孟江南丁点不自知,听得向云珠这般一说,她面上还露出了诧异之色。
“怎的没有!?”向云珠将眉心拧得更紧,“方才香灰落到小嫂嫂你自己个儿的手指上你都没有察觉!”
孟江南忙抬起自己的手来瞧,果见自己的食指上一片通红,细看还看见被滚烫的香灰烫出了两个细细的小泡,此时她才觉得这被香灰落过的地方有些火辣辣的疼。
她将手放下,并未在意,笑了笑道:“没事儿,我没生病,小满不必担心。”
向云珠一点儿不相信,“那小嫂嫂你可是遇着了什么难事或是忧心事?我看小嫂嫂可不像是什么事儿都没有的模样,小嫂嫂你可别骗我啊。”
“娘亲娘亲!”本是在院子里和三只小黄耳玩耍的小阿睿这会儿蹦到了孟江南面前来,手里拿着一个吃了大半的月团,扬着因奔跑而红扑扑的小脸儿问她,“黄黄们也想吃娘亲做的月团,阿睿可不可以给黄黄们阿乌小花还有阿橘也吃一个娘亲做的月团?”
“啾啾!”当初向漠北由西市带回来的那三只没了爹娘的小雏鸟如今羽翼已丰,白日里它们自行去觅食,无需再用小阿睿喂食,入夜之后却又会回到后院外的那株老榕树上,如今已至仲秋却还未离去,许是将这儿当成了它们的家,许是留恋。
往日里夜里时辰它们不会再出现,但这会儿它们像是也知晓今夜是仲秋佳节似的,都扑棱着翅膀旋在阿睿头顶上,啁啾鸣叫,好似在附和小家伙似的。
三只小黄耳则是蹲在小家伙脚边,同他一般一齐昂着脑袋看着孟江南,哈哈吐着舌头,满嘴的哈喇子,显然是想吃极了月团。
阿乌和阿橘则是趴在院子里晒着月光一动不动,老气横秋的模样,阿乌只是在听到阿睿说及它的名字时轻轻晃了晃大尾巴。
那只喜好黏着它的小花狸奴就正抱着他毛茸大尾巴,瞧着比阿橘更为惬意。
孟江南看着被小可爱们围绕着亲昵着的阿睿,只觉他像极了小小向漠北,她不由得笑了,伸出手去将内馅为瓜子仁儿与肥瘦肉沫各一半混搅在一起的月团放了两个在一只空碟之中,递给阿睿,温柔道:“黄黄们喜好吃肉馅儿,这两只月团是肉馅儿的,去分与它们吃吧。”
“谢谢娘亲!”小家伙拿过盘碟,迈着小短腿蹬蹬蹬地跑到了阿乌与阿橘面前,三只小黄耳紧跟在他身后。
只见他蹲下身,将盘碟放到阿乌与阿橘面前的地上,将手中那个吃了一半的月团咬在嘴里,尔后将盘碟中的月团掰开分做小瓣,分好之后才将嘴里的月团拿下,笑得欢喜地与它们道:“阿橘你牙不好了,黄黄们也还没有长得大大,所以阿睿帮你们把月团分成小小的了呀,阿乌你就吃阿睿的这一个好啦!”
小家伙说完,将自己手里的那一半月团递到阿乌嘴边,没有丁点不舍的乖模样。
阿乌毫不客气的张嘴将把那半个月团一口吃进了嘴里。
阿橘懒洋洋地扒拉了一小块儿,小花狸奴无动于衷,三只小黄耳挤在一块儿吃得不亦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