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车里这一方天地, 是他能独处的世界。
……
搭乘物资车从灾区去往临时安置点的路上, 沿途都是军用帐篷, 支援部队还在前进, 逆行深入灾区进行挖掘救援工作。
他像个无头苍蝇,在物资存放点的帐篷间里乱转, 解放军告诉他,“那是我们队长, 你问他。”
林国栋戴着一顶白色的安全帽, 绿迷彩外穿着件橘马甲,帽子和衣服一样,都沾了些许污泥,正举着电喇叭在高地上指挥安置。
訾岳庭跳上去,“大哥,我姐联系不上了。她是锦城日报的记者,前天和救援队一起出发去了唐家山,已经三天联系不上人了……”
林国栋关掉喇叭,抹了把汗, 喊得嗓子都哑了,“这个时候往那跑,不知道唐家山要泄洪吗!”
地震导致北川山体发生大滑坡,整个老县城垮塌被埋,截断了湔江河道。唐家山形成了一座堰塞湖,加上连续几晚的暴雨,水位飞速上涨,一度涨破七百米,是整个受灾区储水量最大,也最危险的一座堰塞湖。
要是余震来了,堰塞湖溃坝,住在下游的老百姓一个都回不来。
訾砚青正是为了报道唐家山堰塞湖的情况,才和水利专家团队一起从绵阳出发,前往的唐家山。
老县城全垮了,没剩几栋楼,山体滑坡将进出唐家山的路毁得一塌糊涂……三天,按计划应该回来了,除非是在路途中被困。
考虑到堰塞湖随时都有垮塌的风险,外地救援队不敢轻易进山。林国栋带了几个了解北川地形的解放军,亲自带队前往唐家山搜救。
訾岳庭在安置点等了一天,又一天。用手机上的2G网络,关注着救援的消息。
三天后,訾砚青回来了,但林国栋没有。
……
有人敲车玻璃。
訾岳庭从回忆中抽身,转头望去,车外站着的是打着伞的王燃。
他熄火下车。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王燃不屑一顾,“我还不能有点人脉,打听到吗?”
她其实来了有一会儿了,看着他的车开进车库,人却迟迟没有下来。
王燃看出他的神情不太对劲,“这么大的雨,不让我进去坐?”
雨还在下,他总不能把人拒之门外,訾岳庭拿出钥匙,“进去吧。”
王燃大摇大摆地参观了一遍他的新住处,一个角落没错漏,最后才回到三楼,“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不愿回市区住了。你把这里搞得这么舒服,换我也不愿回去住。”
訾岳庭站在冰箱前问她,“喝什么?”
“有什么喝什么。”
“没有酒。”
“那就喝水。”
王燃在沙发上坐下,看他忙碌,“你白天电话里是什么意思?”
訾岳庭找了个合情合理的理由:“我今年要带学生,事情多,没空写荐言。”
“就这样?”
“嗯。”
王燃望着他的背影,问:“是不是因为肖冉要回来了。”
下周訾崇茂过寿,肖冉和小檀都要回来。宁远鹏告诉她的。
这几年訾岳庭身边一直没有新的女人,这让王燃理所当然地以为,他还忘不了肖冉。纵使她心里很不愿承认这一点。
訾岳庭站着料理台前洗杯子,语气平淡,“不是。”
“那是为什么?”
王燃不相信他们的交情,不足矣让他动笔写一段几百字的荐言。
玻璃杯中的清水晃了两圈,静止下来。
訾岳庭坐下,说:“是真的没空。”
王燃还是不信。
“你觉得我会信吗?”
訾岳庭喝了口水,没看她,“随你。”
王燃的目光却定在了他的侧脸上。
年轻时,她是彻头彻尾的外貌协会,基本只跟长得好看的人在一起玩,能入她眼的男人,只能是帅哥。
王燃觉得訾岳庭好像就没变过。眼睛还是那双眼睛,鼻子也还是那个鼻子,脸上见不到有什么皱纹。男人果然不显老。不像她,每天卸完妆,皮肤都在肉眼可见地变松弛,只有靠肉毒杆菌才能维持原貌。
王燃勾了一绺头发,放手指间缠转,问:“你在这里睡得好吗?”
訾岳庭答:“还行。”
其实他家里有酒。但考虑到喝了酒,他们都开不了车,王燃肯定就留下不走了,他选择了说谎。
他今晚心情复杂,没有要留人的想法。
“你坐一会儿就回去吧,我明天还有事。”
王燃追着问:“有什么事?”
訾岳庭不作回答。
他其实应该早点跟王燃说清楚,而不是一直用冷漠来表达拒绝。
王燃是那种随心所欲的性子,无论是对待感情还是生活,唯一能让她认真的事情,大约只有艺术。如果他认真坐下来和她谈,反而显得有些自作多情。
成年人之间的沟通,其实很简单。
只是訾岳庭不知道,王燃这样居无定所的过日子,无非是因为心里最想要的那个人得不到罢了。
如果是和他在一起,她什么都能放下,洗手作羹汤,哪怕是家庭主妇也愿意。
年轻时候,訾岳庭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一身皱巴巴的衬衣和永远洗不干净的工装裤,满身的浪子气息。
土生土长的西南人,说话有股凶横劲,个头也不高。他倒像北方人的长相,浓眉大眼,窄鼻瘦颊,皮肤也不黑,气质是黎明那一挂的。
那时他身边美女如云,王燃也只不过是其中之一。
王燃一直不觉得自己比肖冉差,不过是阴差阳错,他毕业后去了法国,而她没那个耐性学外语,就这么耽误了两人的姻缘。
但王燃也承认,自己当初的确没有肖冉的那份毅力,能从北京不远万里追到锦城,又追去北川。
他说要支教,肖冉也不拦他,收好行李就跟去了,每日稀饭下咸菜,吃得头发都黄了。按肖冉的家境,哪里受过这种罪?不过因为喜欢他,才逼自己吃这口苦。
现在王燃明白了,好男人是要慢慢磨的。
结过婚的男人,才更懂什么是生活。
她现在唯一的困苦在于,走不进他的心。
唯一一次,他对她敞开心扉,是和肖冉刚分开不久。有一回同系聚会,在他们常聚的那家KTV,酒足饭饱后,同学们坐沙发上摇骰子的摇骰子,勾肩搭背唱歌的唱歌。昏暗密闭的包房里只剩灯红与酒绿,再加些烟雾缠绕。
事前晚饭,訾岳庭已喝了不少,歪坐在沙发上一角,并没有去一展歌喉。
“我大学就喜欢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
“你跟我表白过。可能你自己不记得了,喝多了的时候,不止一次。”
王燃没有因秘密被揭穿而羞赧。有时情绪到了,酒精反而是助燃剂。
“那你怎么补偿我?”
这种问题,换作清醒的时候,訾岳庭是绝对不会回答的。
但那晚他答了。
“我没什么能给你的。”
继而苦笑,“因为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王燃尤记得最初他跟肖冉在一起的时候,每次听见訾岳庭喊“冉冉”,王燃都会有错觉,以为那是在叫她。
现在她终于不用产生错觉了。
王燃问:“如果现在让你重新选择一次,你还会和肖冉结婚吗?”
訾岳庭答:“会。”
他并不后悔在那个时间点上和肖冉结婚。在那种情况下,他也不可能抛弃她。
一段感情能否善始善终,存在很多变数。无论迈入教堂的那天将誓言说得多郑重其事,上帝都不能保证他们永远相爱。
他们是有过爱情的,矛盾在于,谁也无法定义对方的生活。
两个人是否相爱,和两个人是否合适,是两个独立的命题,互相并不冲突。
訾岳庭撑着头,星星碎碎的舞台彩灯打在鼻梁上,那是他最迷人的地方。
“但是我会告诉她,结婚之后我们的生活会变得很枯燥。每天面对面,会两相厌弃。我们会因为生活的小事争执,会产生分歧吵架,我会累,会倦怠,会变得平庸无趣,会忘记她喜欢浪漫……我会问她,是不是真的准备好了,下半辈子和这样的我在一起生活。”
听完这些话,王燃的眼睛湿了。
被这样一个男人爱着,绝对是件幸福的事情,只可惜主角不是她。
但也正是这些话,让她决定要试一试,敲开他的心。
对成年人来说,性比爱容易,也比爱简单。
回归到现实。
訾岳庭坦白直言,“我答应了别人,不给你写荐言,明白吗?”
王燃关心的并不是这个,“能不能不聊别人,就说我们俩?”
訾岳庭偏头,“说什么?”
王燃郁结,“你不会打算一直这么过下去吧?”
“那是我的事情。”
王燃问:“你觉得我是在跟你玩,是吗?”
他倒希望是这样。
訾岳庭叹气,“我不想重蹈覆辙,所以,你不用浪费时间。”
他把门焊死了,不给一点机会给她。
“好,那以后都别见了。我结婚,你也别出现。”
王燃拿起包赌气走了。
王燃是出了名的直爽泼辣,脾气就这样,改是改不了的。她不是头一回对他发脾气,但这次,訾岳庭能感觉到她是真心的。
这样也好,故事总要收场。
成年人的苦恼之一,可以不负责任的开始,却不能不负责任的结束。
訾岳庭没有留人,也没有解释什么。
他把自己关进了画室,将卡片和小稿摆在工作台上,固定好位置。
屏息,凝神,望着空白的底稿。
脑海中浮现的,不是阿坝的山川日月,而是林悠对他说的话。
……“我喜欢你,是一件已发酵很久的事情,并不是一时兴起。”
十分钟后,訾岳庭将铅笔扔开,这个夜晚也宣告失败。
哪怕找回了当年的卡片,也找不回当初的感觉了。
他的创作生涯早在十年前就结束了,只是他自己不愿承认罢了。
第22章 . 寿宴 一个谎接着一个谎。
寿宴这天, 訾岳庭起早去剪了个头发。
这习惯是他在法国上学时养成的。在巴黎,早晨的发廊,通常都是男人在排队。
理完发,訾岳庭就开车去了老宅, 在门前停好车, 许哲民后脚便到了。
訾岳庭喊了句“姐夫”, 随后问:“许彦柏呢?”
许哲民答:“我让他取衣服去了。”
为了这寿宴, 许哲民特意给訾崇茂订做了一套唐装。
许哲民如今在政法系统担任一把手, 既要管人又要管事, 忙得是天昏地黑。现如今领导也不是好当的, 凡事都要掂量慎行, 一点都马虎不得。
许哲民和訾砚青自高中起便是同窗, 从校服到婚纱, 初恋到成家,一路都是旁人眼中的恩爱模板。当初, 也是訾崇茂亲自挑中这个女婿的。
訾砚青去世后,许哲民便一直没再婚, 和訾家的关系还和从前一样, 逢年过节点卯,从无缺席。
旁人见了,都以为许哲民和訾砚青是伉俪情深,但其实訾家人心里清楚,许哲民的官途能这么顺利,除了他自己的能力外,也得益于訾崇茂的帮衬。
早些年,訾崇茂靠自己在锦城的人脉,为许哲民疏通关系, 请人提携,说过不少好话。
许哲民不再婚,别的都是次要的,最主要原因还是顾及老爷子的感受。他这顶乌纱帽,毕竟有訾家一半的功劳。再来,他也不想因为作风问题留下什么污点,被人拿住把柄。
一进院子,两人就听见老爷子中气十足地在喊,“纸晾好了没有?”
晚上的寿宴,訾崇茂要现场作画题字,笔墨纸砚都得备好带过去。
许哲民说:“看来咱爸身体还不错。”
訾岳庭纳闷,“前段时间还喊着心脏不舒服……”
许哲民把他们爷俩看得透透的,“他那是心理作用,不然就是想诓你回家。老头子,别扭着呢。”
宁远鹏比所有人到的都早,也不知献的哪门子殷勤,说是徒弟,看着倒像上门女婿。上回他俩是坐下喝了几杯酒不假,但见了面,照旧装不熟。
既然回到了老宅,訾岳庭就做好了听差任遣的准备。尤其今天老爷子过寿,他不想触龙须,挑这时候闹不痛快。进了屋,让洗笔就洗笔,让浇花便浇花,不敢有半点怨言。
裁缝铺离老宅不远,许彦柏是走路去的,回来时满头汗,人还没进了院子就开始喊姥爷。
见到许彦柏,訾崇茂眼神都不一样了。老人家眼里,第三代的总是要比第二代的讨喜些。
许彦柏在电科的工作也是訾崇茂亲自安排的,虽然是从基层做起,但这行业前景好,往后走得远。
许彦柏将衣服递上,说:“姥爷,衣服你试试合不合身。不合身我再跑一趟,还来得及改。”
宁远鹏陪訾崇茂上楼去试衣服了,就剩许哲民留在客厅看报纸。
许彦柏扯着衣服站空调前一顿猛吹,“爸,我舅呢?”
许哲民没抬头,“院子里浇花呢。”
许彦柏往院外探了眼,那日头他刚晒过,仍心有余悸,“姥爷真狠心。”
老宅的院子能摆一座人工湖了,里头的花草都是专业园艺工人在打理,隔三差五就要拿喷水枪浇一趟。
三伏天,让訾岳庭用水壶浇花,完全是为了磨他的耐性。
衣服正正好好,象牙白的香云纱,老人家穿显精神。
訾崇茂走下楼,离午饭点还有些时间,便说摆桌子,要打麻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