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晚,他净想她了,而她呢?
……在找牛。
对她而言,为人民服务才是终身大事。
这么一对比,他就像是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
訾岳庭决定回房睡觉,不折腾了。
刚准备起身,手机就接到了老宅座机打来的电话。
这个时间点,家里的座机来电,訾岳庭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打电话的人是胡嫂。老爷子半夜突发心绞痛,吃了速效救心丸也还是疼得不行,要去医院。
按说许哲民家住的离老宅最近,他赶过去是最快的。但许哲民有个习惯,夜里睡觉要将手提电话关机,胡嫂打了两个电话都不通,第三个电话就拨给了訾岳庭。
“先叫车送医院,我现在马上过去。”
訾岳庭快步离开画室下楼,拿起车钥匙,他问胡嫂:“你给宁远鹏打电话了没有?”
他不住在市区,赶过去至少要四十分钟。远水解不了近渴,现在不是顾虑交情的时候。
胡嫂说没有,还没来得及打。
訾岳庭说:“我给他打,你先别急,照顾好我爸。电话保持联系。”
匆忙赶到车库,訾岳庭突然想到自己喝了酒,不能开车。
等他打车赶到西南医院时,宁远鹏已经陪訾崇茂看过了急诊,也办好了住院。
“医生说是心肌缺血,有心梗的风险,有没有其他的心脏病变需要做个全方位的检查才能知道。”
心血管内科的走廊上,宁远鹏压低声音道:“现在临时只有普通病房,要等明天你姐夫过来了才好再安排。”
訾岳庭点头,对宁远鹏说了句“谢谢”。看他的打扮,八成是半夜睡着觉被叫起来的。
“你先回去吧,晚上我守着。”
宁远鹏看着訾岳庭,眼眶微陷,身上还有酒味,比起他来好不到哪去,怀疑道:“你行不行?”
訾岳庭推他,“快走吧。”
訾岳庭拿着办好的住院单进到诊室,訾崇茂吃过了药,正在病床上休息。
刚送来医院时,老爷子捂着心口疼出了一头汗,胡嫂整个人被吓着了,脸到现在还是白的。
缓过劲了,訾崇茂拉着儿子就交代了一句话,不住院,要回家。
“爸,住院都办好了,医生建议你留院观察几天,再做个全面的检查。”
但老爷子不听,说不住就是不住,坚持要回家。訾岳庭没办法,只好叫了辆车陪他回老宅。
回去的路上,訾崇茂突然感慨,“当年你妈就是在医院里没的,那地方我不敢住。”
訾岳庭吞声无言。
到了老宅,訾崇茂在胡嫂的搀扶下回到卧室休息。胡嫂下楼后,拉着訾岳庭悄悄说,老爷子最近这几天都在说胡话。
老人家是这样的,身体稍微有点不舒服了,就开始胡思乱想,其实究其根本是因为自己心里怕了,身边又没个人陪着开导他,这才积郁成了心病。
訾岳庭想到这几年,他之所以不常回家,不过是因为婚姻出了问题,自己的生活一团糟,还要面对来自家庭的苛责以及生育压力,他一度喘不过气,所以动了逃避家庭的念头。
他从小就不是好孩子,习惯了走自己的路,不会在父母面前刻意装乖扮孝。以前有訾砚青在,她总将事事都做到完美周全,从没让他操心过家里的事情。
訾岳庭深感自己有愧。现在这个家,除了他,其实都是外人,都没有绝对的义务照顾老爷子。但就是宁远鹏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却也比他这个亲儿子做的好。
卧室里留了盏夜灯,是为起夜准备的。
訾岳庭在床边陪老爷子坐了会儿。
从医院回来的一路,訾崇茂都在长吁短叹,到家了情绪才算稳定下来。
胡嫂去煮莲子绿豆汤了,医生说老爷子血脂高,绿豆能降血脂。
屋里只有他们爷俩。訾崇茂翻了好几个身,都睡不着。
这会儿心脏倒是不疼了,但是心里还疼。
“我到现在也想不通,砚青为什么要自杀。从小到大,她都是那么开朗的一个人,从来没让我操心过……我想不通啊。”
“爸,别想了。”
訾岳庭忍住心中的苦涩,说:“姐姐在那边肯定过得很好,不要我们担心她。”
老爷子终于睡下,天也快亮了。
訾岳庭下楼喝了一碗新鲜煮出来的绿豆汤,中间看了眼手机,快六点了。
许哲民起床后马上给家里回了个电话,訾岳庭去接的,在电话里简单说了下訾崇茂的情况。
许哲民的意思是,“老爸说不住院那就不住院吧,但检查还是要做的,你再做做他的工作。医院那边呢我也去打个招呼,以防万一。”
“行。”
挂了电话,訾岳庭坐回到餐桌上,三两口把绿豆汤喝完。胡嫂问他要不要上去睡一会儿,訾岳庭抬头望着楼梯,迟疑不决。
他的房间在上楼后的左手第一间,訾砚青的房间就在他对面。
对面的房间空置了有多久,他的房间就空置了有多久。
訾砚青比他大了整整八岁,他上小学,姐姐上高中,他上高中,姐姐结婚了。两人在家里朝夕相处的记忆大部分都还停留在儿时。
訾砚青有着几乎完美的人生模板。成绩优异,品格端正,人生路走得稳稳当当,没有一点波折。她热爱自己的工作,有一个美满的家庭,过着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更富足安逸的生活。
没人能想到,她会选择自杀这条路。
訾岳庭垂眸,起身道:“不了。我中午再过来。”
他交代胡嫂,“我爸醒了之后,要有什么不舒服就给我打电话。我的手机不关机。”
走出老宅,訾岳庭在路边打了辆出租车。
出城的路上,天刚拂晓,卖煎饼的年轻夫妇开始了一天的奔波。
丈夫蹬着三轮车,妻子坐在后面,在清早的第一缕阳光中迎接生活。
三轮车停在广场前,两夫妻开始摆摊。清晨六点,正逢兰桂坊宿醉了整夜的年轻人散场觅食,三五男女,踢踏着塑料凳坐下,成了小夫妻的开张客。
谁也说不清,到底哪一种才叫做生活。
訾岳庭沉闷在自己的情绪里。
他想到了訾砚青。
她去过很多的地方,走遍了南与北,海角与天涯。她说,选择相信自己所信仰的东西并不是错的。
是,谁不是在靠着“信仰”在生存?这种“信仰”并非来自神祇,也许是生活,也许是社会,也许是家庭。
若有一天,“信仰”崩塌,过往的人生也跟着失去了意义。
他永远无法宽容訾砚青的决定,却能理解她的选择。
活到今天,訾岳庭才明白,其实先走的人才是幸运的。
人在尘世,负债累累,没有一天是为自己活的。
走了也好,从此往后,自由无虑地活在风中。
人间的苦,生活的担,就交由他来扛。
锦城的街与楼在窗外飞逝而过。车上在播「天梯」,哪怕收信时好时坏,也不影响这首歌的动听程度。
如可 | 找个荒岛 | 向未来避开生活中那些苦恼
如冬天欠电炉 | 双手拥抱 | 可跟天对赌
无论有几高 | 就如绝路 | 隔绝尘俗只想要跟你可终老
来跨出那地图 | 不需好报 | 都只想你好……
前方是一个岔路,訾岳庭对司机说:“师傅,不去荷塘月色,前边走左车道,去新桥北813小区。”
第32章 . 天梯 是她吹皱了这一池春水。
813小区最早是矿区职工的安置房, 房价比起周边来说不算高,住得也多是退休老职工。
这套房子是老戴过世的父亲留下的。据老戴说,他爸退休前一直在矿区上班,后来得了肺癌走的, 没活到七十岁。
小区距离马草塘派出所也就七八百米, 林悠每天都走路上下班, 很方便。这也是当初她考虑搬过来住的原因之一。
卖蒸蒸糕的电子喇叭准点开播, 林悠穿过小区外的早餐摊, 左右揭开蒸笼, 满鼻子的糯米香。
刚搬来, 街坊邻居还不认得她。平时上班, 林悠一般都穿帆布鞋, 会在制服外套件薄外套, 乍一看不怎么像民警,更像是准备考研的大学生。
快到楼下, 林悠准备掏钥匙,一抬头就看见了訾岳庭。
他站在花坛边吸烟, 无论神情状态, 都像是在等她。
訾岳庭在花坛地脚边熄了烟,走过来问她:“吃早饭了吗?”
哦,他是来找她吃早饭的。林悠这样想。
林悠说:“我在食堂吃过了。”
不然刚才在门口她就买蒸蒸糕了。
訾岳庭点头嗯一声,“我也吃过了。”
他吃过了,那就不是来找她吃早饭的。
林悠有点混乱。就像是遇到从没办过的案子,一头蒙,根本摸不清对方的路数。
清早的小区里,老头儿叼着烟斗在遛鸟,老太太在跳佳木斯快乐舞步, 根本没人搭理他们。
林悠问他:“你没睡觉吗?”
他的眼睛有点红。
訾岳庭笑答:“嗯。我也值夜班。”
林悠知道这是玩笑话,她猜他多半是熬夜画画了。
为了不再让她继续困顿下去,訾岳庭含着声音说:“没什么事,我就想来看看你。”
可他现在的状态,看起来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林悠握着钥匙,问他,“要不要上去坐一会儿?”
她好像根本就不记得他给过她的忠告。
訾岳庭看了她一会儿,说:“好。”
爬楼时,两人都走得很慢。
訾岳庭落后她半步,问:“牛找到了吗?”
林悠边上台阶,微微侧身和他说话,“找到了,没走远,就在山后背的水田里。我和我师哥两人连夜把它拉回去了。”
訾岳庭想象了一下她半夜牵着牛的画面,还挺现实荒诞。
到了六楼,家门外,林悠突然开始紧张,钥匙半天对不准锁孔,还转错了方向,来回试了两三圈才将门打开。
他的鼻息就萦绕在她的附近。从后,至前。
进了屋,林悠刚一转身,訾岳庭就抱住了她。
林悠的心跳得很乱。感觉就像在经历人生里的第一次醉酒,第一次超速,第一次恋爱……
她大脑空白,甚至没发觉自己的手和钥匙还硌在两人之间。
訾岳庭空出一只手,将她无处是从的手放在了自己腰上。
面对完全没有绘画基础的学生,需要一点一点慢慢教,从最基本的握笔开始。
他今天很奇怪,见面时林悠便察觉到了。
她小心提问,“……你没事吧?”
訾岳庭应,“嗯。”
他其实只想抱着她,缓一缓,然后聆听内心独白在奚落中作乐。
看,这就是他如今“信仰”的生活,连一个能说“累”的地方都没有。
她似乎不明白,他现如今的困顿多少也因由她而起。
他的心原是一口枯井,如果不是她带来了甘霖,他也许就放弃了。每天按部就班过日子,除了股票偶尔会给他添堵,其余的,他一点也不苦恼。和谁在一起,再不再婚,画不画画,都无所谓了。
是她吹皱了这一池春水。
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在这时。
若是早几年,紧挨那段最空虚的日子,他会闭眼就给她承诺。
若是迟几年,他身边有人了,也就心不浮气不躁,安安生生过日子了。
其实訾崇茂说的并没有错。路是他自己选的,决定是他自己做的。人生走到这一步,怪不了谁。
做坏了的石膏像可以从头来过,生活为什么不能重新开始?
他也想重新开始。攀着天梯,逃离现实的泥沼,越快越好。
他的怀抱很沉,有意无意中,也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重量分担在了她身上。
她的身高只能够到他的肩膀,半张脸都被他捂在怀里。
林悠稍微有些喘不过气。
“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去睡一会儿……”
訾岳庭终于放开她,语气温顺,“好。”
他松开了手臂,却并没有松手。
拥抱结束,訾岳庭顺理成章地握住了她的手。
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拥抱,都发生在一瞬间。
根本没有给她心理接受的时间。
明明是她家,被他牵着手,反倒有种是他领着她进自己卧室的感觉。
门敞着,林悠没呆几秒,就想离开。
“去哪?”
林悠口渴,闪烁其词,“我……不困。”
訾岳庭提醒她,“你昨晚也没睡。”
“……”
手还被他握着,林悠没法溜。她动了临阵脱逃的念头,并非因为对他有戒心与防备。
她只是……没准备好。
訾岳庭看见她的犹豫,于是松手,坐在床边,颓丧地说了四个字。
“就当陪我。”
她愿意整晚陪他在夜灯下枯坐,应该不会介意施舍这几个小时,和他一起分摊寂寞。
当然,这只是他的合理猜想。
最坏的结果,无非是他连最后一处避难所也没有了。
他今天的目光和平时不太一样。
她不想见到他落寞。
林悠双手撑着床沿坐下,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下后颈,说:“我身上可能有牛的味道。”
昨天晚上他们是真的一个人牵牛,一个人赶牛,连拉带拽把牛送回到王文贵家里去的。
訾岳庭笑了一下,凑到她的头顶装模作样地闻了闻。
“没味道啊。”
为缓解她的羞赧,他又问:“我身上有没有味道?”