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等待回答的时间有些漫长,女生微微上扬的尾音,却并不包含多少催促意味。
“不……”
“可是你怎么回去呢?”她在昏沉的雨幕里抬起发亮的眼眸,像是非常关心他一样。
你真的会在意吗?
幸村精市对上她的视线。
眼与眼交际,无声的情绪在幽空中碰撞,是他先移开目光,他望向这场雨,沉默的态度像某种许可,于是,她将伞举过少年的头顶。
“走吧?”
“……”
有那么多可以离开的借口,但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并肩走进雨中,少年略带讽刺地想到,在这场偶遇中,难以处理的从来都不是冥冥之中被谁描绘的场景,而是不想抽身的自己。
“幸村同学,今天网球部放假了吗?”
“没有。”
“咦?那你逃训了吗?”
“……我是部长。”
“部长就可以逃训么?”
短促而轻的笑声闯入雨中,又随风消散,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他侧过脸,女生正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她好像没有察觉到少年隐约的冷淡,又或者说,她根本不会被这种冷淡的态度伤害。
她不在意的。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因为在同一把伞下而前所未有的接近,可是他却觉得她的声音很远,也许是真的感冒了也说不定。
“到了。”
她在地铁站前停下脚步,跟他道别,“我先回去啦。”
“嗯。”
熙攘的人群,狭窄的通道。
互相碰撞的伞沿,滴落的水珠,她转身融入其中。
她顺着人潮走了几步,好像想起了什么,回头笑着说,“谢谢你的伞,明天见。”
是感冒的症状吧。
那一瞬间涌上脑海的眩晕感,微微发沉的意识,从中滋生的不甘,眼前交织的片段,潮湿的风,将雨丝浸入每一个角落。
“绪方唯。”
他往前走,在她错愕的目光下。
“谢谢你陪我走这段路。”
嘈杂的雨和错落的脚步声中,幸村精市轻声说:
“但是我们明天不要再见了。”
刹那间,满目呈现的光景往后倒退。
五颜六色的伞消失了,拥挤的人潮不复存在,时间的齿轮往回拨动,被雨打落的树叶重新回到枝头,再度摇摇欲坠。
立海教学楼前。
正在雨幕前发呆的绪方唯,察觉到突然凑近的少年气息,她侧头望去,网球部部长递给她一把伞。
“幸村……”
“是多余的伞,”他神色正常地说,“不用还给我。”
“诶?”
没有等她说话,幸村精市已经转身回到教学楼里。女生在原地迷茫了一下,然而她并没有多想,她撑开伞,走进雨中。
幸村精市站在二楼的窗户前,视线中的人影渐渐远去。
他不该靠近绪方唯、不该跟她走那一段路,不该出现那一瞬间的不甘心。所以他重置了这段错误的记忆和那句不能出现的“明天见”。
一切回到正轨。
即使被创造的偶遇时有发生,但是主动权掌握在已经醒来的人手上。
每一次错肩而过,都是可以忍受的。只要克制自己的视线、好奇心、占有欲,就能够沿着正确的轨迹前行。
但是脑海里的眩晕症状却没有消失。
走廊通道里涌动夏天的味道,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
再一次狭路相逢的两个人。
抱着一堆作业本的绪方唯从叠在眼下的纸张中抬起眼睛,看到那位冷淡的网球部部长。她以为这一次,对方也会视若无睹地经过自己,但是他停下了脚步。
“……?”
臂弯里的重量忽然消失。
幸村精市接过了那些本子,“送去哪个办公室。”
“冈部老师……”
“知道了。”他依旧是那副平静的表情,一点也看不出乐于助人的模样,“你回去吧。”
幸村精市往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他侧头望去,女生的身影在阳光下擦过,她注意到他的视线,开口解释,“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去办公室一趟。”
“这样么。”
“嗯。”她走在他身侧,笑了一下,“谢谢你……还有上次的伞。”
“不用。”
夏天的气流扬起女生的发丝,分明是被冷淡对待,但是她嘴角牵起的弧度依旧柔和,她背过手,踩着地板上的方块,一边研究不踩白线一边漫不经心的说,“其他人帮忙的时候,一般都是拿一半,幸村同学就不一样啦,你很——”
独断专行。
自我。
傲慢。
……
他几乎瞬间就可以替她找出许多词语。
从不远处传来怒吼声,打断了女生的思绪,她抬起头,“啊,办公室到了。”
在今天之前,幸村从来没有发现,走廊原来是这么短的一程路。
他走进办公室,不出意外,教导主任又在训斥切原赤也,看到幸村精市进门,喋喋不休地让部门前辈对切原多加管教。
幸村把网球部王牌从办公室捞了出来。
“这次又惹什么事了?”
“可恶!”切原赤也愤愤不平地,“我赢了比赛也要被骂。”
“网球部最近可没比赛。”
“……是游戏比赛啦。”
切原赤也从口袋里掏出皱皱巴巴的宣传单,可怜兮兮地说,“我都打到决赛了,部长,你会帮我瞒着真田副部长的吧?”
幸村精市正要说话,旁边插入一道声音。
“决赛吗?”从办公室里一起出来的绪方唯探出头,“切原,你真了不起。”
“那当然啦。”切原赤也咳了一声,挺直胸膛,“比赛在周五,你要来看吗?不过你应该不会喜欢吧……还是算了。”
她会的。
只要你需要。
幸村精市停在原地,绪方唯和切原赤也交谈的声音渐渐远去,直到听不真切。金色的光线下,微尘浮动,女生的脚步轻快,微风掀起她的裙角。
切原赤也发现部长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转头寻找,但是她一次也没有回头。
她在阳光下前行。
这是他预设中的结果,可脑海里的眩晕感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悄然加剧。
这不是感冒的症状。
回溯时间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把戏。
她的记忆可以重置,已经动摇的心情却无法逆转,即使他极力逃避,但会被困在那场雨里的人,一直以来都只有他而已。
周五。
进入台风季,被神奈川学生期盼的超强台风却在海面上转了一个弯,假期泡汤。
但天色却依旧阴沉。
黄昏与风雨交界的时刻,吹拂的风仿佛都涌动着汹涌暗流。
绪方唯收拾完书包,正要离开教室时,同伴从后门八卦兮兮地探出头,“小唯,有人找你。”
这个时候吗?
女生奇怪地回头望去,幸村精市正安静地站在门边,对上她的视线。沉默中,同伴们很快察觉到气氛中非同寻常的意味,识趣地腾出教室,“我们去楼下等你。”
“……啊,好。”
“不要太晚啦,还要看切原学弟的比赛。”
声音消失在楼梯间。
空荡荡的教室里,绪方唯拿起书包,“幸村同学,你找我吗?”
窗外的乌云聚在一起,像是要压下来。
“去办公室那天,你打算说什么?”幸村精市神色淡然,“突然想到这件事,所以来问一下。”
“……唔……”
绪方唯露出思索的表情。他以为她会直接说忘记了,这本来就是随口找的话题。
无缘无故递过来的伞、不由分说拿走的作业本。
漠然表象下态度强势的少年。
绪方唯眼睛亮了一下,她想起来:
“我觉得幸村同学很特别哦。”
“嗯?”
“有一种‘因为我是最厉害的,所以怎么样都理所当然’的感觉。”她说,“一般来说,这样会被人讨厌的吧,但是幸村同学……”
因为你不会讨厌我。
你也不会讨厌其他任何人。
幸村精市冷淡地在心里回答她自己也不知晓的答案。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近,站在离他一桌之隔的对面,双手撑着桌子,好奇地仰起脸。
“你会累吗?”
“我当时想这么问一句。”
手机铃声短促地响起,绪方唯看了一眼,“我得下楼了,一起吗?”
幸村精市凝视着她。
时光被拉扯的无限漫长,但似乎只过去了微秒,他给出答案。
“不顺路。”
她点了点头,礼貌地跟少年道别,脚步声渐渐远去。
厚重的云层后,微弱的闪电像一道不稳定的电流,在黑暗中轻微地闪动了一下。
幸村精市依然站在原地,过了许久,他哂笑。
原来绪方唯不是没有发现,他总是罔顾她的意愿、擅自帮她做决定这件事。他讽刺她的无知,但那个一无所知的女生竟然还反问“你会累吗?”。
几乎瞬间涌上错乱的荒谬感,和一些别的情绪。
他闭上眼睛,心想,别管了。
绪方唯应该走进她自己的命运里,那些与他无关的未来。
别管了。她怎么样都好,不该影响到自己的脚步。别管了。这是个漩涡。别管了。别管了。
放任下去,她也会度过无知却幸福的一生。
别管了。
时间会带走此刻的心情。
别管了。
他应该向前走。
别管了。
震耳欲聋的雷鸣声终于乍响。
台风没有登陆神奈川,但是那场酝酿已久的暴雨,在此刻终于携雷霆之势轰然落下,最后一丝天光骤然消失,星星点点的灯火陆续亮起。
满城风雨。
切原赤也参加的比赛,场地在室内。骤风暴雨背景音中,女生仍在商场的走廊下研究路线图,友人从店内带出几杯奶茶,“什么时候开始呀?”
“快了。”绪方唯看了一眼手中宣传单的时间,“走吧。”
她转身,发现几位同伴正凑在一起,目光越过她聚集在其他地方,她歪了歪头,“怎么了?”
“……”
同伴们犹豫片刻,才交换了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有人递给她一把伞。
“那个……”同伴的表情混杂着惊讶和好奇,示意她回头望去,“那是幸村部长吗?……他好像是来找你的。”
室外暴雨如注,天色晦暝。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路边昏黄的灯光下投落一道深深的暗影,在这场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大雨里,有人站在雨中。
绪方唯撑着伞,逐渐走近他。
恍惚间,每一步都在向命运看不见的伏线靠拢。
她停在幸村精市面前,迟疑地将伞举过少年头顶,他没有拒绝。
“幸村……”
这一次,她难得没有生疏地称呼他、也没有用上敬语,她仰起脸,神色中布满了不作伪的天真迷茫,“你为什么在这里?”
少年的目光落在虚空中遥远的一点,他没有看向她,却回答了问题。
“因为下雨了。”
“什么?”
“下雨那一刻,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想法是,你有没有带伞。”
“我带了呀……”
她疑惑地看向被雨淋湿的少年,心想:没有带伞的人明明是你啊,正要开口时,幸村精市垂下眼眸,他直直地望着她,几乎要洞视她的内心深处、那空无一物的角落。
声音仿佛被消弭。
她听到幸村精市在雨中低语。
“有那么多事情在我的脑海里……那么多……可是我还在想你有没有带伞,这不是很奇怪吗?”
疾风掠过幽空,雨泣中仿佛夹杂着谁的讥笑。
绪方唯咬了咬嘴唇,她不能理解幸村精市说的话,却无端感受到某种无法承受的沉重感缓慢压下,她轻轻地吸气,说,“我听不明白。”
若即若离的态度,敬而远之的作态。
——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你到底在想什么?”她问了出来,天真的利刃如同闪电般短促划过。
“我想……”
他想到了夕阳中跳跃的音符。热浪涌入的赛场。手术成功率。颜料褪色的画。谢幕后空无一人的观众席。荒野中盛开的欧石楠。关于命运的三个预言。
情节往复循环,即使这一次他拥有她,下一刻又会失去。
如同流沙注定逝于掌心。
“就算告诉你我在想什么,你也听不懂。”
绪方唯眨了眨眼睛,她还是没有生气,“那你为什么来找我呢?”
“我也问过自己很多次。”
“啊……然后呢?”撑着伞的少女神色茫然,依旧是那副置身事外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