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彦柏是喝洋墨水的,从小不会搓麻将。訾崇茂不经意往院子里看了一眼,訾岳庭正弯腰研究着门前的苏铁。许哲民一眼便看穿老爷子的心思,于是去院子里喊人,“岳庭,别鼓捣了,一会儿铁树给你浇死了,咱爸饶不了你。”
客厅搬出了久不用的麻将桌,訾岳庭瞧见了,就问:“咱爸想摸麻将子了?”
从前曹月仙在的时候,这张牌桌一直固定放在客厅。訾家就曹月仙最好打牌,没事还会约三五好友来家里搓牌,实在缺人了,就拉訾崇茂上桌。
曹月仙去世后,老宅便很少动这张麻将桌,怕见了伤心。
老爷子挑在今天把麻将桌搬出来,用意明白,就是为了让大家也想着曹月仙。
訾崇茂对着儿子发话,“三缺一,你不来谁来?”
訾岳庭撂下水壶,上桌血战。
四个男人搓麻将,就剩许彦柏落单。
他不会打,但会看,给东西南一人抓了一把开心果,唯独漏了訾岳庭。
许哲民码着牌问:“怎么不给你小舅来点?”
訾岳庭说:“存心气我呢。”
许彦柏剥出一嘴壳,含含糊糊道:“才不是,我舅不爱吃零食。”说着就站到訾岳庭身后去了,给他看牌。
倒不是许彦柏跟许哲民不亲,只怪许哲民平时严肃惯了,自己忙事业,没下什么功夫养儿子,不似訾岳庭这么好打交道。
每家每户都有这么个叔舅姑姨,三十好几不成家,赚了钱都是自己花,平时对小辈也大方,身上没那股老一辈的腐朽刻板味。许彦柏打小就喜欢跟着訾岳庭混。
四川麻将要打缺门,定牌两家缺筒,两家缺万,大家手里都攥着条子。
訾岳庭缺筒,老爷子缺万,两家不对冲。摸了几圈,訾岳庭猜出老爷子缺哪张桥搭子,于是有心放炮。
他们只打了三圈,訾崇茂把把都是头一个下叫,倒也开心。
一家人难得坐齐吃个午饭,胡嫂做了一桌子菜。胡嫂在訾家做了几十年保姆,儿子爱吃什么,女婿爱吃什么,她都记着。今天的菜也全是按照各自的喜好准备的。
许哲民爱吃肉,訾岳庭爱吃素,许彦柏是杂食客。至于这位徒弟,吃什么都一个表情,看不出喜好来。
反正是外人,胡嫂也不像自家人那样待见他。
吃过午饭,訾崇茂回屋午休了。
许哲民有事要回院里一趟,只能晚上开席再过来。下午老宅来了几波客人,都是来贺寿送礼的,訾岳庭和宁远鹏轮流接待,许彦柏就负责冲茶泡咖啡。
好不容易清净下来,訾岳庭寻了个空档到院子里吸烟。
许彦柏不知什么时候跟着他出来了,站树荫下问:“小舅,林悠晚上来吗?”
寿宴的邀请名单都是訾崇茂亲自交待的。当年林国栋是为了救訾砚青才牺牲的,这份恩情一直悬在訾家房梁顶上,没落下来过。无论是当年林悠来锦城上学,还是林文彬手里的工程,訾家都是能帮则帮,包括让林悠和许彦柏两人谈朋友这事,实际也是訾崇茂拿的主意,交付给訾岳庭去办而已。
请柬下交到林文彬手里,老爷子八十是大寿,他们一家人应该都会来。但訾岳庭没给许彦柏肯定的答复,只说也许。
这会儿,两人谁也不知道对方存着什么心思。
訾岳庭问:“你们单独出去过吗。”
“我约过她,她说单位有事。”
许彦柏在瞎琢磨,“……派出所有那么忙吗?”
訾岳庭搁心里算了算,他们又单独见了几次。
报案一次,销案一次,再后来听课……数不清了。
訾岳庭意识到事情难办。如今不单是给许彦柏牵线,自己能不能摘干净都是问题。
遂想,这样下去总归不是办法。他自己孑然一身,不介意沾亲带故,但不能耽误了林悠,该想个法子让她放弃才对。
訾岳庭提醒了许彦柏一句,“你再不抓紧,小心被人追走了。”
这话说的当然不是自己,而是那位上门献殷勤的师哥。
到了四点半,差不多要动身去酒店,訾崇茂换上新唐装下了楼,神采奕奕,经过訾岳庭身边时,不经意问了句:“你不去接肖冉过来?”
訾岳庭答:“她自己来。”
老宅外,三辆车并列停着。
许彦柏今天也开了车过来,敞着车门在放冷气,“姥爷,你坐谁的车走?”
宁远鹏以为老爷子肯定会跟他,早备好靠垫茶水,谁料訾崇茂一声不吭地就朝路虎车走去。
訾岳庭心里清楚,老爷子上他的车,不是亲近的意思,而是有话要说。
果不其然,车里温度还没降下来,訾崇茂便开始铺长篇。
“当初你们结婚的时候,肖冉身体不好,说等五年。你们年轻,五年不算什么……可现在这都几年了?再下去,我这把老骨头也撑不住了。人家说八十不能办酒,要等九十再办。摆了酒,人就差不多要走了。”
訾岳庭赶紧道:“爸,你身体硬朗,不必想那么多。”
父子俩大半辈子没交过心,迈入朝枚之年,想跟儿子说几句心里话,一点不过分。
訾崇茂也不怕兜这个圈子,“我对你妈妈,是一点遗憾都没有。治病,该花的钱都花了,该找的关系也都去找了,锦城最好的医院,跑上海给她请的专家……可病治不治得好,始终都是造化,听不得我。老太婆临走前还在数落我的不好……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对你妈不好?”
提及曹月仙,訾岳庭知道老爷子这番话是认了真的。
曹月仙过身已有七八年。家里办过白事后,除去清明扫墓,都甚少提到她。就是老爷子偶尔念及,说的也多是从前事,开心事。
当年訾砚青去世,他们家白发人送黑发人。曹月仙受不了这个打击,没多久就脑中风,在床上躺了半年多,到底还是没撑住。
訾岳庭只有宽慰他,“爸,不怪你。是我妈心理负担太重。”
“从小你不听我的,砚青也不听我的……但她好歹给我留下个外孙,你呢?”
訾岳庭沉首无言。
訾崇茂喟然长叹一声,“话说来说去都是那几句。你不听,往后我也没机会说了。”
良久,訾岳庭道:“爸,你给我点时间。”
“要多少时间?你但凡下定决心备孕,戒烟戒酒三个月足够。”
一个谎接着一个谎。
“我和肖冉商量一下。”
老爷子可算等到了一句准话,终于不再咄咄逼人。
到了宴会厅,訾岳庭把人安顿好,便去到外厅迎客。宁远鹏早早占了迎宾的位置,玩笑道:“不去接老婆孩子?”
訾岳庭懒得搭理他。
定在六点开宴,林文彬一家赶早到了。
林悠今天穿了件法式的白衬衣,配一条浅色牛仔裤,不再是一身死气沉沉的颜色,或是平时严肃的制服。她似乎还剪了头发,也没扎马尾辫,而是随性地披散在肩头,倒和平时有些不同。很青春,也很合适她。
訾岳庭差点没认出人来。
果然,年轻女孩,只要稍微打扮一下,完全就是另一个样子。
其实林悠今天这一身,是汪虹花了一下午的时间给她挑的。
女孩的衣柜里总要有几套像样的衣服,林悠也到了该学学怎么捯饬自个儿的年纪了,既然当妈的不在,就只有汪虹手把手教她。
林悠倒也不像之前那么抗拒,小婶怎么说怎么是。她也觉得自己确实落伍了,逛商场的化妆品柜,林旼玉懂得都比她多。
客人多,紧接着他们后面来的就是锦大美术系的院长,訾岳庭抽不了身,于是说:“许彦柏在里面,我让他招呼你们。”
“没事,你忙。”
林文彬左右张望了一眼,“小檀还没来?”
訾岳庭答:“应该在路上。”
话音方落,訾岳庭的目光便停滞在远处。
林悠循声转头,旋转门走出个十岁大的姑娘,身上背着个小挎包,在喊爸爸。
第23章 . 仰视 小姑娘缠上他了。
小檀正是在蹿高长个的时候, 半年不见,已经快赶上爷爷的肩膀高了。
远看着亭亭玉立,往后绝对是大家闺秀。
许彦柏原本该坐主桌陪姥爷,但因今天的客来头都不小, 不乏锦城本地有名望的政商。他一个小辈扮不上主角, 便留出了位置, 和稍微熟络些的林文彬一家坐了一桌。
入席后, 林悠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小檀, 许彦柏也发现了, “是不是和我舅长得不像?”
“嗯。”
小姑娘年纪还小, 没到长开的时候, 但五官怎么看都说不得像。
许彦柏为她解惑, “是领养的。”
这事在訾家不是什么秘密, 他们原也不打算一辈子都瞒着小檀,只是顾虑孩子尚小, 没有张贴启示奔走相告罢了。
但这却是林悠没想到的。
“……领养?”
“嗯。地震孤儿。”
四个字,足以概括其中故事。
林悠相信, 他对小檀的感情一定与亲生无异。
他爱惜那只抱枕, 甚至不惜花钱将它买回来,想来无论是东西还是人,都对他十分重要。
肖冉迟一步赶到宴会厅,黑金皮包挎在肩上,上头系一条马具图案的丝巾,风风火火入了场,首要任务便是去到訾崇茂身边亲切问候。
訾崇茂难得见一回肖冉和小檀,留人聊了好半晌。
訾岳庭看似在客人间斡旋,但视线自打小檀来后, 就没离开过母女俩,不过是犹豫多时,才抬步去到主桌。
小檀不怎么爱说话,只知道拉住爸爸的手,害羞地笑。
訾岳庭目光温柔,摸摸她的头顶,弯腰低语。
若非清楚其中关系纠葛的人看了,根本也不会觉得这是演出来的一家三口。
林悠不敢再多投掷目光。酒席上了凉菜,她夹一筷海蜇皮放进嘴里,越嚼越不是滋味。
作画环节由宁远鹏负责主持,跃跃的氛围中,訾岳庭却不知何时没了人影。
林悠悄悄在宴会厅里看了一圈,肖冉在,小檀也在。
她猜他多半是去外头吸烟了。
宴会厅的大门被推开条缝,再回来时,訾岳庭身边还有一位中年男人。
许彦柏朝他们招手。
来人是许哲民。因下午有个党组会议,所以来迟半个钟。
儿子和女婿,一个混官场,一个混艺术圈,都谙熟酒席规则。开席后便挨桌打圈敬酒,一桌都没怠慢。
乍一看真当是酒场好手,孰知在宴会厅外,两人偷摸着一人吃了一片解酒药。
本该其乐融融的寿宴,未料半程老爷子突然黑了脸。
也不知是谁在訾崇茂耳边吹了阵风,捅漏了訾岳庭和肖冉离婚的事情。老爷子下午才捡起期待,以为抱孙子指日可待,马上被浇一盆冷水,脸上的恼心不悦藏都藏不住。
后半程,哪怕再亲近的晚辈上前敬酒,訾崇茂也都绷着脸,应和几声,脸色难看至极。
家事到底是家事,不便放在宴席上敞开谈,訾岳庭又是主陪,爷俩这么僵着实在不好看。许哲民只能适时顶上去,装作相安无事,与众人赔笑,“咱爸可能是累了。”
调头又与訾岳庭道:“你和肖冉先走吧。”
訾岳庭一言不发离席。
“是你告诉爸的?”
“我?我给自个儿找不痛快。”
“难道是宁远鹏……”
“是小檀说的。你爸也不蠢,他早看出来了,不过没当面拆穿我们罢了。”
宴会厅外的花坛边,两支烟,两束人影。
林悠是那无人知晓的第三者。
她借由去洗手间,一直跟到了这里。用这种卑微的路径,躲在酒店的石柱后听人窃语。
来往有车经过,他们的对话时断时续。
“……你爸无非是想抱孙子,其实和谁生的,都一样。”
“你呢?”
“医生说我还能生,但是有风险。我想想算了,不折腾了。”
訾岳庭没说什么。
肖冉抓了抓头发,越说越心烦,“我也不想一年回国三五趟,是小檀每天都在念你。”
“我没办法经常出国。”
除了工作,签证也是原因之一。
顿了会,訾岳庭又问:“你没想过回来?”
“移民都办好了,你说呢?”
肖冉吐雾,摇头,“我对锦城本来就没什么感情,也不想跟你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同一个圈子里。”
訾岳庭费解,“你不至于这么恨我。”
肖冉闷在心里笑了一声,看着他,“那是因为你不懂。到现在你也不懂,我为什么要离开你。”
林悠背靠石柱,心绪驳杂。
“二十五岁遇见你的时候,我很清楚,这就是我想要的男人,这个想法从来没有变过。但我不能靠自欺欺人活着。说到底,是我不够自信,不相信你会爱我的缺陷……
你永远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送我去医院的路上,你可以一句话都不说;难得陪我逛一次商场,你就只坐在休息区等;我换了新发型,可以半个月都不被你发现;我说要离婚的时候,你甚至没有挽留我……”
肖冉自嘲道:“你需要的是一个无时无刻不在仰视你的女人。但偶尔,我也想被仰视,你明白吗?”
这些话,在他们离婚时都没说过。
这五年,他们所有的见面几乎都是围绕小檀而发生的,亦或是为了履行作为“伴侣”在家庭中未完成的义务。
像这样面对面的诉责,陈情缘由,好像还是第一次。
明明是她无法接受婚姻生活的本质,而不是他。
又或者婚姻的本质根本没人能说清楚,男人和女人永远在各执己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