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庭春草色——乙夜/枼青衫
时间:2021-01-26 10:19:06

  訾岳庭想辩解,但最后什么都没有说。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是多余。
  肖冉熄了烟,从皮包里拿出随身药盒,含了一片维生素在嘴里。
  “反正你爸迟早是要知道的。这样也好,往后我也不必来回演戏。小檀明天和我回北京,她姥姥姥爷也想见她。你要想陪女儿,可以来北京。”
  再回到酒席上,宴会厅已开始散场。
  林文彬一家人都在等她,林悠不好意思地走过去。
  林文彬问:“跑哪去了?”
  “洗手间。”
  林旼玉一整晚无聊透了,只想早些回家追剧,“姐,晚上你回家住吗?”
  林悠说:“我明天上早班。”
  林文彬说:“那让小婶开车送你过去。”
  “不用。”
  林悠扯了个理由,“我和朋友约好了吃宵夜。”
  林文彬他们一听,见朋友,是好事,便也不干预她。
  许彦柏今晚的责任重大,他滴酒未沾,负责开车送訾崇茂安全到家。
  在大家伙的簇拥下,老爷子带着气上了车。
  和肖冉聊完,訾岳庭便没再回宴会厅,独自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一瓶水一包烟,坐在车上醒酒。
  一块钱的火机质量劣质,怎么甩都点不着。
  訾岳庭心烦意躁地下车,打算去换个新的,悄然中有倩影靠近。
  炎夏的夜,微风浮动。
  其实林悠哪里有什么朋友。
  无非是因为看见訾岳庭的车还停在酒店外头,所以留下没走。
  她想,他今晚的心情一定不会好。
  林悠是来找他的。
  訾岳庭看清了人,收整起心头的烦闷,“你怎么没走?”
  他在车里坐了有一会儿,看着许彦柏搀着老爷子上的车,又看着小檀和肖冉离开……他知道晚宴已经散了。
  “我是想告诉你,砸车偷盗的那个案子判了。”
  訾岳庭等她继续说下去。
  “有期五年,缓刑两年。我们所给钱珊的孩子申请了众筹,已经凑了十来万,下一期的治疗费有指望了。”
  訾岳庭一时忘记自己下车是要干嘛的了,“上车说吧,外面热。”
  林悠坐上副驾,但其实该说的她都已经说完了。
  訾岳庭问她:“你为什么不回去?”
  林悠反问他,“你呢?”
  訾岳庭意兴阑珊,“回家挨训,没意思。”
  訾崇茂没有当着外人的面质问他,仅仅是碍于颜面,绝非放他一马。訾岳庭心里清楚,他躲得了今晚也躲不了明天。
  离婚的事,迟早是要和家里摊牌的。他之前一直憋着没说,无非是怕老爷子激气。
  从訾砚青到曹月仙,那几年家里接二连三的出事,好不容易安稳了下来,訾岳庭不想打破这份宁静,制造麻烦。
  这些年他一直自己过自己的,一年到头能见到訾崇茂的机会寥寥,要瞒起来也不是难事。
  訾岳庭心烦的很,拿出手机,胡乱翻了翻,又关掉。
  想到林悠还在车上坐着,他不好流露情绪,便问:“你小叔走了吗?”
  “嗯。”
  訾岳庭叹一口气,准备发动车子,“那我送你回去。”
  林悠拦住他,“你喝酒了。”
  訾岳庭一懵。
  有时他会忘记自己在和警察说话。
  訾岳庭马上清醒过来,“我叫代驾。”
  他刚才拿出手机,就是想做这件事,但拿起后又给忘了。
  林悠小声说了句:“我会开车,也没喝酒。”
  在外林文彬从来不让她喝酒,所里的人也都很好,出外吃饭基本不会起哄让女孩陪酒。
  訾岳庭今晚确实喝得不少,脑子现在还是混沌的,但基本的判断力尚在。
  他很清楚林悠是什么意图。
  小姑娘缠上他了。
  可有什么办法?曾经的学生,朋友的侄女……又和他有千丝万缕的牵连。
  他再怎么浑,也不能像对待王燃那样直截了当地把话撂下,拿刀子去戳她的心。
  该怎么和她相处,要好好把握,细细斟酌。
  訾岳庭下车和林悠换了个位置。
  坐进驾驶座,林悠的心情简直比那天载着赵所去出警抓人还紧张。
  訾岳庭随和道:“是自动挡,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你问我。”
  林悠握着方向盘试了试,男人腿长,驾驶座的位置稍微有些靠后,林悠踩刹车都困难。
  “座椅怎么调?”
  “下面有个按钮。左边。”
  林悠伸手下去,摸了半天都没摸到。
  “找到了吗?”
  “没。”
  訾岳庭倾身过来,帮她调试座椅。
  他的鼻息很重,是酒精作用,“这样行不行?”
  调试时,他的手臂恰好架在她的腰侧,隔一层布料,身体的热度很真切。
  林悠僵着没敢动,找到合适的位置,“这样可以。”
  訾岳庭起身坐直,“那走吧。”
  一路上,訾岳庭实际已经很困,一直撑着没睡觉。他怕自己一睡过去就醒不来了。
  未免自己犯困,訾岳庭跟林悠找话聊,“你有没有什么烦恼?”
  “哪方面?”
  “工作,生活,什么都可以。”
  林悠想,如果单恋是一种烦恼的话,那么她有。
  但除此之外……
  “没有。”
  訾岳庭诧然,“你是怎么做到的?”
  “可能……越平凡的人越能收获纯粹的快乐。”
  “比如说?”
  林悠想了想,“我很清楚自己没什么才华,上学时成绩也不算好……我对自己的目标其实很简单,既然做不了高难度的工作,那就服务社会,也算是发挥自我的价值。人活着,不是非要与世界为敌的。不是吗?”
  訾岳庭偏头看她。
  她的确不可能懂他的世界。同样的,他也不懂她的世界。
  但今天,林悠给他上了一课。
  一个人的欲望越少,越容易快乐。
  早点承认自己是个庸人,或许就不会再庸人自扰了。
  是什么让他深信自己并不平庸的呢?
  因为曾有人追捧,有人欣赏,有人在仰视他。
  这一瞬,訾岳庭发觉自己的酒醒了。
  而他其实已经醉了好多年。
  车子开进荷塘月色,林悠不熟小区里面的路,绕了几圈才找到187栋。
  訾岳庭找出车库的遥控,电子卷帘门启动的过程中,他问:“你喜欢我的画,是吗?”
  林悠点头。
  訾岳庭说:“好。那我画一幅给你。”
  今晚,他要试最后一次。
  如果画不出来,那么明天起来,他就扔掉所有画笔,大方承认自己没有才华,从此甘心做个庸人,再不烦扰。
 
 
第24章 .  夏夜    【有作话】在一起试试吧。……
  二十坪的画室, 正中摆着一张包豪斯风格的转椅。林悠坐在那上面,冷白光打在她的侧颊,轻微有些发烫。
  她尽量舒适地坐着,保持不动, 奈何有因光热吸引而来的小虫登场骚扰她。
  林悠没忍住, 抬手摸了下脸。
  訾岳庭从画布后抬起头。
  “别动。”
  林悠很快坐好, 但手摆放的位置已然和之前不同。
  訾岳庭的目光在画布和林悠身上来回流转, 最后决定起身去做调整。
  要碰到她的手, 訾岳庭提前说了句, “对不起。”
  他的要求细致严苛, 连手指的弯曲程度, 前后次序都力求与之前维持相同。
  林悠保持着坐立的姿势, 心如擂鼓。
  他说要画一幅画送她, 林悠原以为是像送画给林文彬那样,完稿后包装好交到她手上, 却没想到是当场画给她。
  这也许就是艺术家行事的风格,没有计划与安排, 灵感来了, 说做就做。
  再见他拿起画笔,林悠心潮起伏。
  她也知道,他并不是真的在看“她”,而是在看一座山,一片海,一只花瓶,一把椅子……他是在看他自己的画。
  只要坐下来,面对画布,他就换了神态, 静默且专注,依然故我。
  只不过眼神里比从前多了一份犹疑。
  林悠记得那时他给她改画,曾说过一句话。
  ……“下笔一定要肯定,就是错也要错的肯定。”
  她没有素描的基本功,对线条的运用不熟练,打形的时候很难一笔定稿,总是在描边勾线,所以整个画面看起来很浮躁。
  他一眼便看出她的问题,拿起橡皮擦,将那些不够肯定的线条擦掉,然后握住她的手,用手腕的力量,在纸上画下一道平稳且绵长的直线。
  后来林悠练过很多次,如何肯定地画画,但效果都不尽人意。
  徒手画直线,不仅仅要控制力道,控制心境,更需要的是日复一日的练习。
  做一件事不难,但要真正做好一件事情,无论哪一行哪一业都不容易。
  现在的他,似乎并不如当初那般肯定。
  一个小时过去,林悠从他脸上看到了一筹莫展。
  画室中的气压很低,訾岳庭问:“你介意我在里面抽烟吗?”
  林悠不敢摇头,只动了动嘴唇,“不介意。”
  訾岳庭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没寻到火机,先前在便利店买的那只被留在了车上,他只好起身去到厨房用灶台点火。
  再回来时,他的神情是颓丧的。
  虽然林悠没有看到画布,但从訾岳庭脸上的表情来看,她猜测进展不太好。
  初稿并不满意。无论是站远,站近,訾岳庭都在对着画布摇头。
  这种画面与构想的偏差,让他开始了自我否定。
  “我可能要让你失望了。”
  入行时,所有人都觉得他行。教授,前辈,甚至同行,都对他报以极高的期待。
  他确实有过一些不错的作品,但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有的股,永远只是潜力股。
  有的人,永远只拿新人奖。
  年轻时取得的成绩,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走运,或许他根本就没有那个实力达成他们的期待。
  他想放弃。
  “上大学的时候,我很喜欢买空场的电影票,去看那些不卖座的冷门电影。因为电影院只要不是空场,哪怕就一个人买票,那场电影都会放。”
  林悠其实不怎么会安慰人,往往是心里想到什么就说出口了。
  她坐在灯下,微微垂目,“其实就算画的不好也没关系,反正是送给我的,也只有我一个人看。我欣赏它就够了。”
  是,他在踌躇什么,又在担心什么?
  从前的他,不屑于赢得任何人的目光,只专注表达自我。这些年,他听惯了阿谀奉迎,反而给自己抬高架子,设起了界限。
  他将灵感的枯竭,归咎于披星戴月的生活,将自己的平庸,认定成是在服务大众。
  实际走到今天,真正还对他有所期许的人已寥寥无几。现如今座下不过一位观众而已,他还怕什么晚节不保?
  他不靠画画挣钱,无需急功近利,带着野心与欲望去落笔,考虑是否迎合大众口味。
  艺术不是他的谋生手段,而是他与现实激战的矛和盾,仅此而已。
  訾岳庭重新在画架前坐下,执笔混色,不再发一言。
  这是盛夏最漫长的一夜。
  天亮了。
  院子里的青蛙终于停止叫吠。
  訾岳庭拿起烟灰缸上架着的烟,放到唇边,指间全是松节油的味道。
  也久违了。
  后半夜,林悠没撑住,靠在椅子上睡着了。訾岳庭不忍心叫醒她,又怕她睡得不舒服,于是将人抱去了客房。
  后面的画,完全是他凭记忆和想象画出来的。
  訾岳庭对着尚未干透的画布在沉思。
  他画出来了。不算完美,但已经超越了过去十年间他产出的所有作品。
  问题是,为什么?
  因为林悠,因为她身上的年轻血液,还是因为她的欣赏与仰视?
  又或者仅仅是酒精足量的缘故。
  訾岳庭分不清楚。
  他揉了揉因熬夜而昏红的眼睛,掐烟离开画室。起身时,不小心踢翻了脚下的烛台。
  他不愿每过半个小时就去厨房开一次灶,便用原本作装饰的香氛蜡烛接了火,不知不觉就燃了一整晚。
  蜡油洒了一地,灯芯也灭了。但他没工夫清理。
  訾岳庭上到三楼,先洗手,再洗脸,最后踩着轻缓的步子去到客房。
  人还在睡。
  他没有给她换衣服,只脱了鞋,卧室的冷气足,林悠整个人都缩在被子,只露出一张脸,保持着侧躺蜷缩的睡姿。
  忘记在哪里读到过,保持这种睡姿的人,往往内心充满了不安全感,渴望得到保护。
  訾岳庭想,明明只是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却好像天生就不会喊苦喊累。
  最初听她说喜欢他时,訾岳庭只当那是少女都会经历的Crush,来时热烈,去时平静。他并没有认真看待。
  通过昨晚,他发现自己低估了她的毅力。
  今天是工作日,林悠还要上班。
  快七点了,他必须得喊醒她,因为他自己也快撑不住了。
  訾岳庭试着喊她的名字。
  林悠睡得并不深,听见了声音,很快便醒了。
  她坐起来,身上的衬衣歪斜,露出半边肩膀,还有内底的肩带。
  这种情况下,他若有什么想法,那是罪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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