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放心地转身往宅子里走,不忘扯了扯向云珠的衣袖,压低声音与她道:“此人来路不明,也不知是歹还是好,小满务必当心着些。”
向云珠僵硬地点点头,瞥了门外人一眼,亦是压低音量道:“小嫂嫂放心,我会注意的。”
孟江南也再瞧了门外那人一眼,这才快步往里走。
她要走快些,快些让那人喝了水后离开,这夜里忽然来人总让她觉得心有不安,而那人既是个带病之身,缘何孤身一人?身旁也不见有个能够照拂的人,他若真是犯了病,待会儿他喝了水后让他自去医馆便是,她是知晓这附近医馆在何处的,她可为他指路。
总之,他须快些离开,一个陌生的男人在他们宅子前久留并非什么好事,总会让她觉得心有不安。
但见孟江南的身影一消失在照壁之后,那一瞬前还咳个不停的男子忽地就不咳了,只见他面色红润,哪里像是犯了病的模样?
向云珠飞快地跑到照壁旁,确定孟江南已经往里去了,才又冲回到来人面前来,将声音压至最低,既震惊又欢喜地问来人道:“二哥你怎么忽然到静江府来了!?”
无错,这站在门槛外的男子正是宣亲王府老二项珪,着一身橘绿色纻丝褶子衣,腰间一条金镶玉绦环,脚上一双皁皮靴,长发绾成束系于头顶垂于肩后,簪一支青玉簪,颔下留着短短的青色胡茬,身材高大魁梧,夜色也难掩起勃发的英姿不凡的气度。
项珪听着向云珠有此一问,当即一蹦指弹在了她脑门上,挑眉低声道:“怎么着?你一个小姑娘能来我一个大男人就不能来?”
向云珠白皙的脑门上瞬间冒出了一片红,可见项珪方才那一指弹得并不轻,向云珠也不生气,只是抬手捂住自己的脑门,噘着小嘴哼哼声道:“二哥你老弹我脑门!要是把我给嘣傻了怎么办!”
项珪登时笑了:“说的好像你聪明过似的。”
“二哥!”向云珠跺脚,“待会儿小嫂嫂过来我可就不配合你了!就让小哥知道你来过!”
“怎么跟兄长说话的嗯?”向云珠捂住了脑门项珪没法儿再嘣她一指头,便捏了捏她的鼻子,又挑眉道,“山上静修三年学到的就是威胁兄长了?”
向云珠赶忙推掉项珪的坏手,鼻头却已被他捏得又是一片红。
只见她张嘴要再说什么,却见项珪身子就是一歪,整个人都倚到了门框上,一副随时都会脱力歪倒的模样。
“……”向云珠当即转身朝照壁方向看去,须臾果见孟江南捧着一碗水从照壁后绕了出来。
她快步走到向云珠身旁,看着门外无力靠在门框上的项珪,只来得及张嘴还未来得及道上一个字,便见项珪两眼一闭,整个人顺着门框往下滑,竟是昏厥了过去!
向云珠:“……”
孟江南:“……!”
孟江南错愕地看着跌在门前骤然之间不省人事了的项珪,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才是好了。
这会儿若是对其置之不理,若他有个甚么三长两短,她这便是见死不救,可若将他移进宅子里,万一他是个歹人,她们救他岂非就是也在作恶?
向云珠并不作任何表态,倒不是她忘了,而是她想看看她这二哥到底能装多久。
孟江南内心一番强烈挣扎之后终是道:“现下已是深夜,若将其放在这儿不予理会并不妥当,小满与我暂且将他移到厅子里歇着,瞧他何时能够醒来,若是迟迟未醒过来,你我便为他将大夫请来瞧上一瞧,小满觉得这般可妥?”
妥,当然妥了!二哥装这副样儿,为的不就是光明正大地进到小哥的这处宅子来?
“小嫂嫂不必担心,有我在,即便此人真是歹人,也作不得恶。”向云珠先给自家小嫂嫂吃一粒定心丸。
不过,小哥这会儿又不在静江府,二哥选这时候来此做什么?难道爹娘是没有收到她托人送回去的信?
向云珠一边同孟江南将“不省人事”的项珪往里抬的同时脑子里已冒出了好些个问题,她想不明白,再看一旁抬人抬得气喘吁吁的孟江南,她一个没忍住,在项珪的腿上掐了一把。
下一瞬,孟江南觉得手里抬着的陌生男子更沉了,边喘着气边由不住道:“这人可真沉!”
“……”向云珠心想,要是小哥回来知晓二哥这般来折腾小嫂嫂,定该生气!
项珪此时则是在心中给自己这个弟妹打了个五分满意。
非蠢笨之人,即便他装作患病,她也未有全然相信,而是怀着警惕之心。
非自私之人,在怀疑他来路不明时将小满从他面前拉开,并非只为自己着想,也为着旁人着想。
非无情之人,哪怕对他存有猜疑之心,也未有见死不救,反还将他移到了自家宅中来。
他见过的人形形色色,谁好谁赖他只消多看几眼便能辨出,他的这个小弟妹,诚如小满去信上所言,是个比京城内那些个所谓的千金小姐大家闺秀大多都要强上数倍的好姑娘。
哦对,还挺能干也没有过多的讲究的。
若他这般情况发生在京城任一千金面前,莫说能对他施以援手的屈指可数,如他这个小弟妹肯弯下腰亲自抬着他的怕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她虽非千金出身,但如今可是他们宣亲王府的儿媳,身份已然抬在了那儿,她既已知晓了三弟的身份,便有的是资本自恃,可她却未有给他丝毫自恃之感,但也非卑微维诺,很是大方一小姑娘。
而就算真找着这么一位会同她这个小弟妹这般决定的千金,也不见得会有她这般力气。
他承认他确实挺沉。
呵呵呵,他这个小弟妹,挺好,且再让他瞧瞧他还能再给她打几分满意。
作者有话要说:2更时间没法确定,我争褥。
138、138(2更)
阿睿见着孟江南与向云珠朝厅子抬来一男人,好奇不已,忙跟在她们身旁,待她们将项珪放在厅中的圈椅里后,他才眨巴着大眼睛问孟江南道:“娘亲,这个人是谁呀?”
孟江南不答,而是反问他道:“阿睿可觉困了?”
她不问,阿睿还不觉着困,她这么一问,阿睿便觉自己的眼睛涩涩的,不由抬起小手揉了揉眼睛,道:“娘亲,阿睿困了。”
“那娘亲就先带阿睿去睡觉。”孟江南摸摸他的小脑袋,紧着看了一眼圈椅里昏迷的项珪,又是警惕地与向云珠小声道,“小满你且先看着他,我把阿睿带去睡下了就来。”
“小嫂嫂放心。”向云珠点点头,“就算他真是居心叵测之人,我也制得住他的。”
“那也万万不可大意。”孟江南又叮嘱。
若是白日还好,偏这又是大晚上的,家里眼下没个男人在家,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孟江南牵起了阿睿的小手,不忘也叮嘱阿乌道:“阿乌在这儿陪着小满,哪儿也不许去,明白么?”
阿乌立刻蹲直身子,“汪”了一声,显然是听懂了。
孟江南又让小秋将庭院里的桌椅收拾了之后,这才牵着阿睿的小手往后院方向去。
她一走,向云珠便开始估摸时间,待觉得她已经带着阿睿入了阿睿的屋时,向云珠挡酒就对正在院子里收拾的小秋道:“小秋,我想喝些甜茶,你去给我煮。”
小秋福了福身,放下手上活计,往庖厨去给她煮甜茶去了。
小秋还未离开时项珪便已微微睁了眼,待小秋一走,他当即站起身子走到院子里,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一盏茶,边喝边道:“蠢小满,竟然不知给我倒盏茶,我看你是想活活渴死我。”
“二哥你再这么不讲道理,我回去了就告诉爹!”向云珠哼声道。
项珪毫无所谓:“随你说。”
向云珠当即改口:“那我告诉娘!”
“……你赢了。”他有胆不听爹的话,可没胆不听娘的话。
向云珠得意地翘了翘鼻子。
项珪不由得又捏了一把她的鼻子,偏她又不能叫,只能捂着自己的鼻子愤愤地瞪他。
项珪则是心情大好地顺手拈了桌上盘中的一只小小的月团一整个扔进嘴里。
在以往,他是绝不会主动想要吃这入口甜腻腻的月团,倒不是因为他不喜糕饼这一类食,而是自小到大被宣亲王妃做的月团给虐怕了。
他们兄妹四人一致认为他们娘做的月团那不叫月团,那叫石头,项珪更是在幼时的一次仲秋夜被宣亲王妃做的月团磕崩了牙!他至今都还记得那钻心般的疼。
别个家吃月团是品尝美味,他们家吃月团那是痛苦不堪!尤其还不止是只吃半个一个,每回爹都死死盯着他们吃完娘做的月团不可!
如此这般,宣亲王妃直以为自己做月团的手艺愈来愈好,于是每一年仲秋的月团都做得比昨岁的多,是以每年仲秋分到他们兄妹各自手上的“任务”也就愈来愈多,项珪与向云珠每回都是含泪吃完的,这让宣亲王妃更是以为自己做的月团已经好吃到让孩子们热泪盈眶。
后来,宣亲王妃就不仅仅是仲秋做月团,平日里无事之时偶也学着下厨,她那灾难般的厨艺可想而知,偏生宣亲王是个“我媳妇儿做的样样都是好的!”人,导致宣亲王妃对自己的厨艺存在了深深的误解,而在宣亲王的声色俱厉下,项珪兄妹几人真真就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都说不出。
项珪本以为自己替宣亲王前去藩地戍边后便不用再受宣亲王妃厨艺的荼毒,尤其是那能成为他噩梦的月团的“虐待”,谁知他还未来得及高兴,宣亲王就有言在先:若军中无要事,每年仲秋都必须回来陪他与宣亲王妃过,不可寻借口不回,否则就不认他这个儿子了!
不过好在宣亲王妃教训了他,道是藩地路途遥远,为了一个仲秋就让孩子来回折腾像甚么话,宣亲王不敢反驳,项珪这才幸免于难。
至于他今年不在府里过仲秋,他已经事先同宣亲王妃说过,宣亲王妃同意了,他才敢离京,否则他可不敢在这事上拂逆宣亲王。
他们的爹一旦生起气来,难哄得很!
向云珠也为自己在山中静修三年不用在仲秋夜吃宣亲王妃做的月团而开心不已。
向漠北三年之前又搬到了这静江府来居住,宣亲王府这些年的仲秋节就只有项璜夫妇陪着宣亲王夫妇过,远在他处的项珪与向云珠都会在这一天对自己的大哥大嫂深表同情。
而项璜自小到大都是个懂事孝顺的,不似项珪这般从小就没一日不将府上搅得鸡飞狗跳的令人头疼,是以哪怕宣亲王妃做的月团再如何难以下咽,他都能含笑吃完,他的妻子自然也就是夫唱妇随。
照说项珪见着月团当不会想着要吃才对,但他这会儿却是吃了,一则是因为他饿了,另一则是盘中的这月团不似他见过的所有月团那般做成老大一个,而是做得只有小儿拳头那般大小,上边的压花还不是常见的繁花,而是一只正在吃月团的兔子,小巧精致又有新意,瞧着便让人有食欲。
而当项珪随意地将这个小月团扔进嘴里嚼起来后,他的目光瞬间亮了,一脸惊奇地转过头来看向云珠,像是遇着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大事似的。
他还未说话,向云珠便知他为何而震惊,当即笑眯眯地告诉他:“二哥,小嫂嫂做的月团是不是比娘做的月团好吃得很很很很——多?”
她将一个“很”字道到换不过气来才停下,可见她是有多嫌弃宣亲王妃的手艺。
项珪点点头,一个接一个地将盘子里的小月团全都扔进了自己嘴里,向云珠在旁给他看茶,不叫他噎着。
这小月团不仅皮酥,馅儿也不腻口,不仅有甜口的,还有咸口的,更有甜咸混合的,很是好吃。
娘的手艺和起比起来——不,是根本没法儿比。
项珪给孟江南加上一分满意分: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很好。
项珪嚼得飞快也咽得飞快,边吃边问向云珠道:“方才那个小豆芽是何人?”
小豆芽?向云珠脑子转了一下才知项珪指的是阿睿,忽觉得她二哥眼神还挺精准的。
小阿睿乖乖不就是像颗小豆芽儿一样?
向云珠笑道:“小阿睿呀!”
无论是她还是影卫给宣亲王夫妇的去信上都已经写过,向漠北娶的小娘子带着一个四岁多点大的孩子。
无人觉得不妥,更无人反对,只觉诧异而已。
当初宣亲王与宣亲王妃结为连理之时不就是一人都拖着一个小拖油瓶?
也因着这般,曾身为拖油瓶的项珪对他这个小弟妹才更觉好奇。
于这世上,一个尚未婚嫁的女子将一个孩子养在身旁是需要顶天的勇气的,既要受得住世人的冷眼与唾骂,又要受得住日子的困苦与艰辛。
而也正是因为宣亲王夫妇成婚时就各自带着项璜与项珪的缘故,当初向漠北要娶孟江南时,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向寻与廖伯,都不曾觉得孟江南带着一个小阿睿有何不妥。
尤其阿睿还听话懂事又乖巧。
“那孩子似乎教养得挺不错。”项珪接过向云珠递来的茶盏,仰头就是一口饮尽,如同饮酒而非饮茶,不吝夸赞道。
“小阿睿可懂事得很!”向云珠用力点点头,“小嫂嫂将他教得很好,比二哥你小时候乖巧得多多多多了去!比大哥还乖巧呐!”
关于项璜与项珪幼时之事,向云珠都是听宣亲王夫妇以及红缨说的,说项璜自小到大都是懂事又听话孝顺,项珪则是皮得成日上蹿下跳,像极了一只猴,没一天是让人省心的。
当初宣亲王送二人入国子监读书,一月下来项璜那处他是日日都得到讲学夫子对项璜的夸赞,不是夸其才思敏捷,便是赞其写字极有风范,而项珪那处,他则是日日收到来自夫子的怨念,不是项珪和人打架了,就是项珪又和人打架了!夫子就差没将“求您将他带回去,我等伺候不起了”的话说出来。
最后,为了其他学子能够安安心心地念书,宣亲王只能将其领回家请西席,可便是西席都不知换了多少位,以致后来都无人敢到宣亲王府来当西席。
所以项珪自小到大不知挨了宣亲王妃多少竹鞭子。
项珪没法反驳向云珠,他如今回想自己年幼年少时的所作所为,着实觉着自己顽皮又难教。
于是,他心中给孟江南的满意分又加了两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