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庭春草色——乙夜/枼青衫
时间:2021-01-26 10:19:06

  答复后,林悠继续专注手里的画册。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画家的画给人的感觉……很神秘。”
  她手里拿着的是基里科的画集。而吸引住她的这幅画,名字叫做「爱之歌」。
  画面的构成异常简单,一尊古希腊石膏像,一只塑胶手套和一个皮球。三样完全不搭调的东西放在一起,古典又荒诞。
  林悠试图寻找画中物和爱情之间的联系。
  咖啡机开始了运作,訾岳庭的目光落到她手中的画集上。
  “塑胶手套象征妻子,皮球象征孩子,而石膏像是画家自己。男人、女人和孩子,统称为爱之歌。”
  林悠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正要答“原来如此”,怎想他的话风变调——
  “我乱说的。”
  訾岳庭在料理台前松弛地站着,抿了下嘴角,“毕竟我也不是基里科。”
  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句话并不只局限于文学作品,对画作而言亦是如此。
  一件真正不朽的艺术品只能从启示中诞生。这是叔本华的论断,也是形而上画派的精神宗旨。
  新鲜浓郁的咖啡香满溢整个客厅,訾岳庭从碗柜里拿出两只托碟,将冲好的咖啡放在上面,各配一只搅拌勺。
  他端着咖啡走向她,“艺术作品通常没有标准答案,取决于欣赏者自己的理解……”
  “那——”
  感受到声音渐近,林悠突然起身,肩膀和他的手腕发生意外碰撞。咖啡杯倾洒出几滴,分别落在了地板和他的T恤上。
  林悠赶紧说:“对不起,我没注意。”
  她知道他站在她身后,但没想到站得这么近。
  訾岳庭将咖啡杯放下,镇定道:“没事。你刚刚想说什么?”
  林悠有种做错事了的懊恼,“我想问你的理解是什么。”
  訾岳庭站定,没有急着处理身上的咖啡渍,拿过画集道:“看构图,石膏像占据了整幅画的中心位置。用以表述爱情,那么自我至高无上,其次是爱人,最后才是童真……”
  林悠在听,听得很专注,沉浸在他对画作的见解之中。
  但他突然不再继续讲述。
  似有一瞥深沉的目光掠过她,转瞬即逝。
  訾岳庭将画集递回到她手里,“方糖在厨房的桌上。我去换衣服,大概十分钟后出发。”
  荷塘月色附近没有美食店,林悠住的地方沿路倒有家豆腐脑还不错。正好她要回家拿包,便走了那个方向。
  还是来时的那条路,訾岳庭已经熟悉了。
  豆花店铺面窄小,早市摆在临街,大清早就聚了不少食客。
  锦城本地吃咸口豆花的多,两人点的是招牌馓子豆花,配上葱花和肉沫,一勺香滑爽口。
  隔壁桌坐了一对打算去川西自驾的年轻夫妻,正在讨论着旅行计划。他们打算走都汶高速去汶川,歇一晚后再出发去阿坝、甘孜、稻城亚丁,走一圈大环线。
  林悠在旁听着,不由得陷入向往。和爱人两人成行,一路走一路停,看同样的风景,过路同一座小城,流浪到世界的尽头。没有朝九晚五的辛劳,没有柴米油盐的困扰。这是林悠理想中爱情的模样。
  旅人聊到的这些地方,訾岳庭都去过了,在二十几岁的时候。车里的转经筒,曾在北川展出过的画,都可以作为物证。
  林悠问他: “川西那边好玩吗?”
  訾岳庭点头,他也听到了隔壁桌的讨论。
  “你没去过?”
  林悠答:“没有,我不怎么爱出远门。”
  离开北川的之前,锦城就是她去过最远的地方。
  大学的假期,林悠也去过几个城市旅行,坐火车去,玩个三五天,能留下的印象多数不深。唯一让她记忆深刻的,只有毕业旅行。
  林悠低头吃豆花,“但是我喜欢爬山。”
  奶奶家的老房子在春林山半腰,最早那会儿没修路,车子开不上去,林国栋就将她驮在肩膀,背她上山。
  春林山的每一条石径路林悠都记得,因为爸爸背她走过很多次。
  这些年,锦城附近的高山险山青山灵山,她都爬了个遍,都没找到称心如意的。
  她并不是在找一座像小坝乡那样的山,而是在找一座不会塌的山。
  像爸爸一样。
  吃完豆腐脑,訾岳庭送林悠去了单位。
  他把车固定开到自己常停的位置,距离派出所百来米远的路边。林悠准备要下车,訾岳庭叫住她。
  从他的神情看,好像经过了很多思量。
  “虽然是我,但……不要随便跟男人回家,也不要随便让男人去你家。”
  “为什么?”
  訾岳庭目光偏移,沉吟道:“因为你不会知道男人在想什么。”
  这是善意的提醒。这世上,心无秽念的圣人是不存在的,永远是善于伪装者居多数。
  林悠承认,她的确不知道男人在想什么,所以才会整夜都失眠。
  “哦。那你在想什么?”
  或者换个问题,“我可不可以信任你?”
  她就是这样追根问底的性格,凡事要听他亲口而言才算做数。
  他们明明在讨论同一件事情,却更像各执一词。
  訾岳庭被她逼到了窘境,只有叹气,“算了。你先去上班,这件事情我们之后再聊。”
  永远是这样。她进,他就退。
  林悠的手握在内门把手上,带着点赌气的情绪道:“我不是随便的人,也只去过你家而已。”
  就这样。
  她说完了。
  简单直接,不给他任何误解的余地。
  工作室里,訾岳庭在学生演示石膏翻模的流程。
  他挽起袖子拆了一袋石膏,倒进塑料桶里,又加了点红颜料,加水搅拌成粉色。
  訾岳庭用糊满粉石膏的手边操作边讲解,“最重要的是要保证雕塑全部覆盖,整体厚度控制在1厘米,边缘要贴合插片,等完全风干之后再上肥皂水。调石膏的时候,第一层要比较稀,第二层第三层逐渐加稠,注意掺水调配的比例……”
  完成一个阶段性的步骤,訾岳庭去到工作室外吸烟。低头点火时,他看见胳膊上沾到了些粉色石膏,用手指蹭了蹭,发现蹭不掉,于是便没有理会。
  很快,助教也从工作室里出来了。
  訾岳庭问:“怎么了?”
  助教小心翼翼问他,“教授,我一直说想请你吃饭,都没有合适的机会。这次我爸妈也来锦城了,带了些我家那边的特产来……不知道今天晚上方不方便?”
  訾岳庭很少和学生家长吃饭,一来他不喜欢这种饭局,二来平时跟学生也没什么交情。助教跟了他三个学期,马上也要毕业了,之前确实提过好几回吃饭的事情,他再推辞不好。
  不出意外,模型今天之内能翻完,能留出吃晚饭的时间。
  于是訾岳庭先口头答应了。
  然而谁也没想到,下午掏母坯进行分模时,訾岳庭一下分了神,下锤子时没控制好力道,把石膏像的耳朵给敲碎了半只。
  这是严重的操作失误,学生们都看着,面面相觑,没人敢说话。
  訾岳庭做的是示例教学,重要的是步骤和流程,就算翻出来的石膏不完整,其实也不影响什么。
  但他没有掩饰自己的错误,毫不犹豫道:“重新来。”
  母坯没了,从头开始意味着要重复一遍之前所有的操作流程。訾岳庭没有任何怨言,但经过这么一折腾,晚饭自然是吃不了了。
  离开工作室时,学生们都在窃窃私语,说从没见过訾教授这么严肃的样子。
  訾岳庭坚持要重做,不是跟学生过不去,是在和自己较劲。
  人耳的结构复杂,是石膏像翻模过程中比较容易出纰漏的地方,但这不是他失误的理由。
  他今天的失误,主要的原因在于自身,多年不下工作室,不碰雕塑泥了,难免业务生疏。
  业精于勤荒于嬉,碎掉的那只耳朵,正是为他敲响的警钟。
  但他荒废的事情又何止这一样而已。
  晚上回到家,訾岳庭把自己关进了画室。
  他没有动那幅「鸢尾」,而是于工作台铺开一张新纸。
  今晚的画室只有他一个人,模特椅位是空的,即使点上香薰蜡烛,也缓解不了这份空寂。
  有人痴迷于壁炉烧柴的火焰声,无非是因为有温度,有烟火气。
  笔尖触到纸面,留下浅浅的水痕,他犹豫三巡,却还是下不去狠笔。
  不满意,什么都不满意。颜色不满意,笔触不满意,落笔的姿势不满意……他现在的状态,和昨晚根本判若云泥。
  每当他对自我产生怀疑的时候,就会想起訾砚青,想到她说——“人这一辈子,做好一件事情就够了。”
  可是现在,他连这件唯一的事情都做不好了。
  訾岳庭放下画笔。他认清了一件事情。
  他不是没有灵感,也不是拿不了笔,而是少了个伴。
  达利有他的Gala,夏加尔有他的Bella。
  创作是一个人的旅途。但这条单行路,他一个人走得太久了。
  他能够自给自足,自我表达与宣泄的情感,已经到头了。
  现在的他,需要从另一个独立的灵魂中汲取灵感和养分,才能延续自己的创作生命。
  訾岳庭静静回忆这个早晨带给他的感受。
  她是鸢尾,是荒庭中那一抹春草色。
  她更是一块空白的画布,干净得连底油都还没上。
  他夷犹不决,只因为不敢落下奠定基调的第一笔,破碎掉纯洁的梦。
 
 
第31章 .  信仰    先走的人才是幸运的。
  午夜时分, 訾岳庭给林悠打了个电话。
  过去的三个小时,他试过用各种方法进入状态,包括酒精也无济于事。
  感觉这种东西,是强迫不来的, 这是必须接受的现实。
  电话接通, 入耳是蛙声四鸣。訾岳庭将手机拿远了一点, 确认声音来自听筒, 而不是窗外。
  她说过今晚要值班。
  “你在哪里?”
  “我在田里……村民家里的牛丢了, 来报案, 我在帮他找牛。”
  说话时, 林悠轻微有些气喘。从十点接警到现在, 快三个钟头了, 她几乎把马家村的农田兜了个遍。
  訾岳庭没想到她的工作内容这么接地气。
  “白天找不行吗?”
  晚上路黑, 踩进水田里也很危险。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林悠考虑到万一牛是被人牵走的, 拖到明天找,可能是死是活就不好说了。
  加上王文贵自个儿也着急。早年他因为村里的事情和乡镇派出所闹过矛盾, 民警拿他当“老赖”看, 基本都不管他的事情。
  具体因为什么闹矛盾,林悠没问,她也不想因此而对王文贵有偏见。老百姓有难题,他们就得管,不分什么轻重缓急。何况对农村人来说,家里的牛走丢了是天大的事,并不是无理取闹。
  其实找牛都不算什么,没在基层派出所干过的不知道。有时候,面对那种明知破不了, 也不会有结果的案子,他们花了时间、人力物力去取证,还要面对人民群众的不理解,那才叫吃力不讨好。
  林悠打着电筒走在田间小路上。她脚上穿的是双塑胶套鞋,踩到石砬子会咯吱咯吱响。
  “……扶贫户说这牛值一两万块钱,是他们家一年的收入。我晚上值夜班也没别的事情,就到附近的田里帮他找找看,说不定只是走远了呢。”
  訾岳庭就没见过像她这么有干劲的女孩子。普通二十来岁的姑娘,哪个不愿意找份清闲的工作,养养猫追追剧,工作之余处朋友谈恋爱,过自己的小日子,找不到几个像她这样拼事业的。更何况,这也不算是什么事业,只是她的工作职责罢了。
  訾岳庭并不是瞧不起她的工作,而是他的想法比较现实。
  再怎么拼,她也还是拿那份工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解决了这些鸡毛蒜皮和蒜皮鸡毛,世界也不会变好。
  “你一个人吗?”
  “我和我师哥两个人来的。”
  所里当然不能让她一个人值夜班。
  三更半夜到田里找牛这事,原本不在沈一安的计划中,是因为林悠坚持,他才陪着她一起过来的。说句真心话,牛能不能找回来都是次要,主要还是为了能和她增进感情。
  沈一安深思熟虑更了,他们现在是同事,每天都有见面,明着谈恋爱确实不好,但往后他要去了市局或者治安大队,那情况就不同了。
  处对象这种事,得长远着考虑。俗话也说了,心急吃不上热豆腐。
  沈一安的心思,林悠不明白,但十几公里外的訾岳庭明白了。
  她师哥这是想借找牛的机会和她独处呢,乡下田里,一边闻着牛粪的清香一边看星星,可能还真挺浪漫。
  自己这通电话打的才叫不合时宜。
  訾岳庭不咸不淡地和她说了句,“那好,祝你找牛成功。”
  电话断了。林悠站在夜风中,看着屏幕上的通话时间。
  也就一分半钟,电话是他打来的,先挂的人也是他。
  林悠都快要怀疑他们之间有代沟了。
  沈一安走过来,问:“这么晚还有人和你打电话?”
  现在是凌晨一点半。
  他们虽然分开两个方向找,但出于安全考虑,沈一安并没有走开很远,确保她的手电亮光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
  林悠收起电话,不打算多透露自己的事情,“是家里人。”
  回想方才电话里的内容,林悠总觉得他最后的那句话有些不对味。
  但她又不方便给他回电话过去。
  沈一安伸了下肩膀,内心觉得不会有收获了,“再找一圈吧,要是还找不见我们就回去。”
  事实上,挂掉电话的訾岳庭同样也在反想。
  他觉得自己今晚的念头有些飘,更有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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